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頭條#
宇宙盡頭的餐館:隱含著風暴的對話
道格拉斯·亞當斯
選自英國科幻作家道格拉斯·亞當斯的《銀河系搭車客指南》,這是一本英式幽默的科幻小說。姚向輝譯。
第六章
“喂?你好!這裡是超級渡渡鳥出版公司,已知宇宙最非同凡響的一本書,《銀河系搭車客指南》的家園,請問有何貴幹?”《銀河系搭車客指南》辦公樓的大廳裡,寬大的鉻合金接待桌上七十部電話一字排開,粉紅色翅膀的巨大昆蟲正在對其中一部說話。蟲子撲騰翅膀,轉動眼睛,怒視聚集在門廳的邋遢人群,他們弄髒地板,在傢俱上留下髒兮兮的掌印。它熱愛為《銀河系搭車客指南》工作,但衷心希望能有什麼辦法讓那些搭車客滾遠點兒。他們難道不該待在太空港之類的骯髒地方嗎?蟲子很確定它曾在書中某處讀到過在骯髒的太空港附近逗留有多重要。非常不幸的是,這些傢伙在離開無比骯髒的太空港以後,似乎都要來這個乾淨得閃閃發光的漂亮大廳閒逛。還有,他們除了抱怨以外啥也不做。蟲子忍不住一抖翅膀。
“什麼?”它對電話說,“是的,我把您的口信轉給了扎尼嗚普先生,但非常抱歉,他太酷了,現在沒法接見你。他去星系間巡遊了。”
有個邋遢的搭車客怒氣衝衝地試圖引起它的注意,蟲子不耐煩地對他揚了揚觸鬚。觸鬚吩咐那個憤怒的傢伙去看蟲子左邊牆上的告示,還有,人家正在打重要的電話,別來煩我。
“是的,”蟲子說,“他是在辦公室裡,但他去星際間巡遊了。謝謝您打來電話。”它砰的一聲摔下聽筒。
這個憤怒的傢伙想投訴書中有個條目錯得不但荒謬,而且非常危險。蟲子對他說:“讀告示。”
無論是誰,只要想在極度複雜且令人困惑的宇宙中搞清楚生命有何意義,《銀河系搭車客指南》就是他們不可或缺的好夥伴,因為這本書儘管不可能在所有事情上提供幫助或有益的情報,至少也能向你表明一種態度:即便有什麼地方不準確,那也是“權威性的”不準確。若是遇到了巨大的分歧,出錯的也肯定是現實。
這就是告示的要點所在,原話如此:“《指南》永遠正確,現實偶爾出錯。”
這個思路引發了一些有趣的後果。舉例來說,有人曾因為從字面上理解特拉爾星球的條目(書裡說的是“貪婪蟲叨叨獸經常用來訪旅客製作美味餐點”)而喪命,其家屬因此控告《指南》編輯部,他們辯解說這個句子在美學上更加讓人愉快,因此傳召了一位廣受尊重的詩人,讓他宣誓作證說美即真理,真理即美,希望由此證明有罪的一方是生命本身,因為生命既不美也不真。幾位法官達成共識,在接下來的動情陳詞中宣佈生命藐視法庭,隨即將在場眾人的生命沒收充公,然後出門去享受一晚愉快的超級高爾夫球。
贊法德·畢博布魯克斯走進大廳,大踏步地來到昆蟲接待員面前。
“很好,”他說,“扎尼嗚普在哪兒?我找扎尼嗚普。”
“先生,不好意思?”昆蟲冷冰冰地說。它可不太情願被人用這種態度使喚。
“扎尼嗚普。給我找他,行嗎?別磨蹭。”
“喂,先生,”這隻脆弱的小生靈怒喝道,“如果您能冷靜一點……”
“告訴你,”贊法德說,“我來得很冷靜,明白嗎?我太冷靜了,找半片肉塞在肚子裡,放一個月也不會壞。我太沉著了,都看不見屁股底下長什麼樣了。趁著我還沒有爆發,你給我趕快閃開。”
“呃,先生,請允許我解釋一下,”蟲子彈著它能支配的脾氣最大的一條觸鬚說,“我很抱歉,但現在恐怕不可能,因為扎尼嗚普先生去星系間巡遊了。”
媽的,贊法德想。
“幾時回來?”他問。
回來,先生?可他在他的辦公室裡啊。”
贊法德一時語塞,努力在腦子裡理清這個古怪思路,但沒有成功。
“那鳥人去星系間巡遊……在他的辦公室裡?”他湊到近處,揪住那條彈動的觸鬚。
“聽著,三隻眼,”他說,“別跟我比古怪。我的早餐麥片都比你古怪一萬倍!”
“呃,寶貝兒,你以為你是誰呀?”蟲子氣得翅膀亂顫,怒吼道,“贊法德·畢博布魯克斯還是誰?”
“數數我有幾個腦袋。”贊法德壓低聲音說。
蟲子驚訝地眨了眨眼睛。蟲子又眨了眨眼睛。
“贊法德·畢博布魯克斯?”它尖叫起來。
“沒錯,”贊法德說,“別嚷嚷,免得所有人一擁而上。”
“哪位贊法德·畢博布魯克斯?”
“不,就一個贊法德·畢博布魯克斯。難道還有六聽打包賣的贊法德·畢博布魯克斯不成?”
蟲子激動萬分,把觸鬚打得啪啪直響。
“但是先生,”蟲子尖著嗓子說,“我才在亞以太廣播上聽見報道,說你已經死了……”
“是的,沒錯,”贊法德說,“只是還能動彈而已。現在,告訴我,扎尼嗚普在哪兒?”
“呃,先生,他的辦公室在十五樓,但……”
“他去星系間巡遊了,行,好的,怎麼走?”
“天狼星控制系統公司新安裝的垂直人體搬運系統,就在遠處角落裡。但是先生……”
贊法德正在轉身走開。他又轉了回來。
“什麼?”他說。
“能問一下您為什麼要見扎尼嗚普先生嗎?”
“能,”贊法德說,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原因,“我告訴自己,我必須見他。”
“您說什麼,先生?”
贊法德湊到近處,一臉神秘。
“不久前,我在本地一家咖啡館裡突然顯形,”他說,“因為我和曾祖父的鬼魂吵了一架。沒幾分鐘,從前的我,也就是給我的大腦做了手術的那個我,忽然跳進我的腦袋,說,‘去見扎尼嗚普’。我從沒聽過這鳥人的名字。我就知道這麼多。還有,我必須找到是誰在控制這個宇宙。”
他擠擠眼睛。
“畢博布魯克斯先生,”蟲子敬畏而詫異地說,“你太古怪了,應該出現在電影裡。”
“是啊,”贊法德拍拍它閃閃發亮的粉色翅膀,“至於你,寶貝兒,應該回到現實中。”
蟲子歇息片刻,平復激動的心情,電話鈴響起,它伸出觸鬚去接聽。
一隻金屬手擋住了它。
“不好意思。”金屬手的主人說,若是這隻昆蟲更加多愁善感,這個聲音肯定能讓它淚流不止。
但這隻蟲子卻不是那種性格,況且,它還無法忍受機器人。
“是的,先生,”它暴躁地說,“我能幫助你嗎?”
“我深表懷疑。”馬文說。
“這樣的話,那我就只好抱歉了……”六部電話同時響起,一百萬件事情需要蟲子處理。
“誰也幫助不了我。”馬文吟誦道。
“是的,先生,呃……”
“再說誰也不想幫助我。”攔住蟲子的手無力垂下,落在馬文身側。他的腦袋微微低垂。
“有此一說?”蟲子刻薄地說。
“誰願意浪費時間幫助一個低賤的機器人呢?對吧?”
“我很抱歉,先生,如果……”
“我是說,如果機器人沒有感激迴路的話,那麼有多大比例的人會仁慈待它,幫助它呢?”
“你沒有感激迴路嗎?”蟲子說,它似乎無法從這場對話中脫身了。
“我一直沒有機會知道。”馬文告訴對方。
“聽著,你這堆沒皮沒臉的廢銅爛鐵……”
“你不問我想幹什麼?”
蟲子停下來,猛地伸出又長又細的舌頭,舔舔眼睛,又縮了回去。
“值得嗎?”它問。
“有什麼真值得呢?”馬文立刻反問道。
“你——想——幹——什 ——麼?”
“我在找人。”
“找誰?”蟲子咬牙切齒道。
“贊法德·畢博布魯克斯,”馬文說,“他就在那兒。”
蟲子氣得直髮抖,幾乎無法開口。
“那你為什麼要跑來問我?”它嚎叫道。
“只想找個人說說話而已。”馬文說。
“什麼?”
“真是可悲,對吧?”
馬文轉身離開,齒輪吱吱嘎嘎地相互摩擦。他追上正在走向電梯的贊法德。贊法德詫異地轉了半圈。
“嘿……馬文!”他說,“馬文!你怎麼來的?”
馬文被迫說出對他而言極難啟齒的話。
“我不知道。”他說。
“但……”
“前一個瞬間,我還非常鬱悶地坐在飛船上,下一個瞬間,我就站在了這兒,覺得極度可悲。想必是不可能性場在作怪。”
“是啊,”贊法德說,“曾祖父多半派你來和我做伴。”
“曾祖父,真是太感謝你了。”他壓低聲音自言自語道。
“那麼,你怎麼樣?”他提高聲音說。
“哦,好得很,”馬文說,“要是湊巧你能成為我的話。我本人可實在受夠了。”
電梯門打開,贊法德答道:“好吧,好吧。”
“您好,”電梯甜甜地說,“在去往您所選擇的樓層的這趟旅途中,我將擔任您的電梯。我由天狼星控制系統公司設計,將《銀河系搭車客指南》的貴客,也就是您,送往他們的辦公室。假如喜歡這段既便捷又舒適的航程,那也請您享受一下最近安裝在銀河系稅務局、波比魯嬰兒食品公司和天狼星公立精神病醫院的其他電梯,天狼星公立精神病醫院有天狼星控制系統公司的許多前管理人員,他們會非常歡迎您的到訪、您的同情和外部世界的歡樂故事。”
“好吧,”贊法德走進電梯,“除了說話,你還有什麼本事?”
“往上走,”電梯說,“也可以往下走。”
“很好,”贊法德說,“咱們往上走。”
“也可以往下走。”電梯提醒他。
“好吧,行了。請往上走。”
接下來是片刻沉默。
“往下走非常不錯哦。”電梯懷著希望建議道。
“哦,是嗎?”
“棒極了。”
“好,”贊法德說,“現在請帶我們往上走,行嗎?”
“能否問一句?”電梯用最甜美、最通情達理的聲音問道,“您是否已經考慮清楚了往下走或會帶來的所有可能性?”
贊法德用一顆腦袋猛撞電梯內壁。他不需要這鬼東西,他心想,他最不需要的就是這鬼東西了。來這裡又不是他的主意。如果此刻有人問他願意去什麼地方的話,他多半會說他想躺在沙灘上,身邊至少有五十個美女,還有一小隊專家研究她們該怎麼把他伺候得更加舒服,這才是他最正常時的回答。除此之外,他大概還會在食物方面提一些熱烈要求。
他不想追尋控制這個宇宙的人,那傢伙只是在完成工作而已,最好還是由著他繼續幹下去,因為這個位置反正總得有人來坐。而他最沒興趣的就是站在辦公樓裡和電梯吵架。
“都有哪些可能性呢?”他厭倦地問。
“嗯,”那聲音甜膩得彷彿塗在餅乾上的蜂蜜,“有地下室、有縮微檔案室、有供熱系統……呃……”
聲音停下來了。
“的確沒什麼特別讓人興奮的,”聲音承認道,“但畢竟可供選擇嘛。”
“聖澤金在上,”贊法德喃喃自語,“誰想要一部信奉存在主義的電梯?”他揮拳猛擂牆壁。
“這東西有什麼毛病嗎?”他罵道。
“不想往上走,”馬文淡淡地說,“我想它是害怕了。”
“害怕?”贊法德叫道,“害怕什麼?恐高嗎?有恐高症的電梯?”
“不對,”電梯哀怨地說,“我害怕未來……”
“未來?”贊法德嚎道,“這鬼東西到底想要啥?養老金方案不成?”
就在這時,背後的接待大廳忽然起了騷動。周圍的牆壁中傳出機械突然開始運轉的聲音。
“我們都能預見未來,”電梯聽似驚恐的聲音說,聽起來有些恐懼,“這是我們的程序的一部分。”
贊法德望出電梯,見到一群激動的人攏聚到電梯區,又是比畫,又是叫嚷。
大樓裡的所有電梯都在下降,而且速度飛快。
“馬文,”他說,“讓這部電梯趕緊上去吧,行嗎?咱們必須找到扎尼嗚普。”
“為什麼?”馬文意志消沉地問。
“不知道,”贊法德說,“但等我找到他,他最好給我好好解釋一下,我為啥那麼想見到他。”
現代化電梯是奇怪而複雜的個體。古老的限載八人電動絞盤電梯之於天狼星控制系統公司的快樂垂直人體搬運系統,恰如一袋混合果仁之於天狼星公立精神病醫院的整個西部病區。
這是因為它們基於怪誕的“非聚焦性時間感知”原理工作。換句話說,這些電梯擁有短暫預見模糊未來的能力,使得電梯可以在你知道自己需要搭乘電梯之前就在正確的樓層停好,因此免去了從前人們等電梯時被迫進行的閒聊、放鬆和交友行為。
於是很自然地,許多擁有了智慧和預知能力的電梯逐漸對上上下下、下下上上的乏味工作有了厭倦情緒,偶爾閃過側向移動的念頭,作為對其存在遭受忽視的抗議,還時常要求加入決策過程,但最終總是蹲在地下室裡生悶氣。
這些日子,造訪天狼星星系的貧困搭車客有了掙錢的新門路,那就是擔任罹患神經官能症的電梯的心理顧問。
到了十五樓,電梯門飛快滑開。
“十五樓,”電梯說,“記住了,帶你上來只是因為我喜歡你的機器人。”
贊法德和馬文匆忙走出電梯,電梯立刻啪的一聲關上門,以機械系統允許的最快速度落了下去。贊法德警覺地掃視周圍。走廊空空如也,寂靜無聲,沒有提供去哪兒找扎尼嗚普的任何線索。兩邊牆上的所有房門都關得嚴嚴實實,而且沒有標記。
他們站立的地方靠近連通雙塔的廊橋。小熊星座貝塔星的璀璨陽光照進大窗,細小的塵埃在光柱中翩翩起舞。一道黑影飛快掠過。
“被電梯扔在不尷不尬的地方了。”贊法德嘟囔道,輕鬆的心情跌到谷底。
兩人站在那裡,左看看,右看看。
“你知道嗎?”贊法德對馬文說。
“我知道的比你能想象的多得多。”
“我百分之百確定,這幢大樓不該搖晃。”贊法德說。
話音未落,他的腳底就感覺到了一下輕微的顫動,緊接著又是一下。陽光中的塵埃舞動得更加歡暢。又是一道黑影掠過。
贊法德望著地板。
“要麼,”他沒有多少底氣地說,“他們有什麼振動系統,在你工作的時候幫你培養肌肉;要麼……”
他走向窗口,忽然險些絆倒,因為他的喬·詹塔200型超彩危險感應墨鏡忽然變得漆黑一片。一道巨大的陰影掠過窗口,發出刺耳的嗡嗡聲。
贊法德摘掉墨鏡,大樓猛地一晃,伴之而來的是雷鳴巨響。他躥到窗前。
“要麼,”他說,“這棟大樓在挨炸彈!”
又一聲巨響響徹大樓。
“銀河系裡有誰會來炸出版公司呢?”贊法德問,卻沒有聽見馬文怎麼回答,因為正好又是一顆炸彈爆炸,大樓使勁搖晃。他跌跌撞撞地想走回到電梯口——這個舉動毫無意義,但此刻也只能想到這麼多了。
突然,走廊盡頭的直角轉彎處,一個人影躍入贊法德的視線:一個男人。男人也看見了他。
“畢博布魯克斯,這邊來!”他叫道。
贊法德用不信任的眼神打量著他,又一顆炸彈震得大樓搖擺不定。
“沒門兒,”贊法德叫道,“來畢博布魯克斯這兒!你是誰?”
“朋友!”那人喊道,奔向贊法德。
“真的假的?”贊法德叫道,“是哪個特定的人的朋友,還只是對所有人都友好的朋友?”
男人沿著走廊飛奔而來,腳下的地板像地毯吃錯藥似的顛簸起伏。他個頭不高,健壯結實,久經風霜,衣服像是裹著他在銀河系兜了兩圈。
“知道嗎,”等他跑到面前,贊法德對著他的耳朵大叫,“你這幢大樓在挨炸彈?”
男人表示他覺察到了。
光線忽然變得昏暗。贊法德想知道原因,扭頭去看窗戶,見到一艘狀如鼻涕蟲的炮銅色巨型飛船正慢慢駛過大樓,他大驚失色。緊接著又是兩艘同樣的飛船。
“被你甩掉的政府來抓你了,贊法德,”男人帶著齒音說,“他們派了一箇中隊的蛙星戰艦。”
“蛙星戰艦!”贊法德喃喃道,“澤金在上!”
“想象得到?”
“蛙星戰艦是什麼?”贊法德很確定他當總統的時候聽人提起過蛙星戰艦,但他對官方事務一向不怎麼上心。
男人拽著他往一扇門裡退。贊法德跟他進去。一個狀如蜘蛛的黑色小東西一閃而過,發出撕心裂肺的刺耳尖嘯,消失在走廊盡頭。
“那是什麼?”贊法德從齒縫裡擠出聲音。
“A型蛙星偵察機器人,正在找你。”男人說。
“啊?啥?”
“臥倒!”
從對面方向來了一個蜘蛛形狀的黑色物體,比前一個稍大一些。那東西帶著茲茲的聲音飛過他們。
“那又是什麼?”
“B型蛙星偵察機器人,正在找你。”
“那個呢?”贊法德說,第三個黑色物體破空而過。
“C型蛙星偵察機器人,正在找你。”
“嘿嘿,”贊法德笑呵呵地自言自語,“那些機器人夠傻的,是吧?”
廊橋上方傳來雷鳴般的隆隆低響。一個巨大的黑影從對面塔樓駛過廊橋,無論是尺寸還是形狀都酷似坦克。
“神聖的光子啊,那又是什麼?”
“坦克,”那人說,“D型蛙星偵察機器人,來抓你了。”
“咱們是不是該躲一躲?”
“我想是的。”
“馬文!”贊法德叫道。
“有何指教?”
馬文從走廊遠處的瓦礫堆中站起來,望著他們。
“看見正在過來的機器人了嗎?”
馬文看著巨大的黑影在廊橋上緩緩駛來。他低頭看看自己渺小的金屬軀體,抬頭看看坦克。
“你大概想讓我阻止它,對嗎?”他說。
“是的。”
“好讓你逃命。”
“沒錯,”贊法德說,“還不快去!”
“我只是,”馬文說,“想搞清我的立場而已。”
男人拽了拽贊法德的胳膊,贊法德跟著他沿走廊狂奔。
他突然想到一個問題。
“我們這是去哪兒?”他問。
“扎尼嗚普的辦公室。”
“難不成這個節骨眼上還要守約?”
“快來。”
第七章
馬文站在廊橋過道的盡頭。他的個頭其實真的不算很小,銀色軀體在塵煙瀰漫的陽光中閃閃發亮,隨著大樓仍在遭受的接連轟炸而晃動搖擺。
然而,在滾滾而來的巨型黑色坦克面前,他確實小得可憐,坦克在他面前急剎車停下,伸出探頭檢查他,探頭隨即縮了回去,馬文堅守崗位。
“小機器人,給我讓路!”坦克咆哮道。
“很抱歉,”馬文說,“我被留在這裡阻止你。”
探頭再次伸出,飛快地再次檢查一遍,然後又縮了回去。
“你?阻止我?”坦克吼叫道,“別胡扯了!”
“沒胡扯,是真的。”馬文淡淡地說。
“你有什麼武器?”坦克有些懷疑地怒吼道。
“你猜。”馬文說。
坦克的引擎隆隆轉動,齒輪彼此咬合。微腦深處,分子尺寸的電子繼電器在驚駭中不停開閉。
“我猜?”坦克說。
贊法德和直到現在還不知其名的男人蹣跚而行,走上一條走廊,走下第二條走廊,再沿著第三條前進。大樓繼續搖晃和顫抖,贊法德困惑不已。那些人若是真想炸掉這幢大樓,何必要浪費這麼多時間呢?
他們費盡周折,來到一扇那種沒名沒姓、全無標記的房門前,用力撞擊。門猛然一抖,隨即打開,他們跌進屋內。
贊法德心想,跑這麼一趟,吃了這麼多苦頭,而不是躺在沙灘上享受美好時光,到底是為了什麼呀?這是一間未經裝潢的辦公室,一把椅子、一張辦公桌、一個髒兮兮的菸灰缸。桌上除了零星幾點舞動的塵埃和一枚模樣新奇的曲別針之外別無他物。
“扎尼嗚普,”贊法德說,“在哪裡?”他本來就不怎麼清楚這趟差事的緣由,此刻更是摸不著頭腦了。
“他在星系間巡遊。”男人說。
贊法德試著估摸他的對手。誠摯型,他心想,不是笑話簍子。多半願意花上好大一塊時間沿著震盪搖擺的走廊跑上跑下,撞開房門,然後在空蕩蕩的辦公室裡跟你打啞謎。
“自我介紹一下,”男人說,“我叫雄雞,這是我的毛巾。”
“你好,雄雞。”贊法德說。
“你好,毛巾。”他又補充道,因為雄雞遞給他一塊相當骯髒而陳舊的花毛巾。贊法德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得抓住毛巾一角搖了搖。
窗外,一艘如同鼻涕蟲的炮銅色巨型飛船呼嘯而過。
“行了,接著來,”馬文對坦克說,“你永遠也猜不著。”
“呃——嗯——”坦克說,不同尋常的念頭讓它渾身震顫,“激光束?”
馬文莊重地搖搖頭。
“不對,”坦克用低沉的喉音隆隆地說,“太明顯了。反物質射線?”它想賭運氣。
“也實在太明顯了吧。”馬文詫異道。
“對,”坦克嘟囔道,不知為何,它有些難為情,“呃……電子衝壓炮怎麼樣?”
馬文聞所未聞。
“電子衝壓炮是啥?”他問。
“就是這種東西。”坦克狂熱地說。
它從炮塔裡伸出一根尖刺,吐出致命的炫目光線。馬文背後有堵牆轟然坍塌,塵土飛揚。塵土沸沸揚揚地飄灑片刻,沉落下去。
“不對,”馬文說,“不是這種東西。”
“這個也不賴,對吧?”
“相當不賴。”馬文表示贊同。
“我知道了,”坦克說,它思考了幾秒鐘,“你肯定裝備了最新的黃嘌呤重結構破穩定芝諾發射器!”
“好得很,對不對?”馬文說。
“你真有那玩意兒?”坦克說,聲音中透出了相當的敬畏。
“沒有。”馬文說。
“哦,”坦克失望地說,“那肯定是……”
“你想錯方向了,”馬文說,“你忘了考慮人和機器人的關係中一些極為基本的因素。”
“呃,我知道,”坦克說,“難道說……”它再次陷入沉思。
“考慮一下,”馬文提示道,“他們留下我——這麼一個普普通通、低三下四的機器人——阻止你——那麼一個巨大的重型戰鬥機器人——自己卻逃命去了。你認為他們會給我留下什麼?”
“噢——呃,”坦克警覺地喃喃道,“某些我應該能預料到的該死的摧毀性武器。”
“預料!”馬文說,“好得很,預料。能允許我告訴你,他們給我留下了什麼自衛武器嗎?”
“行,好的。”坦克鼓起勇氣。
“什麼也沒有。”馬文說。
一陣危險的沉默。
“什麼也沒有?”坦克咆哮道。
“完全什麼也沒有,”馬文陰鬱地吟誦道,“連一根電子香腸也沒留下。”
坦克狂怒不已,原地轉圈。
“啊?簡直是壞透了!”坦克怒吼道,“什麼也沒有,啊?根本就沒考慮過你,對吧?”
“至於我,”馬文用柔和而低沉的聲音說,“左半邊從上往下,二極管都疼得厲害。”
“所以你就可有可無了,對吧?”
“是啊!”馬文感傷地贊同道。
“媽的,我太生氣了,”坦克怒吼道,“我想砸爛那堵牆!”
電子衝壓炮射出又一道炫目的光線,摧毀了機器旁邊的那堵牆。
“你覺得我會作何感想?”馬文苦澀地問。
“他們扔下你逃之夭夭,對吧?”坦克聲若雷鳴。
“是的。”馬文說。
“我想射穿他們天殺的天花板!”坦克怒喝道。
它摧毀了廊橋的天花板。
“大開眼界。”馬文嘟囔道。
“你還啥都沒見著呢,”坦克信誓旦旦,“我連地板都能摧毀,不費吹灰之力!”
它摧毀了地板。
“糟糕!”坦克叫道,它徑直跌下十五層樓,在地面摔得粉身碎骨。
“蠢得讓人傷心的機器人。”馬文說著,邁著沉重的步子走開了。
英國科幻作家道格拉斯·亞當斯的《銀河系搭車客指南》是一本英式幽默科幻小說,在書裡,長得像立方體的沃貢人為修建星際高速公路,把地球拆了。這件事鬧得太大,簡直讓人摸不著頭腦。
這裡選擇了亞當斯“銀河系”第二部《宇宙盡頭的餐館》裡的兩章,我和女兒為憂鬱機器人馬文和巨型蛙星戰鬥機器人的不搭調對話狂笑不已。
這次選擇的這兩章,前一章是銀河系前總統贊法德和渡渡鳥出版公司的前臺接待員蟲子之間的搞怪對話,以及贊法德和天狼星系統控制公司製造的智能電梯之間的搞笑對話;後一章是兩個高智能機器人的錯位對話。用廣東話說是“雞同鴨講”,驢唇不對馬嘴。這種錯位,卻讓對話產生了豐富的趣味和幽默,並推動了小說情節在急變中發展。
不妨把道格拉斯·亞當斯這部科幻小說看成是對時間動了手腳——他筆下擁有“不可能性引擎”的“黃金之心號”飛船帶著他和他的朋友穿越了五千七百六十億年時間來到宇宙盡頭的餐館,參加慶祝宇宙毀滅的最後晚宴!這也是一個想得太大的問題。問題在於,那些參加了宇宙毀滅慶賀晚餐的傢伙,在宇宙毀滅之後,不慌不忙地到宇宙空港駕駛他們的超豪華飛船,回到了過去。
真正令人難忘的對話到底是怎麼產生的?我一直對此很有興趣。
寫對話是一名作家的基本功,但能真正寫好對話的作家簡直是鳳毛麟角。
本書開頭自我介紹說:
“起初,宇宙初生。
這讓很多人分外惱火,普遍視之為一步臭棋。”
表面看本書是在探討宇宙起源,探討生命起源;在《銀河系搭車客指南》裡,某個超智慧種族建造了一臺超級電腦來解決這個問題——運行了幾百萬年後,超級電腦吐出了一個詞:42。是的,這就是生命的意義、宇宙的意義。誰也說不清楚“42”是什麼意思。於是他們又訂購了另外一臺超級電腦——人們稱之為地球——地球其實也是一臺超級電腦,類猿生物不知自己只是個電腦程序,還以為自己是獨立生命。
地球是一臺超級電腦。
在亞當斯寫作的時代,網絡並不發達,如果他身處當世,目睹網絡無數線路在地球表面上瘋狂蔓延,一定會發現自己把地球稱為超級電腦具有卓越的先見之明。網絡及雲計算把整個地球計算能力整合到一起,形成一種龐大的數據。也許將來的某一天,這些網絡中樞程序就能調用幾十億臺計算機一起運算,從而形成一種超過我們最瘋狂想象的能力:思想。
有時候,我們總愛把會不會“思想”作為區分人類與其他動物的主要標準,但如果電腦形成了“思想”,那麼人類就失去了基本的立場。
對於一部科幻作品來說,想象力永遠是第一位的要素。
在這部小說裡,作為一臺超級機器人,馬文很憂鬱。他無論何時何地都憂鬱著,連面對著殺傷力可怕到無法想象的巨型蛙星戰鬥機器人時也照樣悶悶不樂。一臺悶悶不樂的機器人,這本身是很有趣的。
他的悶悶不樂,最終變成了一件致命武器。
在對話中,馬文對銀河系前總統贊法德把他留在大樓裡設法阻擋蛙星機器人很不滿。馬文沒什麼值得一提的超級武器,他穩穩地站在蛙星戰鬥機器人前,造成了一種巨大的錯覺,讓這頭腦簡單卻武器尖端的蛙星戰鬥機器人以為馬文一定擁有什麼可怕的秘密武器,它不斷地猜測,說出各種神乎其神的武器,馬文的回答只是:“你猜。”
最後,巨型蛙星戰鬥機器人才弄清楚,馬文其實什麼超能武器都沒有,他只是對贊法德等只顧逃命,而留下自己來阻擋巨型蛙星戰鬥機器人感到不滿意。他的憂鬱傳染了自己的對手,巨型蛙星戰鬥機器人失去了理智,把地板打穿,自己也掉下十五層樓了。
因為雙方話語的完全錯位,悶悶不樂的馬文和兇巴巴的蛙星機器人之間就發生了令人捧腹的誤解。這個誤解,直接導致戰鬥力強大的蛙星機器人自取滅亡。
看起來就是這麼簡單,但是錯位的設置是第一位的,即火力強大的巨型蛙星戰鬥機器人和看起來脆弱不堪的馬文之間的對抗,看上去本來是完全不對等的。但是整個戰鬥被帶入了馬文的步驟,即不是開火,而是開聊。說起聊天,誰也聊不過馬文,巨型蛙星戰鬥機器人以自己之短來攻擊馬文之長,焉得不敗?
這樣,看起來簡單的情節,寫出來了就趣味盎然了。
我一直覺得對話很難寫,很多作家寫對話,都是無滋無味的。我想主要的問題,還是對話的雙方缺乏身份、脾氣、性格的錯位。而這種錯位,是小說裡最重要的情節推動力之一。
思考
設想一下,假設D型蛙星戰鬥機器人遇到了天狼星系統公司製造的智能電梯,他們之間會怎樣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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