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害怕自己成为“老年人”,并一直在与“初老症”作斗争

诗歌以“春天”为主题,大体是从六朝后期开始的;入唐以后,有王勃《思春赋》、刘希夷《代悲白头翁》等名作问世;而盛唐时期,著名的“咏春”之作,更是不胜枚举。

春天是充满生命力的季节;春天温度宜人、百花盛开;严寒过后生机盎然的感觉,令人心旷神怡。正因如此,“咏春”成为唐代诗歌的主要题材之一。

不过,咏春诗到了白居易的手里,就不单单是“歌咏春天”那么简单了。

白居易时常倾注深沉、细腻的情绪,来表现“惜春”的心情;他所作的有关春天的诗,总有股落寞与惆怅之气;此情绪,随着他的年龄增长,更趋明显与强烈。

白居易对时间非常敏感。这种特质,使他在繁华季节中,经常联想到剩下的“春天”已经不多了。是以,白居易的游春诗,比伤春诗少得多。

由此可以看出,白居易在乎的,不是生命经历了多少,而是生命还剩多少。这种“伤春意识”的产生和发展,与他畏惧年老的心态,有绝对的关系。

更可怕的是,这种畏老情结,在白居易年轻时就已经存在了。

用我们现在的话来说,白居易这是患了“初老症”。

白居易:害怕自己成为“老年人”,并一直在与“初老症”作斗争

白居易画像

他年纪轻轻,却在倒数“年老”的到来

白居易任校书郎时(约三十岁),就对“年老”,有一种异于常人的恐惧。“害怕青春岁月消逝”,对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来说,似乎有点太早了。

按理说,三十岁正是人在肉体和思想上刚开始成熟的阶段,并且是人生最有活力的时候,人应该对未来充满信心。

再者说,白居易任校书郎时,已通过礼部的进士科考试、吏部的书判拔萃科考试,属于长安的政治新锐之一,他未来的政治前途一片光明。

然而,此时的白居易,却写下了这首诗:

酒盏酌来须满满,花枝看即落纷纷。

莫言三十是年少,百岁三分已一分。

暮春时饮酒赏花,在唐诗中并不是什么特殊的题材。不过,白居易却在此时感慨年少时光的易逝,并在诗的最后,计算自己剩余的人生,还有三分之二——他年纪轻轻,却在倒数“年老”的到来。这是一种对“年老”的莫名恐惧。

这种情绪,充满了白居易年轻时所作的诗中。如他在面对元稹时,就流露出“他比我年轻”的羡慕之情:

不堪红叶青苔地,又是凉风暮雨天。

莫怪独吟秋思苦,比君校近二毛年。

只有三十岁出头的白居易,写下了这首诗,送给小他七岁的元稹。诗末布满了苍凉的气氛,并且以“二毛”这种“年老”的字眼,来作为两人比较的基准。

两人虽然相差了七岁,可是白居易这时候的年纪,无论如何也难以和“二毛年”捆绑在一起。

由这首诗,我们可以看出,白居易在时刻提醒自己:我正一步一步地走向“二毛年”的衰老状态。他在另一首同时期的诗中,也写下了类似的句子:“萧条秋兴苦,渐近二毛年”。

白居易:害怕自己成为“老年人”,并一直在与“初老症”作斗争

白居易画像

不仅如此,白居易经常在诗中提到自己的岁数,以及“我差几年就几岁了”。如“四十如今欠一年”、“相看七十欠三年”。可想而知,正因他对时间非常敏感,所以才会在诗中不厌其烦地重复述说自己的年龄。

由白居易“计较自己岁数”的特质,我们可以窥见他对待生命的方式:他把整个生命,当作是一个“沙漏”;而时间,就像沙粒一样,虽然总数是固定的,但会随着生活的进行,一点一点流逝不见。

白居易年轻时,非常在意自己的人生时间还剩多少;他虽不能留住时间,但却能随时提醒自己人生中“余年”的宝贵。例如:

春初携手春深散,无日花间不醉狂。

别后何人堪共醉,犹残十日好风光。

“犹残十日好风光”的情绪,是典型白居易伤春诗的基调。在繁华的春天中,他不去歌咏花开的茂盛和绚烂,却将心思放在计较春天何时尽、花期还剩多久。又如,他提出“三月尽”的概念:

三月三十日,春归日复暮。

惆怅问春风,明朝应不住。

他对春天即将消逝的那一刻,是很敏感的;他将时间设定在“春暮”,刻意强调三月的最后一天——过了今天,春天就过去了;他在此时,更加惆怅、无助。

为什么白居易如此重视“三月尽”这一天?我们可以在他的诗中找到答案:

人生似行客,两足无停步。

日日进前程,前程几多路?

兵刀与水火,尽可违之去。

唯有老到来,人间无避处!

日暮春归,春天在此时终止,夏天即将到来;然而,人生的青春过后,所要面对的,就是年老和死亡,这是没有办法避免的。

白居易从季节性时间的结束,联想到自己由少年到老年的过程,使得他对“三月尽”这一天特别感伤。

白居易:害怕自己成为“老年人”,并一直在与“初老症”作斗争

白居易画像

生白发、掉牙齿,他十分紧张

白居易在三十岁出头,就患上了“初老症”,可能与他“年少多病”的经历有关。

白居易在一首诗中,写出他年轻时体弱多病的情况:

久为劳生事,不学摄生道。

少年已多病,此身岂堪老?

白居易在此诗的题目下注:“年十八”。正当少年的他,却每每为病痛所苦,以致于发出了“此身岂堪老”这种泄气的话来。

年少多病,自然未老先衰。白居易在年轻时因病而偶尔会丧失青春活力,使得他不得不随时关注自己的身体状况,并防备“年老”的到来:

朝见日上天,暮见日入地。

不觉明镜中,忽年三十四。

勿言身未老,冉冉行将至。

白发虽未生,朱颜已先悴。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想不到白发还未生出来,容颜就已经呈现了衰老的迹象。可见,白居易特别注意自己身体的变化,如果身体稍微与以前不同,他就会十分紧张地将其表现在作品之中。

人从青年到中年,外表上最明显的变化,就是头发的变化。人到中年时,头发会渐渐掉落、两鬓会慢慢变白、发质也会变差。这就是古人经常提到的“成丝”。

白居易常常详细记录自己头发的变化过程,以及他面对自己逐渐变老的事实时的心理反应:

多病多愁心自知,行年未老发先衰。

随梳落去何须惜?不落终须变作丝!

这首诗是白居易三十岁出头时,看到自己头发渐渐掉落,而发出的感叹。虽然他对自己“多病多愁”的身体状况很清楚,不过当他察觉到自己头发一直掉时,还是会感觉到悲伤。

白居易的“初老症”,比其他诗人更强烈。因为别人在提到白发时,仅以此作为“衰老”的表现,几乎没有人像白居易那样,记录自己头发变白的过程,以及自己的心绪变化。

白居易:害怕自己成为“老年人”,并一直在与“初老症”作斗争

白居易画像

落齿也是身体衰老的信号之一。白居易自然也记录了他第一次落齿的时间:

四十未为老,忧伤早衰恶。

前岁二毛生,今年一齿落。

白发、落齿令白居易不安;然而,他最深的感慨,除了外在的变化之外,还有自己吃饭和睡觉时都缺乏了一股“少年味”。

如他在诗中所写,当“年老”真正降临到自己身上时,年轻的感觉就已经不再有了。

朝餐多不饱,夜卧常少睡。

自觉寝食间,多无少年味。

其他诗人,对于年老,最多只注意到外貌的变化,可白居易却细腻地将自己现在与少年时的差异——那种难以言说的“气味”——辨别出来。

没事儿就照镜子,还总拿出自己年轻时的画像

除了注意外在变化和变老感觉外,白居易时常在诗中描写照镜子或是看自己画像的动作。

他的诗作中有关“照镜子”的部分,不胜枚举。如“晨兴照青镜,形影两寂寞”、“自从头白来,不欲明磨拭”、“我年渐长忽自惊,镜中冉冉髭须生”。

当白居易照镜子时,他最在意的,就是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渐渐衰老,出现一些白头发,或是出现一些皱纹,这些都会使他感伤。

尽管这样,他也不愿放弃“照镜子”的行动;他还将照完镜子后的情绪,发咏为诗。

皎皎青铜镜,斑斑白丝鬓。

岂复更藏年,实年君不信。

这首诗也是他三十岁出头时写的。诗末两句,他对自己未老先衰的状况发出了深深的感叹。所谓“岂复更藏年,实年君不信。”就是说:白居易外表上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苍老很多。

白居易:害怕自己成为“老年人”,并一直在与“初老症”作斗争

白居易画像

除了时常拿起镜子来审视自己的容貌已经衰老到什么程度外,白居易还会拿起画像,看看自己年轻时的样子。

我昔三十六,写貌在丹青。

我今四十六,衰悴卧江城。

岂止十年老,曾与众苦并。

一照旧图画,无复昔仪形。

画像自然可以留下他年轻时的容貌,但青春年少的时光,却是留不住的。日子一天一天流走,岁月的痕迹就刻画在他的脸上。

白居易不只注意到自己衰老的变化,甚至对同辈的容貌,也同样在意。

君看裴相国,金紫光照地。

心苦头尽白,才年四十四。

白居易看到同龄人头发尽白,不免发出感叹;不过,他看到与自己同年的崔群容光焕发、神采奕奕,一点都不像四十多岁,他也会十分羡慕:

同岁崔舍人,容光方灼灼。

始知年与貌,衰盛随忧乐。

白居易到了更老的时候,每每看到身边的少年人,都会兴起一股莫名的感慨。“眼前唯觉少年多”、“少年非我伴”等,都是他与少年人相形之下,老态尽出而生的感叹。

白居易:害怕自己成为“老年人”,并一直在与“初老症”作斗争

白居易画像

​结语

白居易虽然在理智上接受了自己“年老”的事实,可是在情绪上,还是有些惶恐和不安,如他曾言:

白发知时节,暗与我有期。

今朝日阳里,梳落数茎丝。

……

由来生老死,三病长相随。

除却无念生,人间无药治。

诗中大部分都是白居易安慰家人的话,不过,这也是他以另一种形式来安慰自己。如他在此诗最后提到:如果要根治生、老、死之烦恼,就要调整自己的心态。

这也是白居易一直在做的——他在与“初老症”的斗争中,逐渐克服了对“年老”和“死亡”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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