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河文旅·黃河村落敘事】方翟:一座很“姻緣”的村莊

此時正值深夜,一輪冬月清泠泠地掛在東天上。皎藍色的天空下,是沉默的村莊,冬夜中顯得更加空曠和遼遠;左首邊有一片楊樹林子,統統脫了葉子,枝丫、樹幹高高豎起,細胳膊瘦腿,讓人直擔心那冒尖的一根兒扎壞蛋白色的月球球兒。


徑直南行,腳下是一條通往南頭黃河大壩的水泥路,在月光下,變成了純白色。抬眼望去,高聳出地面的大壩,自東北向西南,揚長而去,如同一條渾然橫亙、沉沉酣睡的巨蟒。


穿過一小片麥子地,朋友指著前面墨色的村莊說:這個村叫方翟。村裡老有故事:過去,曾經是一個大花園,村裡方家人是方臘的後人,而且,這個村還有一個外房媳婦救人的故事……


這倒令人興奮,一個只有92戶的小村,竟然能說出這麼多的新鮮道道兒?這一定是的,最高明的作家,他的想象力,也絕不如農村鄰居大爺的半畝棒子地,那樣內容豐富、細節精彩。


第二天一早,我就慫恿著朋友出門,託了他二叔帶路,敲開了方永平家的門。方永平是個70多歲的老人,個頭不高,平頭,帶副老花鏡,據說他早年讀過六年級,是文化人,曾經擔任過村文書、村主任。


【齊河文旅·黃河村落敘事】方翟:一座很“姻緣”的村莊

自方翟村南行數步,就爬上黃河大堤,在那裡我們看到了蒼茫遼遠的遠方

縣誌記載:方翟由方園和翟莊兩個自然村組成。清道光年間,該地原是雷屯村方氏大地主的花園,方氏兄弟分家,方克恭分到花園,搬到此居住,取名方園。清嘉慶年間,翟英元逃荒來此定居,取名翟莊,兩村相距100米左右。1943年方園有26戶,154人;翟莊有34戶,160人。為便於領導當地村民抗日,將兩個村合為一個行政村,此後合稱為方翟。


“俺們方家祖籍是福建閩南,祖上是方臘。”一見面方永平說。


“光有個方臘嗎?你不知道還有個方誌敏麼?”我笑他尋個名人做祖,帶些揶揄的語氣說。


“你說的對,還有方誌敏,方誌敏也是南方人。”老頭挺實在,但是他看出我不信他,趕緊說:“我這裡有家譜,你瞧瞧。”翻箱倒櫃,找出一本家譜,翻開,指給我們看,裡面果然記載著方臘和方誌敏,不僅如此,還有方孝孺。


那是明朝天啟六年,也就是公元1626年,方家的祖上,叫方倫方潭的兄弟兩人,從閩南一個叫方峪的山上下來,迤邐走了幾千裡,來到馬集雷屯村。來時兩手空空,為了混口飯吃,留在當地給地主雷家當長工,白天扛活,晚上看院。轉眼乾了五六載,兄弟倆一心一意幹活,從不耍賤抹滑,讓主人很是滿意。


這一天晚上,方倫睡不著,出來溜達。不覺走出大院來到一棵老棗樹底下。天忒冷,方倫禁不住在棗樹下面跺起了腳。怪了,竟然聽到腳下咚咚作響,不像跺在實地上啊!莫非腳下有個空空的洞?


方倫趕緊跑回去,取來鐵鍁,一挖,怪事發生了。他挖出了兩個罈子。打開,“哎呦,我的皇天老爺爺唉,兩個罈子裡盛著的,竟然是白花花的銀子。”


從此,方家兄弟翻了身,他們拿這些銀子置宅、買地、娶妻,安居樂業。


意外賺到“外財”的人,往往會迷失生活方向。但方倫不然,他安家立業後,仍舊辛勤耕作,勤儉持家。並且制定家訓,代代下傳,曰:“自奉必須儉約”、“居身務期簡樸”、“治家莫圖安逸,穿衣勿講華麗”。方家一族,越來越發達起來。方倫生下方學文,學文生下長子方秀,次子方俊。方秀生下一子叫方克恭。克恭素懷雄才大略,志向高遠。長大後子承父業,奔波操勞,精打細算,日子越過越紅火。到方克恭這一代,雷屯方家達到鼎盛,置地範圍北到崔橋,南到裂莊、付家岸,東到李巋,東南到東障(現屬長清縣),東北到付莊。據說,乾隆年間,齊河屬肥城,修肥城縣城時,方克恭慷慨解囊,拿出能修半個肥城的銀子。因此人們說肥城的半個縣城是雷屯方家的。


在齊河縣有個風俗,誰家人老了,都興“送盤纏”。就是用水桶盛滿米湯,由兩人拿棍子抬著,其中一人手裡握勺,走幾步,舀一勺,潑地上,打發路邊的鬼神,一直走到村裡的廟上結束。


唯獨方家不然。


“天下方家都這樣,死人不送盤纏。”方永平說這話,語氣裡帶出些硬氣。


“為了甚?”


“方家不信鬼神,祖上不信,我們也不信。”


不愧是方臘的後代,也不冤枉了他們族裡有個寧可死也不替燕王草擬即位詔書的方孝孺,也不冤枉了他們方家有個不懼死神慷慨就義的方誌敏。


【齊河文旅·黃河村落敘事】方翟:一座很“姻緣”的村莊

從這條路,就趕到黃河大堤旁邊的方翟村


其實,方翟過去是花園,還有一種說法。


有一天,方克恭帶著家人外出察看方家莊稼,此時,方家的地產,向東已經發展到李巋、付莊一帶。


路上,方克恭正好經過翟莊。無意間,他發現了一個偌大的花園,裡面花樹繁盛,鳥語花香,甚是喜人。


克恭情不自禁,就踱步走進花園。正走著,突然傳來女子嬉笑聲。循聲看去,見一個小姐模樣的青年女子跟丫鬟在遊園。


那個女子,你猜長得如何?面容皎皎如春花,雙目柔媚如秋月,絲毫不像鄉下的姑娘。再加上這個女子四周繁花盛開,她倒更像下凡的花仙子。克恭見了,頓感神清氣爽;那女子,抬眼看到克恭,一時之間,也為他的翩翩風度所吸引。


兩目相接,竟然兀自尷尬起來。克恭感覺如此甚為唐突,於是轉身向外走。


忽然聽到一老者聲音:“來者何人,為何進入我家花園?”


克恭趕緊趨身向前,謙聲說道:“老人家對不起,晚輩是雷屯方克恭,誤入此地,還請原諒。”


老者是翟莊大戶翟老太爺,他早聽說雷屯方家,又見面前這位青年彬彬有禮,落落大方,心中不免歡喜十分。


從那以後,方克恭結識翟老太爺,經常來翟家花園聊天。時日一久,克恭於翟氏女就暗生情愫。無奈,方克恭已有原配,如在外拈花惹蝶,於禮不合。


無數夜晚,方克恭面朝黃河,無計可施,焦灼如火;翟氏女則面隅而泣,肝腸寸斷。


就在兩人無計可施之時,倒是翟老太爺看出了端倪。開明的老人其實早已有心將小女配於克恭,他私下著人去克恭家裡,說服了克恭原配家人。沒想克恭原配也是知書達理之人,既然克恭與翟氏女有情有義,接納進來,為方家散枝開葉,豈不是好事?


下聘禮時,克恭想花園是他和翟氏女的“媒婆”,她又多次流露出對花園的留戀之意。於是,為愛人著想,他多帶了好多銀子,要購買翟家花園,與翟氏女一同歸入方家。翟老太爺一時猶豫,忽然靈機一動,做了一個順水人情,將花園作為愛女的陪嫁,一併歸入方氏家門,從此就成了方家花園。


方克恭的兒子方廷蘭共生有四子,長大後分家,長子方洲和次子方淵居住方家花園;三子四子仍留居雷屯。洲、淵兩人便在方家花園及周圍土地上耕種勞作,繁衍發展。所以,方家花園便成了方園村。因祖上時方、翟兩姓聯姻,是至親關係,兩個村又緊靠一起,後來合併為方翟村。


在翟莊花園裡發生的“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故事,情節發生巨大翻轉,梁祝二人非但沒有變成蝴蝶,倒是夫妻雙雙把家還。


故事往往折射地域人文性格。黃河人一點不矯情、不軟弱。愛就愛得痛痛快快;恨就恨得徹頭徹尾。在愛恨這條路上,遇鬼斬鬼逢妖殺妖,什麼時候跟命運說過一個“服”字?


究其根本,莫非就是黃河性格的遺傳因子?黃河,就是一條有性格的河。這麼些年來,她何曾消停過,跟誰都用不著商量說奪淮河就奪淮河,說奪海河就奪海河,突然一天不高興了,直接讓大清河消弭——雖說是母親河,其實她的暴戾和決斷,從不亞於男人。生活在黃河邊上的人也是這樣,面對著這麼條高聳渾然的大壩,面對著一灘旋轉翻滾、力大無窮、摧枯拉朽的河水,高興了,就爬上大壩大喊大叫;悲苦了,就蹲在黃沙窩子裡,搶天號地,真真正正一派脆生子脾氣。方克恭娶了翟莊閨女,分得了翟家花園,這本是民間故事,然而這個故事的背後,氤氳著的恰恰是黃河人的性格底片。


【齊河文旅·黃河村落敘事】方翟:一座很“姻緣”的村莊

清晨的陽光,照著方翟的原野

由方翟村過黃河,就是長清縣孝裡鎮。


孝裡,是文化古鎮,美麗鄉村。它最出名的是孝文化。境內孝堂山上有個郭巨墓。幹寶《搜神記》記載:郭巨,東漢人,兄弟三人,早年喪父,喪禮完畢,兩兄弟要求分家,因為家財共有兩千萬,兩個兄弟各取一半。郭巨獨自與母親居住在客店,夫妻倆靠給人幫傭來租賃客舍供養母親。不久妻子生一男孩。老母疼愛孫子,有飯自己捨不得吃,留給孫子。郭巨對妻子說:“本來能讓母親吃上飯已很困難,再有兒子分她飯食,老人恐怕會餓死了。”夫妻為孝敬老人,忍痛抱著孩子來到野外,準備埋掉兒子。結果卻挖到一個石蓋,石蓋下面有黃金一罐,裡面有紅字書寫的信,說:“孝子郭巨,黃金一釜,以用賜汝。”於是,郭巨名振天下,為二十四孝之一。


孝裡因孝聞名,所以此處逢年都會趕廟會。黃河這邊的村民,都愛搭船過去趕會。兩邊好多人家因此結成了親家。


方翟村的方永清曾在孝裡鎮福莊定下一門親事。訂親、換帖、認家各項事體都已完成,就等著拜堂成親。可是,天不作美,姑娘沒等上過門,就命喪黃泉。這位未過門的媳婦,在當地稱作“外面房”。


方永清後來娶妻生子。他的兒子長到17歲那年,有一天,喝酒醉了,跌跌撞撞掉進黃河裡。


頓時,小夥子眼前出現了一個渾黃的世界。(當然,他還不知道天地玄黃這個詞),他像一隻失心的章魚一樣,在水中扒拉。突然,四周湧過來好多人,在他周圍圍做一個圈。這些人一色閉著眼睛,嘴裡發出嗡嗡嗡嗡的聲音。他們每人兩隻手裡,各攥著一塊兒黃河膠泥,朝著小夥子的嘴、鼻子、耳朵裡面塞。


眼看著,小夥子就沒命了。


就在他叫天天不應、呼地地不靈的時候,突然,從河底衝出來一個年輕的女子,扎著兩條又粗又黑的辮子,很漂亮。


女子用一條好大的圍巾包住他、護著他,她用手扯,用腳蹬,口裡大聲呵斥周圍那些像章魚一樣糾纏的人。


好一番爭鬥,把寬闊的河道攪得昏天黑地。迷迷糊糊之間,小夥子被一把強力的手推到了河邊上。


昏迷兩天兩夜後,小夥子緩緩醒來。父母喜極而泣,問他是怎麼爬上岸來的?


小夥子豁然坐起,思緒再次被拉到黃河上:有個年輕的女子救了我,她推著我,拉著我,護著我,把我推到黃河邊上。臨別,她在我的耳邊說了幾句話,“孩子,你該喊我媽。”


周圍的人聽罷,懷疑小夥子被淹迷糊了。只有他的爺爺奶奶父親聽了,才恍然大悟,救孩子的那個女子,認定就是方永清的前房——那個不曾娶進門的孝裡鎮福莊村姑娘。“是,你就該管她叫媽,她是你前面的媽。是她的魂兒救了你。”


這個故事,著實發人深思。過去,黃河兩岸的人交通往來,沒有浮橋,沒有大橋,只有危險相隨的輪渡度人來往。可是,那個時代,兩岸人往來卻很頻繁,你來這邊趕集,我去那邊買賣,而且好多人家還拜把子、結親家。然而,如今,浮橋架上了,黃河大橋修通了,兩地的來往,卻疏遠了。方永清說,他已經好多年不去河東串門了。人世間的隔閡從來就不是大山大河所能達到的。此種因由,幾人能說的清楚?


中國最後的夯歌


兄弟爺們那麼——呼嗨


加緊幹呀麼——呼嗨


不分男女老少呀麼——唆羅羅羅呔


齊賣力呀麼——呼嗨


……


方翟村南鄰的黃河大堤上,這一聲聲的打夯號子,就像血液一般,浸藏在每一塊泥土、每一塊石頭裡。


那是1958年,黃河大堤加固。超過10萬人走上大堤,黑壓壓的,就像雨天來臨前的蟻民,像火一樣的紅旗在朔風中烈烈飄揚,只穿了紅秋衣甚至光膀子的漢子在這裡推土、打夯,揮灑著生命的張力。


修堤往往每個村分一段。用獨輪車推土上堤,八個人一夥兒打夯砸實。每一把夯杆子上,繫著一條紅綢子。


“那時候,隊和隊比賽,村和村比賽,我們跟潘莊、李巋仨村比,他們幹不過我們。”


在方翟,管“打夯”叫“打硪”,不過在其他地方,更多的還是稱為“打夯”。


八個人圍成一圈,中間是一個一百二十斤的石夯。石夯中間插著一根2米高的夯杆。扶杆人是這盤夯的“駕駛員”,只要他扶正,偏差就小,落下的夯砣子就穩就實。


與扶竿人相對的那個“牽牛”的人,也很重要,夯砣印排得嚴不嚴,夯打的是不是在同一條直線上,與他關係極大,可以這麼說,他就是這盤夯的“方向盤”。


扶竿左右兩人,叫“夯角子”。人要有力氣,又要有眼色。夯起高起低,很大程度上看夯角子是否用力舉得高,當然,一盤夯幹得好不好,大家都有份。需要所有拽繩的人,半蹲下身子,下插手,即緊緊攥住拴在夯末端的繩根,一齊用臂力往上抬舉,身子遂立起往後仰,用上全身力氣,夯就起來了,有時夯底高出人的頭頂。


要說打夯最“技術”的部分,還要數喊號子。打夯必須有號子,喊號子是為了統一節奏,更是為了營造氣氛,減輕疲勞。沒有號子的夯,叫“啞巴夯”,被人瞧不起,認為是一夥悶貨,一群慫包。


掌夯杆的,負責領號,這個人得擅長歌唱,嗓音洪亮,除了會唱一般的夯歌或號子之外,還能根據打夯的情況“發號施令”,以達到舒緩氣氛、調節情緒、組織動員、指揮幹活的目的。以領號人叫唱為主,其餘人以應和為輔,一唱眾合,聽起來格外起伏跌宕、嗓音洪亮、波瀾壯闊、鏗鏘有力。


在方翟,“領號”有一種花調,就是領號人根據當時實際情況,臨場發揮編唱出的號子,或幽默滑稽、或編排偷懶人。


南北大街東西走,


聽見街上人咬狗,


抬起狗來扔磚頭,


磚頭倒咬狗一口,


胡謅胡謅真胡謅,


大年五更立了秋;


公雞下了雙黃蛋,


犍子將了個黧獅牛……


他這麼一逗,大夥的激情像烈火一樣熱烈,石夯撒了歡的上下翻飛,甚至能高過頭頂,掌夯的人趕到情緒高潮處,甚至能鬆手脫把,有俏皮的打夯人,能從石夯地下鑽過來鑽過去。


巨石咚咚地砸在大地上,大地為之震顫。這被一遍一遍砸過的土地,就跟北方的老農民一樣,越來越實誠,越來越硬朗。


在空寥、闊大的天地之間,我似乎能聽到大堤上傳來的咚咚的砸擊聲,嘹亮的號子聲,腳下的土地似乎如地震般,傳來一陣陣戰慄。面前這條黛色的大堤上,如同有一個巨人在行走,鞺鞺鞳鞳,腳步就像山嶽一般的巨錘,一腳腳踩在這裡的大地上,被踩過的土地更加結實,被踩過的人們的精神也更加強健。


抬頭望去,天空中,仍是一輪皎皎的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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