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志怪故事——聽經猿記

聽經猿記


  江西廬陵郡的屬邑吉水縣,有一座東山,盤亙近百里,雄鎮一方,山色秀麗清奇,看上去就像一幅圖畫。後唐天成年間,有位修禪師,在東山絕頂處,用茅草建造了一座庵廟修行。這裡樹木茂密,道路崎嶇不平,常年累月,人跡難得到此。只有砍柴的人深入此地時,看到修禪師坐在松樹底下,總有群鳥銜著野果停集在他面前,而修禪師則將野果一一拿來食用,吃完了,群鳥也就飛去了。

  那些打柴的人,偶爾把這件事告訴了別人,於是好事的人相繼到草菴探訪。禪師正在鼾睡中,兔子為他暖腳,小鹿在床邊護衛。眾人感到十分驚奇,於是競相為禪師清除地皮,蒐集木材,準備建造一座大的寺廟。

  開工之前,禪師召集工匠告誡他們說:“你們手藝人一定會喝酒、吃肉,此處的山神老虎十分厲害,不可輕易冒犯,怎麼辦?”匠人齊聲回答說:“願意斷葷戒酒來建造廟宇。”禪師點頭同意了。

  經過一個多月,有一個工匠忽然想肉吃,實在不能忍受,所以就跑下山,好幾天之後才回來。這天,他正在砍削木頭,忽然兩隻老虎跳過牆壁進來,站在工匠面前,一左一右盯著他,發出咆哮吼叫的聲音。那人驚恐萬狀。禪師說:“一定是你犯了戒,你還是老實招供為好,我自會讓老虎走開。”

  工匠解下腰間的布袋交給禪師,說:“正好經過醪橋集市,買了一塊熟牛肉,帶來作下飯的菜,再也沒有其他了。”禪師說:“這就對了。”於是把牛肉截作兩段餵了老虎,撫拍虎背說:“老虎姑且回去吧。”話音剛落,虎就隱沒不見了。

  於是人們更加欽敬禪師。自此以後,金銀財帛的施捨,就像川河彙集一樣地到來,廟宇壯盛嚴整,沒有多少日子就建成了。

  廟宇落成之後,禪師說法以報答各位施主,講說闡發佛經妙義,說得天花亂墜。一會兒,禪堂下忽然湧現出五口井來,井裡滿貯米、面、油、鹽、蔬菜,把這些東西拿來施飯食給眾人,不多不少正夠。禪師說:“這是五方龍王的貢獻,救濟匱乏的人,可以把這座山命名為龍濟山,把這寺廟命名為清涼寺。”現在那四口井已經湮沒,只有一口井還在。寺廟前有許多高大的樹木,遮天蔽日。樹下有平坦的大石,禪師每每席地而坐在上面唸經,日日如此,成為常例。

  不想,有一隻老猿猴棲息在樹間,天天偷聽禪師唸經,並且偷看禪師已經眼熟了。一天,禪師偶爾有事離開,老猿猴就從樹上下來,穿上袈裟,從大石上拿起佛經閱讀。禪師回來正好撞見,老猿慌忙中踉踉蹌蹌地逃走,禪師沒有多問,也未把這件事告訴給其他僧人,只是心裡記住了它,說:“這隻猿猴已經領悟了佛法。”

  第二天,果然有峽州袁秀才來訪,禪師知道他來了,就請他進來相見。袁秀才穿著黑衣,戴著黑頭巾,風采神態質樸。行禮完畢,秀才告訴禪師說:“我姓袁,單名遜,表字文順,峽州人氏。家族龐大並且興旺,但是都無意仕途,只有我袁遜有志於功名,想到京城求個一官半職做做。明宗李嗣源是胡人,晚年很昏庸,所以賢良優秀的人才,沒有一個能得到提拔,我滯留京城幾年,竟然一事無成。後來,有一個知己的朋友,推薦我做端州的巡官。我考慮那是有瘴氣的地方,窮山惡水,心裡非常不願意去。那個朋友就勸我說:‘你窘困到這種地步,還有功夫選擇地方嗎?’不得已,我才帶著家屬去走馬上任。可是還不到一年功夫,大小老婆及子女都死掉了,只留下我憔悴一人,於是我也不再做官了。每每往來於江湖之間,只是遊山玩水,謝絕名利場上的紛亂;問道參禪,談論佛經中的空空之道。聽到高僧在這裡建立大法幢,我不怕路遠而來,請求能夠依止這塊淨土。皺眉蹙鼻,本來不是嗜酒如命的陶潛;伸手推敲,倒很想那個苦吟詩句的賈島。如果承蒙大師不嫌棄我,我還有什麼可追求的呢?”

  說著,當即拿出一封信交給禪師,原來是拜師的書札。信用的是駢文體:

  我私下以為區區夢幻之身,是因為前生造孽;熟悉三峽佈滿煙霞的道路,也是結了個好因緣。凡是處在天地之間,都處在輪迴之內。我恭敬地致書龍濟山主,修公大禪師座下:

  你靈性渾融如朗月,雙目識破一切世事。推衍術數確實比圖澄高明,逞露神通完全超過了杯渡。菩提本無樹,講佛法高出同輩;松柏枯倒變為柴薪,把浮名世事等同於泡影。十方瞻仰,四眾歸依。像我袁遜這樣的人,不過是天地間一根毫毛,只能在山林活動,悲來抱樹,有誰可憐我傷弓之鳥的悽慘;途窮則遁入樹林,哪有時間選擇好樹居住。無家可返,有佛堪依。心中哀痛妻子淪亡,蹉跎歲月使功名無著。逢人舞劍,素來不是通臂之才;過寺題詩,忽然興起歸山之興。天旋地轉,無端變化經過了多少次湮沉;春去秋來,管什麼繁華有枯槁。想要出類而拔萃,除非舍妄以歸真。請大師指引迷途,讓我步入涅□之路;導領我登上覺岸,攀上般若之舟。我衷心希望你慈悲,和南攝受!

  禪師看完,對他說:“絕好的文才,同時又通佛典,承蒙你不以此地為僻遠,定能使佛寺增添雄偉宏壯的氣象。只是有一件事不便,我不敢不告訴你。”袁遜說:“什麼事?請您明示。”禪師說:“你如果頂著頭巾蓄起頭髮修行,在我們佛教裡就叫做獼猴戴帽,並不就像人;如果即刻讓你剃去頭髮穿上僧衣,在你們教派就叫做打著儒家的名義,卻是墨家的行動。像這樣兩種情況,你怎麼處理呢?”

  袁遜恭敬不安,好像臉上還有幾分愧色。過了很久,才說道:“只要心向禪宗,又何妨通俗的打扮?希望不要拘泥於外形。倘若能夠食用吃殘一半的山芋,那李泌自然是俗人;能夠補寫未抄完的佛經,房難道不是僧徒麼?佛門廣大,什麼人不能包容呢?”禪師說:“像你這番話,真可以說是朝三暮四的猿人了。”袁遜說:“為什麼這樣厲害地諷刺我?”禪師說:“隨便說說而已。”於是禪師就把袁遜留在西館,讓他教教小和尚。

  袁遜雖然天分聰明,文詞敏捷,但是玩耍騰躍屋樑,喜歡作小孩子的樣子。有時他在床上結跏趺坐,用被子矇住頭,讓僧徒向他禮拜,說:“這是白衣觀音現身了。”有時又在佛龕中張開兩腿,像簸箕那樣坐著,用深藍色的染料塗在臉上,讓廚工向他致敬,說:“這是洪山大聖前來監督齋食。”

  有時,他又會把蛇放在碗缽中,說這是降龍;有時還將貓兒縛在座位下面,把這叫作伏虎;像這樣的情況不一而足。寺裡的僧侶很討厭他,就向禪師稟告。禪師笑著說:“這不過是故態復萌罷了,好好對待他。”眾人於是不敢再說,而袁遜也依然如故。但是,山中景物,經過他題寫吟詠的很多,以至多得不能全部記錄下來,這裡僅僅抄錄其中寫得特別好的一小部分:

  題解空寺

  古塔凌空玉筍高,斜陽半壓水嘈嘈。

  老禪掩卻殘經坐,靜聽松聲沸海濤。

  書方丈

  幾曲風琴響暗泉,亂紅飛墜佛龕前。

  白雲深護高僧榻,不許人間俗客眠。

  送僧出山

  松翠侵衣屐印苔,杖藜幾度此徘徊。

  山信忘卻山中好,去入紅塵不再來。

  詠鶴

  運辭華表傍玄關,別卻浮丘伴懶殘。

  金磬數聲秋日晚,雙飛帶得白雲還。

  贈僧

  一瓶一缽一袈裟,幾卷《楞嚴》到處家。

  坐穩薄團忘出定,滿身香雪墜曇花。

  布袋和尚

  童子牽衣也不管,放下布袋打鼾睡。

  縈纏只是貪嗔痴,解脫無過戒定慧。

  毛女圖

  衣紉槲葉不須裁,蘿月秋懸寶鏡開。

  鶴背幾隨王母去,蛾眉曾識祖龍來。

  蟠桃結子三回熟,若木為薪十度摧。

  回首同時金屋伴,重泉玉匣葬寒灰!

  落葉

  萬片霜紅照日鮮,飛來階下覆苔磚。

  等閒不遣僧童掃,借與山中麂鹿眠。

  方丈巢燕

  花正開,雨霽春欲回。緝壘成雙到,穿簾作對來。飛上下,上下去又還。白門辭王謝,出入傍禪關。鍾梵定,長廊清晝靜。遠近雛學飛,呢喃語堪聽。棲寺好,畫棟雕樑巢莫保。秋去春復來,永伴山僧老。

  山中四景

  門徑苔深客到稀,遊絲低逐軟紅飛。

  松梢零落飄金粉,童子枝頭曬衲衣。

  風敲窗竹驚增定,鳥觸殘花墜澗香。

  《圓覺》半函看已了,紉針自補舊衣裳。

  幾點歸鴉幾杵鍾,紛紛涼月在孤峰。

  清霜獨染千林樹,明月漫山一片紅。

  十笏房靜百衲溫,名香長是夜深焚。

  道人愛看梅梢月,分付山童莫掩門。

  禪師有一天忽然身登佛堂,命令侍者把袁秀才叫來,告訴他說:“秀才,臘月三十到了。”袁遜回答:“我已知道了。”禪師隨即唱偈暗示他說:

  萬法千門總是空,莫思嘯月更吟風。

  這遭打個翻筋斗,跳入毗盧覺海中。

  袁遜頓時大徹大悟,也作二偈回答禪師說:

  泉石煙霞水木中,皮毛雖異性靈同。

  勞師為說無生偈,悟到無生始是空。

  萬種嘍羅林大節,千般伎倆木巢南。

  從今踏破三生路,有甚禪機更要參?

  唱完,袁遜端坐圓寂。禪師集合僧眾說:“這個人有奇特的地方,你們不可草率,必須仔細觀察。”眾僧於是圍著他細細觀察,原來是一隻猿猴。禪師這才給僧眾說以前發生的事,眾僧都讚歎稱異。點燃柴草火葬他的時候,禪師親自撫摩他的頭頂說:“二百年以後,包你受用。”

  到了宋朝南渡末年,有一個普通百姓家的婦女,懷孕將要生產,忽然夢見一隻猿猴進入房內,結果生了一個男孩,相貌與猿猴十分相似。等到他長大成人,卻不喜歡娶妻生子,堅決要求出家當和尚,父母只好順從他,送他到龍濟山做了和尚,法名叫作宗鍪。以後他在修持方面的聲望很高,常常是虎作侍者,猿作隨從,變化神奇莫測,簡直說不完,世人叫他肉身菩薩。宗鍪果然能夠重修佛寺,大轉法輪,像吉水的螺山接待庵、永寧橋,都是他所建造的。

  由於他的法號叫支雲,寺院裡也叫他為支雲鍪禪公。他有十卷語錄和四卷文集,其《蛇穢說》一文尤其在各地流行。至今龍濟山的寺廟仍奉他為重開山祖師。在他坐化的忌日,仍然有虎群圍繞寶塔這樣靈異的事。後人按照宗鍪出生時間推算,正好符合修禪師的預言,也真是神了!



【原文】廬陵之屬邑吉水,有東山焉,根盤百里,作鎮一方。秀麗清奇,望之如畫。後唐天成間,有修禪師者,結草菴于山之絕處。樹木蒙密,路徑崎嶇。曠歲彌年,人跡罕至。惟樵夫深入時,見師坐松下,輒有群鳥銜果集於前,師一一取食。食訖,飛去。樵夫間以語人,好事者相率造庵訪之。師方鼾睡,樸握暖足,伊尼衛床。眾異之,競為除地集材,建大蘭若。興工之始,師召匠戒之曰:“汝手作人,必飲酒食肉。此處山神利害,不可輕犯,如何?”匠齊應曰:“請斷葷酒以從事。”師許之。經月餘,一匠忽思肉不可忍。因下山,數日復來。政斫削間,兩虎逾垣而入,立匠者前。左右視,作哮吼聲。其人驚怖。師曰:“必汝犯戒,首實為宜,吾當遣去也。”匠者解腰間布囊付師,曰:“適過醪橋市中,買熟牛肉一塊,帶來作下飯,無他也。”師曰:“是矣。”因截作二段喂虎,撫其背曰:“山子且去。”言訖,虎隱。人愈敬之。由是金帛之施,川匯河輸,棟宇莊嚴,不日而就。

  既落成,師說法以報檀施。講演妙義,諸天雨花。俄而堂下湧出五井,皆滿貯米、面、油、鹽、蔬菜,取以飯眾,不欠不餘。師曰:“此五方龍王獻供,以濟匱乏,可名此山曰龍濟,寺曰清涼。”今四井已湮,惟一尚在。師庵前喬木千章,蔽翳雲日,樹下磐石坦平,師每據之誦經,日以為常。有老猿棲樹間,潛聽,且窺師熟。一日,師偶出,猿下著袈裟,取經石上,閱之。師還望見,猿踉蹌走去。師不問,亦不以告諸僧,但心識之曰:“此已解悟矣。”

  明日,果有峽州袁秀才來謁。師知之,請入相見,緇衣玄巾,風致樸野。敘禮竟,白師曰:“遜姓袁,字文順,峽中人也。族大以蕃,不樂仕進。獨遜有志功名,求官輦下。明宗胡人,暮年昏惑。賢士良才,莫得而進。留滯數年,竟無所就。有知己者,薦為端州巡官。念瘴鄉惡土,實不願行。彼又勸之曰:‘子蹇困如此,尚暇擇地哉?’不得已挈家抵任。未逾年,妻妾子女喪盡。憔悴一身,遂不復仕。往來江湖間,惟尋山望水,謝擾擾於名場;問道參禪,談空空於釋部。側聞尊宿建大法幢,不憚遠來,求依淨社。攢眉蹙頞,固非嗜酒之淵明;舉手推敲,頗類苦吟之賈島。如蒙不棄,夫復何求。”即取書一幅呈師,乃贄啟也。

  其詞曰:

  竊以生一拳夢幻之身,蓋由惡業;熟三峽煙霞之路,亦自善緣。凡居覆載之間,悉在輪迴之內。恭維龍濟山主,修公大禪師座下:性融朗月,目泯空花。衍術數則允過於圖澄,逞神通則端逾於杯渡。菩提本無樹,機鋒肯讓於同袍;松柏摧為薪,泡影等觀於浮世。十方瞻仰,四眾歸依。若如遜者,天地毫毛,山林蹤跡。悲來抱樹,誰憐悽惻其傷弓;窮則投林,疇暇從容於擇木。無家可返,有佛堪依。痛茲妻子之淪亡,坐此功名之汩沒。逢人舞劍,素非通臂之才;過寺題詩,忽動歸山之興。幹旋坤轉,無端變化幾湮沉;春去秋來,管得繁華有枯槁。伊欲出類而拔萃,除非舍妄以歸真。指引迷途,使入涅槃之路;引登覺岸,遄登般若之舟。惟願慈悲,和南攝受!

  師覽畢,謂之曰:“絕好俊才,兼通內典。辱公不鄙,壯觀山門。第有一事未便,不敢不以相聞。”遜曰:“何事?伏請見喻。”師曰:“公若頂巾束髮,在我教謂之沐猴而冠;遽使削髮被緇,在公教謂之儒名墨行。若斯二者,何以處之?”遜踧踖若有慚色。久之,乃曰:“但使心向禪宗,何妨俗扮,願勿以形跡見拘也。倘得食已殘之芋,長源自是俗人;補未了之經,次律豈非道者?法門廣大,何所不容?”師曰:“若公之言,真所謂朝三而暮四者也。”遜曰:“何見譏之深也!”師曰:“偶然耳。”遂留之西館,俾教行童。

遜雖性識聰明,文詞敏捷,然戲舞跳梁,好為兒態。有時跏趺床上,以被矇頭,使僧徒禮拜,曰:“此白衣觀音見身也。”有時箕踞龕中,以靛塗面,令廚人致敬。曰:“此洪山大聖監齋也。”或納蛇缽中,謂之降龍;或縛貓座下,謂之伏虎;如此者不一。僧頗苦之,以白於師。師笑曰:“故態也,善視之。”眾遂不敢言,遜亦自若也。然山中景物,經其題詠者甚眾,多不悉錄,紀其一二尤者焉。

摘自明代李昌祺《剪燈餘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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