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唐长安春季诗中,看初、盛、中、晚唐在风格上的变化

唐诗中对于景物的描写大抵相同,咏写春季的话题总不离花、莺、柳、草等物,但若纵观《全唐诗》,我们仍能从字里行间中体味到景物背后蕴藏着的诗人情感,感受到不同时代下诗人的风格倾向。

从唐长安春季诗中,看初、盛、中、晚唐在风格上的变化

一、以沈佺期、宋之问为代表的初唐承平雅颂之作

初唐时期,文人的长安春季创作多以宫廷宴饮、游赏为主,并以沈佺期、宋之问、苏颋、张说等人的作品为代表。

此时的宫廷诗人创作多遵循同一模式,诗题大多不离"奉和、幸、赐、侍宴、应制"等字,在诗歌形式方面对仗工整,多为五言排律,并不限于四韵、六韵或八韵等形式。描写场所大多为长安城中宫苑,如芙蓉园、乐游园、望春宫、上阳宫,偶尔亦涉及昆明池、慈恩寺、荐福寺等地。

从唐长安春季诗中,看初、盛、中、晚唐在风格上的变化

初唐长安诗的风格以"雅颂"二字形容最为合适。""指其遣词,并无金、玉等富丽之语,多泉、云、烟、枝之属自然景物,且倾向于对景物的白描。""则指其意旨,多为对大唐开国之时万物升平的称颂之语,仅在最末略微表达诗人情感,整体诗歌风格平和而雅致。

在初唐宫廷诗人的笔下,长安的春季是精致而悠闲的,"苑蝶飞殊懒,宫莺啭不疏"(沈佺期《晦日浐水应制》),"年光竹里遍,春色杏间遥"(宋之问《春日芙蓉园侍宴应制》),他们极为擅长捕捉宫廷游赏之中的细微之处,并将其写真而出。诗歌中大多不离一个""字,在字里行间极力描绘长安春季之柳绿花明,水清风静,似乎缺少了这些景物,长安的春意便不复存在一般。

这样的诗歌风格与初唐之人安定的整体背景是分不开的。只有在万国来朝、百废俱兴的时代,诗人们才能在心底里找寻到一份安然,才能够将笔墨集中于对万物升平、极具生机的春景的细致描绘。

除过应制诗外,宫廷诗人在平日里对长安春季生活的创作也大致遵循这一风格,如宋之问"悠然紫芝曲,昼掩白云扉"(宋之问《春日山家(一作春泉洗药)》)等句,亦是致力于对生活中自然场景的描摹,寓恬淡适意于其中。

与宫廷诗人的创作相同,其他诗人对长安春季的描写也大多蕴含了此类初唐之音。如卢照邻"百丈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卢照邻《长安古意》),王勃"梅郊落晚英,柳甸惊初叶"王勃(《春日宴乐游园赋韵得接字》)等诗,皆是如此。甚至对于边塞诗人张敬忠而言,他对长安的怀念也并无后代"苦寒"之意,而是在《边词》中,以"五原春色旧来迟,二月垂杨未挂丝。即今河畔冰开日,正是长安花落时"这般自然而轻松的语言娓娓道出。刘永济在《唐人绝句精华》中评价此诗为"且语意和平,可想见唐初国力之盛",可谓确切。

从唐长安春季诗中,看初、盛、中、晚唐在风格上的变化

以沈宋为代表的宫廷诗人的律诗创作极大影响了唐代中后期的诗风,尤其是后期的应制、应试诗体。但可惜的是,后期的应试诗多遵循于三部式等章法,对春季的描写则倾向于富丽辞藻的堆砌式填充,偶有佳作出现。

二、以李白、王维为代表的盛唐轻快自然之作

诗至盛唐,对春季长安的描写则可大致分为两个方向。

其一为对宫廷诗歌的应制之作,在继承以沈宋为代表的初唐宫廷诗人律诗创作的基础上,盛唐诗人对春季景物进行了更进一步的描绘,如李白"垂丝百尺挂雕楹,上有好鸟相和鸣"(李白《侍从宜春苑奉诏赋龙池柳色初青听新莺百啭歌》)中,以"垂丝百尺"形容柳枝,且以口语化的语言讲述出莺鸟相鸣于枝头的画面,为全诗更添了几分轻快自然。

另一方面,盛唐诗中对宫廷之外的长安春色描写亦逐渐增多,且将"人"的活动融入于长安春色之中,通过动词刻画人物活动,展现春季长安的生活图景。如王维"清歌邀落日,妙舞向春风"(王维《奉和圣制上巳于望春亭观禊饮应制》),虽为奉和应制之作,但却不仅限于初唐时对景物的单纯写真,而是通过刻画祓禊时人们的清歌妙舞来展现春日之景。"落日"与"春风"在王维的诗中已不再是咏写的主题,而是作为背景,为歌声、舞姿增色,使得整幅画面更显生动明丽。

盛唐诗人非常注重对人事活动的描写,类如初唐祓禊、宴饮诗中,以特定场景为书写中心的作诗方式显然难以满足盛唐诗的需求。因此,在盛唐的长安春季诗中,诗人们常会以人物为中心,刻画特定人物的春日生活风貌,更形象地展现当时的春日生活图景。

从唐长安春季诗中,看初、盛、中、晚唐在风格上的变化

以咏侠类诗歌为例。事实上,此类诗题自初唐时已有出现,但当时的诗作多为对侠义事件的故事性叙述,而少有季节性的描绘。

长安重游侠,洛阳富才雄。玉剑浮云骑,金鞍明月弓。

斗鸡过渭北,走马向关东。孙宾遥见待,郭解暗相通。

不受千金爵,谁论万里功。将军下天上,虏骑入云中。

烽火夜似月,兵气晓成虹。横行徇知己,负羽远从戎。

龙旌昏朔雾,鸟阵卷寒风。追奔瀚海咽,战罢阴山空。

归来谢天子,何如马上翁。——卢照邻《杂曲歌辞·结客少年场行》


卿家本六郡,年长入三秦。白璧酬知己,黄金谢主人。

剑锋生赤电,马足起红尘。日暮歌钟发,喧喧动四邻。——卢照邻《刘生》

卢照邻的两首咏侠诗非常注重对游侠少年侠义事件的叙述,与长安有关的描绘也仅有"渭北"、"三秦"这些地名,虽然加入了"

红尘"、"歌钟"等字,却很难令读者将其与长安联系起来。在初唐的咏侠诗歌中,京师"长安"仅作为地名而存在,更遑论对于长安春季景色的描绘了。咏侠诗至盛唐时,则明显加入了春风、垂柳、落花等带有着春日季节标志的意象,使读者能够轻松想象到游侠少年在长安春日里的生活图景。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李白《少年行二首·其二》


骏马牵来御柳中,鸣鞭欲向渭桥东。红蹄乱蹋春城雪,花颔骄嘶上苑风。——韩翃《羽林骑(一作羽林少年行)


洛阳三月梨花飞,秦地行人春忆归。扬鞭走马城南陌,朝逢驿使秦川客。

驿使前日发章台,传道长安春早来。棠梨宫中燕初至,葡萄馆里花正开。

念此使人归更早,三月便达长安道。长安道上春可怜,摇风荡日曲江边。

万户楼台临渭水,五陵花柳满秦川。秦川寒食盛繁华,游子春来不见家。

斗鸡下杜尘初合,走马章台日半斜。章台帝城称贵里,青楼日晚歌钟起。

贵里豪家白马骄,五陵年少不相饶。双双挟弹来金市,两两鸣鞭上渭桥。

渭城桥头酒新熟,金鞍白马谁家宿。可怜锦瑟筝琵琶,玉壶清酒就倡家。

小妇春来不解羞,娇歌一曲杨柳花。——崔颢《渭城少年行》

通过对比,可以明显发现在盛唐咏侠诗中,少年已与长安的春日景物融为一体。这正是盛唐咏侠诗中多使用动词所达成的表达效果。如李白《少年行二首•其二》诗中通过""、""、"笑入"等词,形象描绘了少年快意潇洒、意气风发的形象。

从唐长安春季诗中,看初、盛、中、晚唐在风格上的变化

咏侠诗之所以会发生如此大的转变,与盛唐时的倾城游赏活动是分不开的。初唐的宴饮游赏活动多限于宫苑之内、宫廷诗人群体之间,而盛唐时的宴饮游赏活动多则如崔颢"巳日帝城春,倾都祓禊晨"(崔颢《上巳》)诗中所写,整个长安城中的百姓倾城而动,引发游赏的狂欢。也正是因为如此,盛唐诗人在进行咏侠诗的创作时,便自然地加入了自己在游赏过程中的审美体验,也就使得盛唐的咏侠诗作更加具有长安春日的生命力,读之引人入胜了。

自盛唐以后,以少年、公子、羽林、金吾为题材的诗歌数量明显呈现增多趋势,整体而言,盛中唐期的咏侠诗倾向于爽朗晓畅的风格,至晚唐时则多追忆慨叹之语。

三、以杜甫、白居易为代表的中唐反思现实之作

大概与经过了安史之乱的战火洗礼有关,诗至中唐时,部分诗人摆脱了盛唐诗对长安繁华昌盛的狂欢,出现了关乎现实的反思倾向。

以杜甫为代表的诗人们首先开始了对于安史之乱的惨痛回忆。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杜甫《春望》

此诗作于唐肃宗至德二载,长安尚未收复。在杜甫的笔下,往日长安的喧嚣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悲慨笔触。一个""字,形容出了当时唐长安历经战乱,千疮百孔的画面,而一""字,则非但写出了草木因无人打理而杂生之景,更是将其繁茂的状况与都城的残破进行了对比,更显当时长安城中破败景象的触目惊心。

司马光《温公续诗话》中"山河在,明无余物矣,草木深,明无人矣",可谓至评。同样描写的是长安春季景象,此诗与杜甫安史之乱前渼陂泛舟时的"春风自信牙樯动,迟日徐看锦缆牵"(杜甫《城西陂泛舟(即渼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这背后蕴含着的则是安史之乱期间,诗人对于家国未来的沉重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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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在中唐时期,以白居易为代表的诗人亦展开了对现实生活的理性批判。以牡丹为例。白居易爱花,甚至曾写下"惆怅阶前红牡丹,晚来唯有两枝残。明朝风起应吹尽,夜惜衰红把火看"(白居易《惜牡丹花二首·其一》)的诗句,在夜间把火观花,并借诗抒发自己对牡丹的怜惜之情。或许正是出于对花的喜爱,才使得他更加关注于唐人牡丹狂热背后所反映出的深刻现实问题。

帝城春欲暮,喧喧车马度。共道牡丹时,相随买花去。

贵贱无常价,酬直看花数。灼灼百朵红,戋戋五束素。

一般认为杜甫是盛唐诗人。因杜甫《春望》一诗作于安史之乱后,故本文将其归于中唐时描写长安春季的代表诗作之中。

上张幄幕庇,旁织巴篱护。水洒复泥封,移来色如故。

家家习为俗,人人迷不悟。有一田舍翁,偶来买花处。

低头独长叹,此叹无人喻。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白居易《秦中吟十首·买花》

诗人虽是爱花之人,但"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显然不是普通文人能够承受的价格。长安城中"家家习为俗,人人迷不悟","家家"、"人人"二词充分说明了当时人们对牡丹的喜爱已成病态,在家中植牡丹花并非简单出于观赏的考虑,更是由于当时城中攀比之风盛行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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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唐代长安诗中,白居易是首位提出牡丹花价格过高的诗人,在他之后,晚唐时的司马扎"贵粟不贵花,生人自应泰"(司马扎《卖花者》)、郑谷"翻令力耕者,半作卖花人"(郑谷《感兴》)才开始在诗作中对这一问题进行批评。白居易可谓开此风气之先。

四、以郑谷、韦庄为代表的晚唐幽僻追忆之作

在日常书写方面,晚唐诗歌中的春季则很少带有绮丽的色彩,而是倾向于"寒瘦"的诗歌风格。在整理《全唐诗》时,可以发现很有趣的一点:在晚唐诗人的作品中,常会见到途径贾岛墓时的吊唁之作,且其数量远大于对李白、杜甫等人的祭奠之作,可从侧面看出贾岛对于晚唐诗人的影响颇为深刻。

徒劳悲丧乱,自古戒繁华。落日狐兔径,近年公相家。

可悲闻玉笛,不见走香车。寂寞墙匡里,春阴挫杏花。——郑谷《长安感兴》

以晚唐诗人郑谷为例,其早年师从马戴、李频,间接承袭了苦吟诗派的作诗传统,虽然其诗歌整体化冷僻为清幽,较贾岛的风格稍显淡泊,但以"寂寞墙匡里,春阴挫杏花"之语来形容春季,则明显具有清苦孤僻的特点。

值得一提的是,在如此诗风的影响下,以喻凫、郑谷为代表的部分文人亦将"寒瘦"的特点引入应制、应试诗的创作之中,如在郑谷笔下,长安之春便曾出现过"

败叶墙阴在,滋条雪后荣"(郑谷《咸通十四年府试木向荣(题中用韵)》)的画面,诗题中有""字,诗句中却满是"败叶"、"墙阴",郑谷对春日诗歌的审美情趣可见一斑。但就整体而言,这类诗歌在应制、应试诗中所占比例仍旧不高,主要出现于日常吟咏之中。

从唐长安春季诗中,看初、盛、中、晚唐在风格上的变化

另外,在晚唐诗歌中,常会出现对于盛唐时期春季长安景象的追忆之作。尤其是对于唐末时期的文人而言,他们常将长安之春与国破家亡进行对比,通过追忆形成强烈的反差效果,从而引发深切感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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