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的“別材”與學養

詩的“別材”與學養

楊金亭

詩的“別材”與學養


宋代詩詞評論家嚴羽關於“詩有別材”的一段話,對於我們或許是有些啟示意義的:“夫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致。”(《滄浪詩話·詩辨》)

“別材”者,“特別材料”之謂也。這個“別材”是屬於詩的;說得再具體一些,它是隻屬於詩人的。這個“別材”的有無,不關乎書本,而是得之於天,得之於人的天賦——秉性氣質。這就是詩人有別於普通人而獨有的寫詩才能。一個人不具備這種才能,即使他學富五車、理究天人,他可能成為了不起的學者、教授,或某一門學科的專家,但他卻做不了詩人。如果,硬是憑著他的學問作詩,也只能產生出那種堆砌典故、枯燥乏味、毫無詩意可言的“格律溜”。自宋至清留下來的許許多多的“學人詩”,老實說,是沒有幾首為後人稱道為真詩的(有詩人氣質的學者詩除外)。

反過來說,一個人如果具有詩的天賦,即使讀書不多、粗通文字,甚至不識字,有時也可以創作出一些為人們傳誦的好詩。比如《詩經》中的《國風》、漢魏六朝的樂府民歌,就多出自於沒有多少文化的勞動人民的口頭創作,雖然多被淹沒,但在歷代有志之士的《詩話》一類的筆記中,仍時有記載。如清代主“性靈說”的詩論家袁枚的《隨園詩話》卷八中,就載有這樣一則“不甚識字”者的詩例:

或有句雲:“喚船船不應,水應三兩聲。”人稱為天籟。吾鄉有貶鬻者不甚識字,而強學詞曲:《哭母》雲:“叫一聲,哭一聲,兒的聲音娘慣聽,如何娘不應!”語雖俚,聞者動色。

袁枚以為這種以真理“俚語”寫出的,足以令“聞者動色”的“天籟”詩聲,和“皆勞人、思婦、靜女、狡童矢口而成”的《國風》一樣,都是詩人“性靈”——天賦(別材)的自然流露。

如前所述,“詩有別材”,是屬於詩的。它是詩的本質特徵要求詩的創作主體——詩人所必須具備的素質。為了弄清這個“別材”的內涵,對於作為文體之一的詩的審美特徵,應當有一個大體的瞭解。

一般說來,包括詩詞曲在內的一切詩歌藝術的本質特徵叫作“詩言志”。所謂“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於中而行於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在這裡,《詩大序》指出的就是詩是詩人內心思想感情的吟唱抒發。稍後,陸機《文賦》提出的“詩緣情而綺靡”,則從詩的美感效應的角度,進一步發展了《詩大序》的“言志”說。他認為詩歌創作,由於感情的激發,可以產生一種如情似夢、如霞似綺的美感境界。從詩的言志抒情的本質出發,詩,要求他的創作主體——詩人,必須具備與之相適應的“別材”——即詩歌藝術的創造才能。它主要包括:

一、詩人要有情、多情、鍾情、痴情,乃至成為情種。歌德認為,對情境的生動情感加上把它表現出來的本領,這就形成詩人了。魯迅也說過,感情冰結了的人,對詩隔膜是作不出詩來的。請不要誤解,這裡提到的“情種”,當然包括像寶哥哥、林妹妹、柳夢梅、杜麗娘、張君瑞、崔鶯鶯、焦仲卿、劉蘭芝那樣的兒女私情,那樣的情種。他們的情是人間最真摯、最純潔、最美麗、最崇高的愛情。他們愛的死去活來,乃至發生為抗議封建禮教對愛的毀滅殉情而死的悲劇。這樣的愛情在古今中外文學名著中,已成為一個永恆的主題。但是,這只是“情種”的一方面。詩人之情還包括對國家、人民、民族,乃至全人類解放事業的鐘情、痴情、甚而為之“殉情”。比如屈原、岳飛、文天祥、李大釗、瞿秋白、方誌敏、殷夫、柔石等詩人,就是為國家、民族和偉大的共產主義理想而“殉情”的“情種”。只有具備了超越兒女私情的天下為公的博大情懷,方能成為真正的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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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詩人需要具有超出常人的想象、聯想、乃至幻想的能力。古人稱之為“神思”。一旦詩人的激情所至,啟動想象乃至幻想的羽翼:“坐地日行八萬裡,巡天遙看一千河”,才能進入由實入虛、虛實相生、源於生活、高於生活、打破時空界限的詩的藝術境界。所謂“寂然凝慮,思接千載”,可與古人促膝談心;“悄焉動容,視通萬里”,能到海外仙山夢遊。所謂“精騖八極,心遊萬仞……觀古今於須臾,撫四海於一瞬”。如果不具備這種富於浪漫主義色彩的想象力,是進入不了詩的創作國度的。

、從生活中發現詩的藝術敏感力。羅丹《論藝術》中曾經指出:“藝術家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別人看過的東西,在別人司空見慣的東西上能夠發現出美來。”這個藝術家發現美的眼光,也就是詩人從生活中發現詩的敏感力。嚴羽稱之為詩人的“妙語”,當代詩人和詩論家的習慣用語叫做“詩人的感覺”或“悟性”。這個東西並不像嚴羽說的“羚羊掛角、無跡可求”那樣的神秘。它是詩人在日常生活中積累起來的形象記憶和情緒記憶,為偶然的生活事象或場景觸發,一下子激起詩興,於是浮想聯翩,新舊意象,互相撞擊,電光石火激起詩的火花,一點燃,一首詩就出來了。

詩人創造才能的有無,雖得之於天賦,但是這種才能的成長成熟,並使之發揮到最佳境界,這就關係到詩人的後天學養了。正所謂:“然非多讀書,多窮理,不能極其致。”看來,那位強調詩人天賦“別材”的嚴滄浪,還是懂一點辯證法的。

一個詩人只憑天賦條件,或許寫出幾首過得去的作品,但他的詩的生命力,也往往像火柴一樣,一閃即逝,而難以成為詩人的事業。宋代王安石《傷仲永》一文,記載那位五歲寫詩引起鄉里驚奇的神童方仲永,由於得不到後天的教養,終於一事無成。所謂“小時了了,大未必佳”,應當引為恃才不學者的鑑戒。因此,凡有志於詩詞事業又有那麼幾分詩的天賦的作者,都應當像追求心目中的戀人那樣,追求並獻身於詩詞事業。

詩的“別材”與學養


近代美學家王國維《人間詞話》中,有一段很有啟示性的話:“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要成為一個真正的詩人詞家的創作事業,也必須經過這種苦苦追求的三種境界。

第一境界是人在逆境中,要站得高、望得遠,耐住寂寞。特別是在當前拜金主義大潮中,應當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登高望遠,堅信自己追求的詩詞事業的目標是能夠到達的。

第二境界中提到的“為伊消得人憔悴”的愛的痴情追求者,在當今愛情生活中已不多見。相比之下,為詩的追求,痴情如此,也就更加難能可貴了。未來的詩天,既然“降大任於斯人也”,那麼,我們跨世紀的一代詩詞“斯人”,也就必須下一番“勞其筋骨,苦其心志”,“為詩消得人憔悴”的艱苦的創作準備。這創作準備包括:

1、人格修養。詩格源於人格,人格決定詩格。詩歌評論中經常提到的“詩中有我”,或者叫做“表現自我”,這個“我”,就是詩詞的抒情主體——詩人詞家的人格“性靈”個性化的表現。詩人人格高尚,詩格自然崇高;反之,詩歌自然就等而下之了。魯迅說過,從血管裡流出的是血,從水管裡流出的是水。郭沫若為《革命烈士詩抄》題詩中有一個類似的名句,叫做“血性文章血寫成”。因此,體現著詩人人格個性的詩中自我,應當融入創造世界歷史的人民群眾的大我之中,與人民同呼吸、共命運,把握時代的脈搏,感應人民的心聲,才能用自己的聲音為人民歌唱。

2、生活修養,或者叫做切入現實、深入生活。在建設新時代生活實踐中,研究、熟悉一切人的心靈感情世界。文學是人學,而詩歌則是人學中的情學。“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不懂得當代人的心靈情緒,寫出的詩,也就不會引起人們的共鳴。那隻能孤芳自賞。詩歌千古事,得失眾人知。詩的美學價值,不是道德規範的說教,而是在詩美的欣賞中潛移默化,淨化著人們的靈魂。淨人先淨己。作為人類靈魂工程師的詩人,當然應當在深入生活中,逐漸淨化自己,使自己有一個純潔崇高的靈魂。

3、文化修養。杜甫所謂“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這已不是對初學者的要求了。看來,沒有豐富文化素養,是成不了大家的。齊梁之際的文學批評家劉勰,也有一個關於詩人作家文化教養的精闢見解:“操千曲而後曉聲,觀千劍而後識器。”通過形象的比喻,說的是,包括寫詩在內的一切文章寫作,從入門到升堂入室,成為行家裡手,都離不開苦學苦練的實踐。從這裡引申一下,我們有上千首詩的精心閱讀、分析研究比較,也就具備了“懂詩”的能力;如果,再加上千首詩的創作實踐,就可以悟出寫詩的道理和規律,真正進入詩人的創作境界了。

第三境界是事業成功後的愉悅。有了上述鍥而不捨的追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當你驀然回首時,你所苦苦追求的“伊人”——詩神繆斯,早已在“燈火闌珊處”,向你微笑招手了。“激情相伴好吟詩”,那時,你已進入詩的國度,可以盡情地享受詩的收穫所帶來的幸福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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