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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日,读蒋勋老师的书,极喜欢他对大唐的比喻——花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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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观这个中国古代史上的巅峰时代,无论经济文化、才子佳人,都迎来了百花齐放的盛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朵芬芳,当属唐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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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维、李白、杜甫、白居易……伟大的诗人们逐一登场;长安、洛阳、扬州、锦城、玉门关……每一寸华夏土地在笔墨间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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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只是读,如今渐渐懂得了品,我才恍然发现一个细节——南京是唐诗描摹最多的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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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走过烽火连天,淌过金戈铁马,一座城因历史熏染而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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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庆幸,我自出生便生活在南京,爱极了“乌衣巷口夕阳斜”的日落黄昏,也迷恋“无情最是台城柳”的烟雨蒙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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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的美有千万种,写诗的人不计其数,唯有唐诗能以包罗万象之胸怀,容纳这座文明古城最多元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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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唐诗,我总爱从李太白读起。鼎鼎大名的诗仙一生为南京写下的作品至少有七十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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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酒馆,他写得;巍巍钟山,他写得;儿女情长,他写来更有一番情趣。倘若没有脍炙人口的《长干行》,中国人就要失去两个无比曼妙的成语——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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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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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里的故事发生在长干里,今位于秦淮河以南至雨花台以北的地段,早在春秋战国,便是人口高度密集区和商贸交易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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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来往往,聚散匆匆,有人擦肩,有人相识,古往今来不变的,是人们追寻爱情的赤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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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想象,两个从小为邻的玩伴,一个刘海刚遮住额头,在门前折花;一个骑着竹马前来。绕着井栏,他们嬉戏玩闹,亲密无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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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年,少女年方十四,二人结为夫妇。初进夫家的女子腼腆娇羞,被夫君逗趣,也不好意思抬头。渐渐地,习惯了婚姻生活的女子放下矜持,默默期许与心上人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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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般朴素的愿望终未如愿。从商的丈夫出门远行,只身前往瞿塘峡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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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别那日,十六岁的少妇依依不舍,目送爱人的背影消失在远方。这一走,岁月仿佛将她的人生轨迹就此停止,余生只剩下思念与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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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时常想象滟滪堆响起猿啼声的时候,丈夫就坐在归家的船上。她不忍清理门前石阶厚厚的青苔,只因那里还残留丈夫离家时徘徊的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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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注视着八月双宿双飞的蝴蝶,忧从心来,只盼着丈夫的家书早日寄来,可以让她快些出门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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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秋回,沧海桑田,女子的一生都锁在了长干里。陪伴她的,是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未曾改变的,是市井里巷,喧嚣人群。而这不过是时代洪流里的小小缩影,在长干里以外的世界,青梅竹马的故事依旧在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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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好的开头,开放的结局。想来,李白这样的豪迈诗人能暂时从男性身份抽离,以女性视角道出这涓涓细流般的感伤,实属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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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在长干里,李白捕捉到的是情意缠绵,在登临凤凰台,眺望白鹭洲以后,他的视野已从小儿女延伸到历史长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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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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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可惜,千百年前的奇观,已无法为今人领略。其地理位置,在秦淮区凤台山一带,始建于南朝,也有专家认为,晋代就已出现,而这里也是“竹林七贤”之一阮籍的衣冠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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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传,南朝宋文帝时期,曾有三只凤凰飞落在凤台山间,形似孔雀,身披五彩羽毛,声音悦耳,引得群鸟纷纷附和,盘旋上空。凤凰台之名由此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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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多年后,李白到此,不见“百鸟朝凤”,只见江水滔滔,怎不心生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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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这座城,与身俱来,就引人念旧,见多了大世面、大豪杰,可谁都逃不过时光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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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孙吴何等英雄气概,在金陵建都立业,多年后宫殿已布满野花,掩埋成荒凉小径。再说晋人郭璞,晋明帝为其修建的衣冠冢何其奢华,待唐人所见时,仅剩一个丘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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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没有什么能亘古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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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思量,几多感慨,李白的视线被远方青黛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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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白鹭洲,无人能比过他这句“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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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山,是三座并列山峰,南北相连,坐落于西南长江边。白鹭洲,本是长江中一处沙洲,因常年有白鹭聚集而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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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上双眼,壮丽山河已浮现脑海:三座山峦在云雾中若隐若现,耸立于青天之外;秦淮河流经白鹭洲,被分成两股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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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站在巨人肩上,怎能看得这般远?李白脚下的巨人,正是无限繁荣的大唐。一个欣欣向荣的年代,纵是凭吊往昔、消解心底的不得志,字里行间也洋溢着气贯长虹的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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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初年,城南的三座山填进燕雀湖,山基被修成街道,并以李白的诗句命名:三山街。如今旧貌不复,街名仍被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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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白鹭洲,“秦淮八艳”之一马湘兰的府宅 便坐落于此,死后安葬在白鹭洲内碧峰寺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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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转星移,一代又一代人为金陵写下续篇。身为后人,虽惋惜于稍纵即逝的风景,但更为薪火相传的千年文脉惊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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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合怀古沉思的,不仅有白鹭洲,更有闻名遐迩的玄武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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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图不足问,唯想事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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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代名相张九龄途经玄武湖,眼见幕府山屹立前方,不禁忆起六朝旧事。作为承汉启唐的存在,六朝人在科技、文学、艺术上取得了累累硕果,但政权频繁更替,尤以宋、齐、梁、陈多动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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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出现了几位奇才皇帝,他们在艺术领域堪称大家,但若以政绩衡量却毫无建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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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南唐后主李煜、北宋的宋徽宗,以及写出《玉树后庭花》的陈后主。张九龄在诗中提到了陈后主的耻辱——“天清华林苑,日晏景阳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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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景阳楼,或许你略感生疏,但说起鸡鸣寺谁人不知,每到樱花季,这里便成了惊艳全国的风景线。景阳楼位于鸡鸣寺山巅昆仑正殿东北角,本是南朝皇家宫苑的一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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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有一口胭脂井,隋兵攻占台城后,陈后主遂与两位妃子投井藏身。堂堂君王沦落至此,实在荒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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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距离南朝约五百年后的五代十国,南唐后主李煜也在歌台人散后当了阶下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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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煜、陈叔宝都曾以金陵为都,沉浸于江南温柔乡,歌舞升平夜夜笙箫,早已将雄心壮志抛诸脑后,他们只想在诗词中建立理想国,终究难逃现实的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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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而易见,大唐天子的霸气直冲云霄。像张九龄这等见证过开元盛世的有识之士,以后来者眼光审视六朝,想必是欲说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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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张九龄本身就是奇人。有人称,开元之治因他的到来拉开帷幕,因他的逝世画上句点。生前,他已预测安禄山谋反,玄宗视而不见;死后,安史之乱爆发,大唐自此江河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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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以为,对玄宗,张九龄的内心充满矛盾。玄宗的艺术造诣毋庸置疑,其书法遒劲雄秀,精通乐器,与杨贵妃合作的《霓裳羽衣舞》冠绝四方。但他终究不同于另几位艺术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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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剿灭韦后势力,夺回李唐江山,到励精图治,将大唐推向极盛,却因晚年懈怠酿成暴乱。成也是他,败也是他。张九龄预见了悲剧却无力扭转,这份无奈着实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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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张九龄,中唐“诗豪”刘禹锡承受的苦闷更显著。他曾位极人臣,一身抱负,皆因改革触怒藩镇官僚的利益,三度被贬,辞官归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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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刘禹锡从安徽返回洛阳时,经过南京触景生情,写下五首七绝诗,即《石头城》、《乌衣巷》、《台城》、《生公讲堂》、《江令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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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组诗中,传颂度最高莫过于
《乌衣巷》:“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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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想东晋,出身“琅琊王氏”的政治家王导、淝水之战的总指挥谢安都居住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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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乌衣巷就是“高门世族”的代名词。谁曾想,百年一梦,豪门府邸已被岁月打磨成市井里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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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石头城》时,刘禹锡将南京比作空城——“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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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南京城落寞了吗?对他来说,真正落寞的是凋零中的大唐与无法施展的壮志。每个时代都有不得不承受的阵痛,也都有不屈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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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唐朝以前看,有“采菊东篱下”的东晋陶渊明;往唐朝以后看,有“处处筑苏堤”的北宋苏东坡。他们仕途坎坷,仍以宽广胸襟寄情山水,看淡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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挣扎在日渐颓败的大唐,刘禹锡何尝不曾抱有同样的失落,幸有诗情聊以慰藉,发出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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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然,茫茫宇宙,四时轮回,人的寿命有限,一座城的故事无限,兴衰荣辱、风起云涌,大浪淘沙过后,早已趋于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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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而为人,着实不必执着于转瞬成空的浮华,接纳现实的遗憾,从花开花落、月缺盈满的另一面寻觅温情。兴许,金陵城想要教予世人的生存之道便是安之若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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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否认,金陵就是有一股温柔的力量,让人安心卸下戒备,行走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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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你已奔走半生,染尽风雪,或是初出茅庐,一身壮志,古老的城就像一位慈眉善目的智者,轻轻将你安抚,静静听你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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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有好山好水,有亭台楼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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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李商隐的慨叹:“三百年间同晓梦,钟山何处有龙盘”,有杜牧的沉吟: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有皮日休游走栖霞寺的遗憾:“不见明居士,空山但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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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有王侯将相的传奇,有缠绵悱恻的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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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李贺笔下的少女怀春:“妾家住横塘,红纱满桂香”,有罗隐夜泊金陵的伤感:“冷烟轻澹傍衰丛,此夕秦淮驻断蓬”,有高蟾题画金陵的惆怅:“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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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的魅力在于,记录史实,也记录心情,经得起推敲,更暗含玄机。城市的魅力在于,在奔走不息的光阴中,见证每一个行走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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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唐诗遇见南京,你可以从中抽丝剥茧,探索未曾了解的历史;也可以悠然遐想,搜寻与众不同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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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为前朝文人犹如蚌壳孕育珍珠般磨砺汉字,历经诗经、楚辞与乐府诗的洗礼,唐诗才得以拥有水到渠成的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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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为南京一城千面的美,或钟灵毓秀、人杰地灵,或柔情缱绻、万紫千红,或风雨苍黄、势不可当,诗人们无处安放的才情终于找到了栖息的港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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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与城,相辅相成,珠联璧合。每一次品读,都仿佛逆行在时空的轨道;每一次回眸,都仿佛徜徉于华夏文明的经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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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城的矜贵,一首诗的风华,一段段人生的串联,以隽永文思感物咏志,于繁华处返璞归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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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纳兰敏月
图片 | 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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