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祁《玉楼春》有句名句:“红杏枝头春意闹。”清朝的李渔加以嘲笑:“这句话太难理解了。打架有喊杀之声可以称之为‘闹’;桃花李树‘争春’也说得通;红杏‘闹春’,我可从来没见过。”与李渔同时代的方中通替宋祁辩解:“这有什么,人家还有‘寺多红叶烧人眼’这样的句子呢,别看‘烧’字粗俗,红叶不是火,确实不能烧人。但是句中有眼,非‘烧’字不能形容其红之多。就像宋祁名句中的‘闹’字,换别的任何字都不能形容其杏之红。诗词有理外之理,你李渔懂个啥?”但也没有把那个“理外之理”讲明白。
以上这段公案,记述在钱钟书的经典论文《通感》里。通感,不是一种感冒药,而是一种修辞手法,由钱先生首次提出来的。在这篇论文里,钱先生以其照相机般的记忆力,罗列了一大通类似的语句(没有耐心的读者可以跳过去):
苏轼:小星闹若沸
晏几道:风吹梅蕊闹,雨细杏花香
毛滂:水北烟寒雪似梅,水南梅闹雪千堆
黄庭坚:车驰马骤灯方闹,地静人闲月自妍
陆游:百草吹香蝴蝶闹,一溪涨绿鹭鸶闲
范成大:行入闹荷无水面,红莲沉醉白莲酣
……
钱先生总结道,在日常经验里,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往往可以彼此打通或交通,眼、耳、舌、鼻、身各个官能的领域可以不分界限。颜色似乎会有温度,声音似乎会有形象,冷暖似乎会有重量,气味似乎会有体质,诸如此类。比如我们说“光亮”,也说“响亮”,把形容光辉的“亮”字转移到声响上去,就方法仿佛视觉和听觉在这一点上有相通之处。又比如“热闹”和“冷静”这两个词,也表示“热”和“闹”、“冷”和“静”在感觉上有通同一气之处,结成配偶。这些语言现象都是“
通感”或“感觉挪移”的例子。钱先生随即又列举了大量的案例(括号里的内容标注是哪两种感觉相互打通的):
贾岛:促织声尖尖似针。(听觉→触觉)
汤显祖:呖呖莺歌溜的圆。(听觉→触觉)
王维:色静深松里。(视觉→听觉)
杜牧:歌台暖响。(听觉→触觉)
庾肩吾:已同白驹去,复类红花热。(视觉→触觉)
刘驾:促织灯下吟,灯光冷于水。(视觉→触觉)
杨万里:剪剪轻风未是轻,犹吹花片作红声。(视觉→听觉)
林东美:避人幽鸟声如剪,隔岸奇花色欲燃。(视觉→触觉)
贾唯孝:雨过树头云气湿,风来花底鸟声香。(听觉→嗅觉)
李世熊:月凉梦破鸡声白,枫霁烟醒鸟话红。(听觉→视觉)
严遂成:风随柳转声皆绿,麦受尘欺色易黄。(听觉→视觉)
……
以下是白话文的例子,更加容易懂:
荷马:象知了坐在森林中一棵树上,倾泻下百合花也似的声音。(听觉→视觉)
约翰.唐:一阵响亮的香味迎着你父亲的鼻子叫唤。(嗅觉→听觉)
巴斯古立:碧空里一簇星星啧啧喳喳象小鸡儿似的走动。(视觉→听觉)
理可喻的儿子:今天爸爸给我换了一盏新台灯,好漂亮。开了灯,像闻到花香的感觉。(视觉→嗅觉)
对于文艺专家而言,他们对通感的理解和认识到达这个高度,已经很不容易了。如果你是理科生呢?能不能换个角度来研究通感?事实上,通感是符合基本的物理原理的。听觉和视觉感知的对象,声和光,都是一种波,都具有能量。“响”的声与“亮”的光,都属于高能量的范畴,所以,“响亮”能搞在一起组成一个词。
声音本质上属于一种波,具有能量。
还不算完。实际上,通感的情形远不限于五官五觉之间,有些根本指不出究竟哪一觉通到了哪一觉。比如常常用于形容道德行为的词,如端正、正直、外圆内方、尖刻、圆滑等等,与视觉的方、正、直、曲、圆这些几何形状互相通连;再如心酸、吃醋、甜蜜、心苦、毒辣等等表达人的情感性格的词,与味觉打通;再如“硬”译、“黑”心肠、“臭”名昭著、胆“寒”等等,则不知通到哪种感觉了。有一年随俗哥去某地,那里的人们把一种松脆的油炸食物发潮变软,说成是“聋”了——这个跨度有点大,但是我当时一听就“通”了。
在设计领域,通常用颜色和构图来表达情感。比如,粉色代表小女孩、浅蓝色代表小男孩、黑色代表死亡等。至于构图,以摄影来讲,九宫格、十字型、三角形、三分法构图等等。考虑到不同情况,可以营造主体焦点、稳定、动感、活力等各种感觉。网站设计师可以根据网站和访客间的关系营造通感。比如一个在线订花的网站,是否可以通过颜色、构图等设计,营造出花香四溢的感觉。
人对通感的领悟层次甚至可以直接反映出其审美能力的高低。比如说看到一幅画,有些人仅仅觉得是静止的颜色和线条的组合,有些人却可以感受到光、影、动感,甚至脑中回响的音乐。
品牌文化是否也是一种通感归属?比如一提起百事可乐,大部分人的印象是活力动感,而“百事可乐”仅仅是四个字而已。去年以来,互联网思维泛起,经营理念上玩“跨界”,什么“羊毛出在猪身上,狗来买单”之类的,这应该都算是商业上的通感吧。
扯远了。
閱讀更多 理可喻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