只有文章最久堅

我是愛書之人。神話裡常說神仙有隱身衣,在我看來,一本好書、一篇好文章就猶如一件隱身衣,讓你一翻開便進入另一個世界、無數個世界,這就是所謂神遊吧。

詩人聶紺弩曾寫給友人這樣的詩句,“彩雲易散琉璃脆,只有文章最久堅”,以此告訴他的朋友,在經歷了人生苦難後,有些情緒要放下,但千萬不要放下寫作。正是那一篇篇千古文章,超越現實甚至苦難,建構了美妙的精神世界。

愛與教育

印象中,中國書畫家的作品很多是可仿可學的,但有一位書畫家的作品真是難畫難描。他就是頭頂小貓、和善而笑意盈盈的漫畫家豐子愷先生。

豐子愷創造了一種漫畫:用毛筆捕捉生活、兒童、自然、家國瑣事和人生剎那,寥寥幾筆卻建造了最中國的有情世界,平和隨意而餘味無窮。豐子愷說,我的心被四件事所佔據:天上的神明與星辰,人間的藝術與兒童。

而我合上《豐子愷自述:我這一生》這本書,感嘆的更是如何成就一場師生緣分,既感慨他的恩師李叔同對豐子愷一生的影響,也感嘆學生對老師的懂得。在《為青年說弘一法師》一文中,豐子愷講述了李叔同對自己繪畫的肯定,老師的一句話成了學生一生中的重要關口,豐子愷從此立志專門學畫,把一生奉獻給藝術。李叔同從不威脅學生,而學生見他自生敬畏;他從不嚴責學生,而學生自會用功,他是實行人格感化的一位大教育家。

而豐子愷也沒有辜負李叔同這樣一位恩師,他也是最懂老師的人。當時李叔同中途出家,世人多有疑問。豐子愷說:“李先生放棄教育與藝術而修佛法,好比出於幽蘭而遷於喬木,不是可惜,正是可慶的。”因此,我理解了這師生二人緣何雙雙為後世今日所惦念。

去年9月我接手一所新辦校,便把豐子愷先生的漫畫《山高月小水落石出》《人散後,一鉤新月天如水》等多幅掛在牆上,讓它們停留在來來往往的師生眼中。

說到底,教育無非是提供一個環境,好的教育就是提供一個適宜學生成長的環境。《愛的教育》就是講述環境對孩子心靈塑造的一本書,幾十年來我一直在讀它。這本書是意大利作家亞米契斯創作的長篇日記體小說,寫的是一個小學四年級學生安利柯一個學年的生活,其間穿插著老師每月給學生講述的“故事”,還有父母為他寫的許多具有啟發意義的文章。一顆誠懇、素樸的童心一點一滴地感受愛、善良、正直、勤奮這些為人最重要的東西。每一篇小故事都如一粒粒溫潤的珍珠。

有趣的是,所謂《愛的教育》合訂本其實是兩本書。原本亞米契斯以學校教育為主寫兒童成長,但書完成之後,他的好朋友孟德格查認為,教育不可只侷限於學校和情感教育,還存在比學校更廣闊的生活教育、自然教育、自我教育、家庭教育、意志教育,所以亞米契斯續寫了男主人公恩裡克生病休學時來到做船長的舅舅家生活成長的故事。這兩本書中看似平和的日常對話飽含了人們對生活的熱愛以及樸素的人生智慧,也給予我們教育人更開闊的視野。

《愛的教育》的譯介者夏丐尊說:“我在四年前始得此書的日譯本,記得曾流著淚三日夜讀畢。這不是悲哀的眼淚,乃是慚愧和感激的眼淚……平日為人為父為師的態度,讀了這本書好像醜女見到了美人,自己難堪起來,不覺慚愧流淚。書中敘述親子之愛、師生之情、朋友之誼、社會之同情,都已近於理想的世界,雖是幻影,使人讀了覺到理想世界的情味,以為世間要如此才好。於是,不知不覺就感激了流淚。”這一番話,令我感同身受,於是幾十年來,我把這兩本書一直當成珍貴的枕邊書。

哲學與人生

朋友曾送我一本臺灣大學教授傅佩榮的《哲學與人生》,忙忙碌碌一直沒有時間看。偶然的機會,抽出隨書附送的光碟放在車上聽。結果一聽就收不住,一張碟反覆聽了幾十遍,書也翻破了。

畢業於政治系的我,總對哲學有份感情,而且隨著年齡增長,越來越覺得哲學對自己的幫助。傅佩榮不僅是大學教授,而且是傑出的演講家。他態度真誠、理達辭暢,使聽者樂然。這本書也是他的教材和講稿,深受學生喜愛。正如他說:“今日回顧中國哲學,不是為了懷古或念舊,而是要借古人思想完整架構、兼顧永恆與變化的雙重要求,使自己既可以因為永恆信念而安身立命,又可以因為變化之理而勇於創新。如此,人生可動靜得宜、收放自如,並在每個當下皆有充實之感……”這不是莫大的快樂嗎?

受這本書的啟發,我設計了行知小學“執善固執”的行知小毛驢形象作為學校的標識。

2008年我去雲南騰衝,本來是衝著遠征軍的國殤紀念館、中國第一家鄉村圖書館以及高黎貢山茶去的,結果在這偶遇哲人艾思奇的故居。這太讓我激動了,因為我的哲學入門就是從艾思奇的《大眾哲學》開始的。這本書讓我茅塞頓開,帶我打開新天地且終身受益。不承想輾轉到大西南邊陲小城卻不期而遇,著實令我激動不已。

哲學,是人類熱愛智慧的成果,但因其高度抽象,弄不好就變成讓人頭痛、晦澀難懂的東西。這門學問可以令人生厭,也可以令人喜歡,關鍵看作者是誰。艾思奇的《大眾哲學》把馬克思主義哲學原理與生活、實踐密切結合,他用“孫悟空七十二變”說明現象和本質關係,用“在劫難逃”說明必然性和偶然性……在戰火紛飛的歲月裡,部隊跋山涉水、槍林彈雨,每個人都力求輕裝,但許多人把一本《大眾哲學》帶在身邊,出生入死。

《智慧之路:一代哲人艾思奇》就是我在艾思奇故居買的一本書,還記得那一天,我捧著這本書在故居里久久不願離去。

思想與實踐

近年來,芬蘭教育日益為世界矚目。我們也與芬蘭的一所小學結成姊妹學校並在行知實驗小學劇場舉辦了一箇中芬論壇。女校長受邀來給我們介紹她在芬蘭的辦學經驗,在演講最後,她說其實芬蘭的設計與教育,甚至芬蘭的許多文化都受老子的影響:道法自然、崇尚極簡,芬蘭人很感謝古老的東方智慧。

世界對中國人的瞭解通常是從《道德經》開始的,寥寥千字的東方智慧讓人歎為觀止。當我們盯著西方教育看得眼花繚亂的時候,心裡是否有足夠的底氣?那些被我們拋諸腦後的古老智慧,何時能夠重回我們內心?

2005年,我有幸在深圳創辦了第一所以陶行知先生名字命名的公立小學校後,又相繼成為行知實驗小學、行知學校的創校校長。在這先後15年的時間裡,這條行知教育路是我一生最有意義的選擇。常有人問我為什麼選擇“行知”做校名,我說基於三個考慮:一是陶行知先生的學術思想,如生活教育、自主教育、大眾教育,以及他的“教學做合一”“小先生制”的中國化教育實踐十分寶貴;二是陶行知先生的人格偉大。“千教萬教教人求真,千學萬學學做真人”,他的教育不是停留在講義、文章、教室裡,他是行動派,他用自己的生命來詮釋和表達教育理想;三是陶行知先生的文章最樸素,情感最真摯。我們每一個普通人都可以讀得懂、用得上,心裡歡喜。

《第一流的教育家》《預備鋼頭碰鐵釘》《學做一個人》《整個的校長》,這些短小精悍的文章猶如一位良師益友,坦白乾脆地坐在對面與你推心置腹。

《陶行知教育名篇》的主編方明先生是陶行知先生的學生,他曾任全國教育總工會主席,也是中國陶行知研究會會長。記得我第一次在上海見到他,向他彙報學校更名一事,他連說“好,好,深圳辦行知小學更有意義”,並把他家的住址和電話用鋼筆工整地寫給我,還向我要了學校的郵寄地址。我回到深圳不久,就收到方明先生“千教萬教教人求真,千學萬學學做真人”“愛滿天下”等三幅題字。我收到後裝裱好,掛在學校會議室和辦公室。方明先生如今已離開我們,但我們不會忘記這位樸素而熱忱的“行知家人”。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今天,在教育突圍的攻堅階段,若我們回望陶行知先生——這位教育先驅,亦會找到我們孜孜以求的真教育之路。

2018年一次外出學習之餘,我來到上海武康路。作為曾經深愛巴金先生《家》《春》《秋》的文藝青年,我專門到武康路113號探訪。夕陽西下,路兩旁的法國梧桐掩映著各式洋房。心想,住在這美妙花園洋房裡的作家晚年應是恬然自得吧。

臨走買下了《隨想錄》與《真話集》,回去讀了又讀才知道,在這花園洋房裡,巴金度過了一個懺悔的、自我考問的晚年。少年的我讚歎的是他的作品,而現在的我更讚歎巴金這個人。

在優美的武康路113號花園中,巴金完成了生命最後的超越。

與巴金一樣令我喜愛的,還有林語堂。最早知道林語堂是20世紀80年代初,一次去書畫店,店裡擺放了幾張黑白藝術照片,其中一個男人叼著菸斗,圓框眼鏡、西裝,文質彬彬的,典型中式的洋派。後來讀了《京華煙雲》才與作家對上號,也才知道他的氣質長相就和他“兩腳踏東西文化,一心評宇宙文章”有關。他寫的題材涉獵廣闊,最愛他《予所欲》那篇,“一個知道他自己所欲求的人是快樂的……我要一間自己的房間,一間並不太清潔或不太整潔的房間……空氣充滿了煙氣、書氣以及其他氣味。那桌子上方的書架上放幾本書,種類很多,但也不太多……這些書是我所願讀而真正愛好的……我要一小塊空地,在那裡我的孩子可以用磚塊玩造房子、餵雞、澆花。我要早上聽見公雞喔喔的啼聲,我要鄰家有高大的古樹……我要一間好的書房,幾支好的雪茄……”

因為,這也是我想要的。

生活與育人

從北方來到深圳,其中收穫之一就是喝茶和對茶器的興致。記得小時候喝茶,就是爸爸瓷杯裡倒上些茉莉花茶或龍井等,然後開水一衝,喝完再加水。到了深圳,才發現廣東人在喝茶這件事上真是講究。無論走到哪裡,廣東人都會請你落座、燒水、洗杯、泡茶、斟茶,飲茶成為一種日常,而且泡茶的手法使每款茶各階段的好表達得淋漓盡致。

讀過陸羽的《茶經》,也特別喜歡林清玄關於茶的散文。但是飲茶興盛的當下,靜清和所著的《茶與茶器》,深度誠懇地解讀了飲茶方式與茶器,是學茶識器的入門必讀。

當你要小小犒賞一下自己,或與友人一起品飲香茶時,無論是崑曲《遊園驚夢》、遲小秋的《春秋亭外風雨暴》、秦香玉的《花木蘭》、新鳳霞的《花為媒》《乾坤帶》,還是古琴《酒狂》都是相配的。

疫情期間與女兒在家,晚上散步走在路上,看見一種發細條的花樹。女兒叫我:“媽,快來看,多好看!你知道它叫什麼嗎?她叫彩條花。”一不小心碰掉兩條,她連忙說,“哎呀呀,對不起。”

生活就是這樣在女兒那裡活色生香,有滋有味。記得2012年秋,一天她打電話叫我:“媽媽,快來看展覽,關山月美術館正在舉辦《先生回來》的展覽,《鳳凰週刊》主編鄧康延答應要給你們學校的老師做一場報告。”

接下來,我便帶著學校老師來到關山月美術館,見到了鄧康延,也見到了民國時代令人景仰的10位先生,見到了那些陪伴我的祖父母和父母親的民國老課本。

“翻閱他們曾經的翻閱,似覺得那堂國文才下課,古樹大鐘的餘音裡,一群孩子呼嘯而來”,翻開歷史的課本,民國已遠,故園猶近!

除了看展,女兒也很會養花。廣東過年的習俗與北方不同。逛花市,買年花,都是重要的春節節目。家家戶戶買年桔,而我偏愛蘭花的清幽動人。幾年下來蘭花越來越多,女兒把它們小盆換成大盆,每天陽臺上一片盎然,儼然造了一片蘭花園。

養花如此,育人也是一樣。花盆中能長出參天大樹嗎?當然“不能”。由此,我讀懂了《瓦爾登湖》。拋去學術上的個人主義、集體主義的術語,簡單直白地說,就是梭羅這位畢業於哈佛大學的人,通過隱居瓦爾登湖表達或實驗一種新的樸素、自然、清醒的生活方式。就如同花需要換一個大盆一樣,本質上都是要求一種更為廣闊的生命空間。

梭羅並不反感新生的社會現象,但他特別擔憂物質生活條件的改善桎梏人的成長,反而讓人本末倒置。他說:“我寧願獨自走我的路,或者可以的話,和宇宙的建設者結伴同行,也不願意混在盛裝打扮的人群中招搖過市”“如今的生活太過倉促……但至於我們應該活的像狒狒還是人類,大家反倒不確定了。”

對於生活之樹,在必要的時候應該給它換個大盆器,或索性就讓它根植於大地上!

(滿小螺,深圳市龍華區行知學校校長,正高級教師,曾獲深圳市十佳校長、龍華區首屆突出人才貢獻獎等榮譽。先後創辦了深圳行知小學、行知實驗小學、行知學校)

十本書書單:

《豐子愷自述:我這一生》

豐子愷 著

中國青年出版社2013年版

《哲學與人生》

傅佩榮 著

東方出版社2012年版

《愛的教育》合訂本

〔意〕亞米契斯 孟德格查 著

盧堅 易容 李嶷 譯

哈爾濱出版社2004年版

《林語堂精品集》

林語堂 著

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

《老課本 新閱讀》

鄧康延 著

甘肅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

《茶與茶器》

靜清和 著

九州出版社2017年版

《道德經說什麼》

韓鵬傑 著

江西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

《陶行知教育名篇》

陶行知 著

方明 編

教育科學出版社2013年版

《隨想錄》

巴金 著

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

《瓦爾登湖》

〔美〕亨利·戴維·梭羅 著

李繼宏 譯

天津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

《中國教師報》2020年04月08日第8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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