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張嵐:《憶故鄉老屋,讓故事與回憶永遠站在歲月深處》

每天奔波在紛繁喧囂的時光裡,故鄉的老屋卻靜靜地立於心頭,無論歲月怎樣地流逝,老屋與童年的記憶、成長的故事、美好的回憶,永遠鮮活地站在歲月深處,隨時等我“吱呀”一聲推開那扇橘黃色的門扉。

故鄉的老屋一直站在歲月裡,在我回首時,笑意盈盈的她便會與我撞個滿懷。

老屋的年齡,應該也有四十年的歷史。因為最初的四合院,四家人共用著一個天井,除了容納四個家庭的雞犬炊煙外,各家孩子慢慢長大的身影、嬉鬧,讓原本寬敞的天井顯得捉襟見肘,一日一日地侷促了起來,於是,父母便省吃儉用,用了近五年的時光,建起了這座老屋。老屋依山而建,分上下兩套房子:西靠著長長的山樑,東鄰著舊日的四合院子。上邊的是四間一溜排開的紅色磚瓦房,下邊的主房是三間石砌的灰色瓦房,東側是兩間灶房。因為山裡多石,院子的四周便是用石頭壘砌的院牆。上下兩座房子用七層高高的臺階連通,那時日日走在這高高的臺階上,心裡總有舊時小姐下繡樓的感覺:步步生蓮,嫋嫋生煙。

作家張嵐:《憶故鄉老屋,讓故事與回憶永遠站在歲月深處》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六口人的家庭不算是最多的人家,在缺吃少穿的歲月裡,生活壓力的擔子也是沉甸甸的。但即使在那樣的歲月裡,卻也因父親是村裡唯一的高小畢業生,勤於珠算,精通毛筆字,竟也藏有《鏡花緣》《三國》《水滸》等繁體豎排的書籍,作為兒女,也便成為山裡孩子最早接觸文字、擁有畫冊的幸運兒。那時,父親每每外出,總會捎些手繪的畫冊、小人書、兒童故事,於是,老屋便有了分工,下邊的三間房子,裡面一間是父母的寢室,外邊的兩間作為日常三餐、會客的場所,而上邊四間房子便作為儲藏、四個孩子的住所以及書房——大大的書桌,隨時書寫的筆墨,存放在紙箱子裡的各色畫冊。在那個時代的山村,這樣的書房,雖然極簡,卻也是比較稀有和珍貴。

父母居住的老屋陳設簡樸:一進門正對著的是一高一矮兩張雕花的桌子,幾把簡單的椅子。桌子正上方掛著的是毛主席的畫像,兩側是規規整整的紅色對聯。畫像的西側是父親的各式獎狀、偶爾參加會議的證章;東北牆上,是一些照片:一張是爺爺奶奶父親叔叔姑姑以及孩子整齊排列著的全家福,一張是母親抱著剛出生不久的大哥,父親站在母親身邊,神情顯得很侷促,臉上卻洋溢著幸福,還有幾張,是父親開會時的集體合照。

東側牆上,則是我和哥哥們各年齡段獲得的獎狀,整齊有序、自高及低地貼滿了一牆。每當晚飯的時候,勞累了一天的父親便會溫上一壺老酒,從自己的第一張獎狀或第一個證章說起,說從前的經歷,說獲獎時的心情,說在整個區裡作為代表發言時的緊張和自豪:“‘譁’,掌聲如海啊。”這是父親最常說的話,最常用的語氣詞。即使過去了四十年,我仍然會清晰地記起父親說這句話時陶醉而幸福的表情。這句話,也成為我們兄弟姊妹交流、打趣時的主要用語。

母親則會講照片的來歷,講與奶奶生活在一起的歲月,講舊日四合院裡的辛酸、孩子們之間的爭吵,講生活的窘迫,怎樣在無米的情況下,做出“無米之炊”解決家人的溫飽,講應該怎樣發奮,好好讀書過不一樣的人生。本村串門的叔叔、大娘以及逢年過節來往的親戚們,則會指著東牆的獎狀讚不絕口。每當這個時候,父母口裡是謙虛的,臉上是自豪的,心裡是驕傲的。每有讚譽,低著頭的我們除了開心,更多的是在心裡立下目標:這一學期,再掙一個獎狀。除了得到大人的讚許,在牆上張貼的位置早就不知看了有多少遍。

小院的西側因為臨坡,便種植了密密的花椒樹,與石牆一起成了天然的籬笆,一到秋天,花椒特有的香氣便會飄到很遠,之後是幾排桃樹、蘋果。春天是花,秋天是果,一個個摘了存在箱子裡,竟足夠一冬的食用。院子東鄰四合院的牆邊是幾排香椿樹,初春,香椿長出細細的葉子,四合院子裡的嬸嬸大娘點火放油後,再拿長長的鉤子、隔了院牆拽住香椿的枝條,摘一把也不用洗,三刀兩刀切好放在鍋裡用雞蛋炒了,也是一種美味。

院子的正中間是一棵很大的槐樹。聽父親說,因此樹樹冠很大,可以在樹下乘涼,古人認為槐就是望懷的意思,人們站在槐樹下懷念遠方來人,想與來人共謀事情。父親還會隨口吟出“槐影本來惟戴日,蟬聲固自未知秋”“落日長安道,秋槐滿地花”的句子來,那抑揚頓挫的聲調,一下就刻在了心裡,也許正是因為父親的這兩句詩,才會讓我一生對古典文學愛之不夠、親之不卻吧。其實,自樹下長大,沒見父母與誰在這棵樹下謀劃大事,倒是成為我們盛夏、初秋吃飯時的最好去處:夏天的日子是綿長的,屋裡實在悶熱,家家戶戶便都把活動的場所轉移到院子裡。於是,院子最中間的槐樹便成了吃飯最好的去處。

作家張嵐:《憶故鄉老屋,讓故事與回憶永遠站在歲月深處》

中午的時候,下田幹活回來,會先到此樹下的桌上端起早就涼好的白開水,三兩口喝下去,才抬起頭望一下樹枝間火辣辣的日頭,掀起衣襟擦一把滿頭滿身的汗。樹上的知了也便“知了、知了”叫得更歡。趴在樹蔭下張著大口喘著粗氣的小狗,只懶懶地抬一下眼皮,就沉沉睡去,全沒有日常的精氣神;槐樹下的晚飯才正式一些。把簡單的飯菜擺在簡易的桌上,一家人圍坐在桌前,一盤鹹菜、一鍋清水燉出的白菜,一籃子玉米麵或地瓜面做成的窩頭。一家人吃著簡單的飯菜,說著家長裡短,間或鄰院的叔叔嬸嬸們也會過來,端起碗喝上一碗菜粥,吃上幾塊剛出鍋的地瓜,親情鄉情也便如鄉村的炊煙,在老屋槐樹下連綿了起來。

槐樹底下一溜排開的三口缸是家裡的點睛之物。

山坡陡村,水是稀罕卻不可或缺的生活必需品。於是最大最粗的那口缸叫“清水缸”,主要存放自村外河裡挑來的生活用水,煮飯、沌湯、飲水全來自於此。家人每天重要的任務之一便是把缸裡的水注滿,缸的上面蓋著分成兩個半圓狀的圓木蓋,每有用時,取半邊木蓋便舀出清涼甘甜的水;另一個缸叫“渾水缸”,主要存放下雨天的水,用來澆花、喟豬、飲兔;還有一口是用來醃菜的缸。秋天過後,把晾曬過的蘿蔔一層層撒上粗鹽,過不了多久,便成了農家一年四季桌子上少不了的下飯主菜。不記得那缸多深多粗,只知道一年四季總有吃不完的鹹菜。

槐樹的南邊是母親的小花園,是母親最在意的地方,無論多忙多累,母親每天都會精心照料著它們,偶爾還會對我細細地講解花的種類和習性。記得母親曾對我說:“每個女孩都是花兒變得,愛花的人,才會生出花一樣的女兒。”於是,後來當我讀到張愛玲寫炎櫻的一篇文章的開頭“每一個蝴蝶都是從前的一朵花的靈魂,回來尋找它自己”時,我一下便記起了母親和母親說那句話時的表情來。早聽長輩們不止一次地說過,生過三個兒子後,母親做夢都想生個女兒,當我來到人世時,不僅是父母,就連鄰居家的嬸嬸大娘都高興地奔走相告。

我不知道,我的到來,是不是母親終日勤養善種花兒的結果。只是在那清貧的歲月,我們家是全村唯一一戶四季花香不斷的人家。冬天是梅花,大雪封山的時候,山坡村莊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梅花便在這個時候豔豔地開著,直到今天,那一?紅,一直是昭君出塞時猩紅的斗篷存放在我的心頭;秋天便是各色的菊,大頭的菊花開出的花朵像玉盤,小朵的雛菊便不起眼地藏在葉間。紅的白的紫的黃的,會熱鬧上一個秋天,高高大大的雞冠花卻有鶴立雞群的味道,花杆高過人頭,花朵大如掃地的笤帚,顏色如醉漢的臉,深得嚇人。最可愛的當屬指甲花了,取花朵搗爛,加少許明礬敷於指尖,再用葉裹上一夜,第二天一早,指甲便成為陸游的“紅酥手”,放學後,我總會與鄰家姐姐一道,樂此不疲。

指紅的深淺完全自選,深些可多塗幾層,否則可少,母親總叫此花為“懶老婆花”,因為每當傍晚需做飯時,此花方才開放,其實,後來才知,它有一個詩意的名字——鳳仙花;夏天裡多的是月季、地瓜花,也不修剪,就那麼放縱地開著,由於枝長葉寬,下雨的時候,竟成了母雞帶領小雞們的藏身之處;春天的花就更多了,迎春、海棠月季,熱熱鬧鬧地開個不停。母親做個籬笆圍一圍,冬天時堆上一些土雜肥,一年四季便不再管它。因為那時候雨水豐沛,陽光充足。它們只管盡情地綻放,我們只負責有一搭沒一搭地觀賞。

院子的最南邊有一棵棗樹,兩棵梨樹。秋天,我最關注的是這棵棗樹。從最初站在樹下數數,到看著它一天天長大,當滿樹的大紅棗飽滿地掛滿枝頭的時候,母親便會找來一根長長的竹竿,開始“打棗”,每一顆棗子的落下,都會令我發出一聲驚呼。那一籃子一籃子的紅棗,幾乎都是我個人的專利。母親每日把香甜、清脆的鮮棗洗了,一日三次放在桌上;其他的曬乾收藏,成為冬天的“點心”。雖然那時還沒有窮養兒子富養女兒之說,但母親卻是最早踐行這個理念的人。那時,能成為我冬日點心的,除了棗子、瓜幹外,還有柿餅,而柿餅的出處,則是來自老屋東側的柿樹。老屋的東側通往外面的院門,院門東側緊挨著院牆的,是一棵枝繁葉茂的柿樹。樹的枝幹高過屋頂,樹冠很大,蒼虯多筋的樹幹縱橫交錯伸向四面八方。父親說,當時選此處建房,並不是看中地基,而是看中了此處這棵高大茂密的柿樹。


作家張嵐:《憶故鄉老屋,讓故事與回憶永遠站在歲月深處》


每次放學回家,遠遠看見柿樹,彷彿就進了家門,就看到了雙親。同樣是作為枝繁葉茂的樹,柿樹卻又與院中間的槐樹很有區別,這裡主要是媽媽與嬸子大娘做針線活的場地,也是夏夜全村人聚在一起納涼之處。推開飯碗,來不及洗涮,不等招呼大人孩子便都會趕到樹下。大人們拿個馬紮四處坐著,沒拿馬紮的便坐在餘熱尚存的石塊上。孩子們拉了家裡的草蓆,擁擁擠擠地跑到草蓆上玩起了遊戲。幾個半大小子早就噌噌地上了柿樹,枝繁葉茂的樹杈上會同時坐上四五個。

即使奶奶、媽媽叫個不停,也仍然坐在樹上或蹲在樹上嬉戲玩樂,全然不理。樹下小一些的孩子,玩著玩著不知何時躺在席上睡著了。父親們仍然在聊著天,而母親們則搖著蒲扇驅趕著蚊子……五六月份,當柿子樹開花的時候,孩子們就更忙了,哥哥們會噌噌地爬上樹,摘上一兜兜的柿子花,再哧溜一下滑下來,然後用長長的針線串起來,編成項圈、頭花戴在我的頭上,或者掛在我的頸間,有時,長短不一地會同時掛上四五串,我就那麼美美地跑來跑去。

那份淡淡的香味會一直香到心裡,香到夢裡。直到農曆七月,農忙是真的來了,家家戶戶秋收秋種一天緊似一天,而柿子也如同紅色的小燈籠掛滿了樹枝。於是,常年在樹上樹下房頂屋下運動的哥哥們便一起爬到樹上,手腳並用靈活地遊弋在伸向四面八方稠密的樹幹上。每人身邊樹幹上用繩索吊著一隻竹籠,小心翼翼地摘下柿子後,再輕輕地放入籠裡。待竹籠裝滿,再用繩索放下,母親和我便在地面上收好。用不了半天,樹上的柿子便會所剩無幾。別擔心樹枝太遠,樹梢太高,哥哥們都會有辦法一一“拿”下:枝幹伸出太遠的,就站著凳子搭上梯子一個個地摘下;太高的,就用一頭削成蛇口狀的長長的竹竿夾著嫩枝將柿子一同拿下。但每棵樹上都會留下十幾個柿子。母親說:一是喜慶,遠遠地從外邊回家就會看到,就像是一盞盞的小燈籠,在深秋天地間多美;二是留幾個給喜鵲吃。喜鵲在咱家吃了甜甜的柿子,明年會來咱家報喜的。

【作者簡介】張嵐,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山東作協全委會委員、臨沂作協常務副主席,臨沂文學院副院長;國家二級心理諮詢師,國家三級健康管理師,市級多家報刊專欄作家、《散文選刊》簽約作家;作品見於《北京文學》《散文百家》《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山東文學》《時代文學》《中國青年報》《工人日報》《中國婦女報》等,入選《中國精短美文精選》《散文海外版精品集》《川魯現代散文精選》《好散文1978-2018》《山東作品年展》等,著有《水做的城市》《流年裡的花開》《歲月凝香》《歲月靜好》等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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