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三秋树
01
那天，给胡科洗衣服时，在他的衣服兜里发现一张1999元的发票，上面产品一栏写着某品牌的女包。
心底一沉。
但还是选择了不闻不问。
只是在晚餐时，给他加了两个菜和两瓶啤酒。
晚饭时，他给我倒了一杯。
上初二的女儿问：“今天是你俩结婚纪念日吗？”
我俩碰了碰杯。
我说：“我跟你爸哪天不是纪念日？”
女儿一脸嫌弃：“太辣眼睛了。”
02
晚上，我照例陪读。
喝了点酒的胡科在卧室里看抖音，笑得像一个智障。
“妈，你不去管管我爸？他笑得也太放肆了，我题都做不进去了。”
我走过去，陪胡科看了一段小视频，跟他一起傻笑了一会儿，然后，把他卧室的门关了。
继续陪读。
到晚上十一点，女儿终于洗洗睡了。
我回到卧室时，以为胡科也睡了。
我刚躺下，想关掉床头灯，他默默在背后抱住了我。
03
我就知道一定是单位又有事情了。
他的那个国营书店，看上去名气在外，但绝大多数员工都是关系户。
他是为数不多没有啥后台，靠实力进去的，也是为数不多领导能指挥得动的人。
挂的是部门经理的头衔，其实干的是万金油的活。
就在前两天，一个老太太带孙子来他们书店买教材时，摔倒了。
老太太声称是因为地滑她才摔倒的，为此店员跟老太太大吵了一架。
后来老太太儿子赶来后，直接打120把他妈妈送进了医院。
就这么跟胡科八杆子都打不着的事，最后挨批评的居然是胡科，说他日常管理不到位，让他去善后。
胡科找老太太赔理道歉，老太太也很直接：跟你们要钱那是讹你们。
然后，掏出手机，指着上面一张图片对胡科说，帮我把这款包买了，咱这事就算了了，不然，我天天去你们单位坐着，反正我有的是时间。
这就是胡科兜里那张发票的来历。
04
他知道遇到无赖了，但有什么办法，只能满足她的要求，以求速战速决。
最可气的，是他把包买回来，给老太太时，老太太也很无奈地跟他说：“不是阿姨成心讹你，我儿媳为了要这么个包，天天骂我儿子废物，骂完儿子骂孙子……我只能麻烦你帮我跑这个腿儿。”
好不容易处理完这么恶心的事，胡科拿着买包的发票回单位报销，可是，财务告诉他这种发票报不了，让他先记着账，拿其他办公用品或招持费、住宿费的发票来报。
完后呢，财务还不忘把挖苦包装成安慰：“胡总，真是难为你了。咱单位现在好变美团了，给钱都不行，还得帮忙买包，怎么不让你帮他家拖地擦玻璃呢？真拿咱们大经理当跑腿小哥使啊。”
05
胡科单位这样的奇葩事情，层出不穷。
他平均每天都有三四次想辞职，可是，这个年纪，这份薪水总能牢牢地拴住他，弄不好就是一辈子。
所以，白天在他兜里看到那张发票，我脑海里连养小三儿这样的念头，闪都没有闪过。
同样地，也没闪过这有可能是给我买的生日礼物。
多年夫妻成兄弟，我和胡科之间，信任是有的，浪漫是没有的。
而日子过得久了，又多了一样东西，那就是彼此的心疼。
06
就像，我这天之所以在家，是因为请假带婆婆去了医院。
而这件事，我没有告诉胡科。
很长一段时间了，婆婆每天给我打不下三次电话。
没有什么事，只是家常的问候“妍妍学习累不累”“胡科还经常加班吗”“你单位忙不忙。”
刚开始，我只以为她是因为无聊。
可是，有一天，她在电话里哭着对我说：“你爸有外遇了，我不想活了。”
我急三火四地赶回去，60岁的公公，当着我的面，哭得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婆婆现在天天骂他，他看新闻，她说他喜欢那个女主持人，他看电视剧，她说他跟电视学搞破鞋，他要带她出去散步，她就说我才不耽误你去会情人，他做饭给婆婆吃，婆婆说她不敢吃，怕他在饭里下毒……
“李奕，这日子，我真是觉得没法过了。”
可是，我去问婆婆，婆婆却言之凿凿，指名道姓地说出了公公外遇的名字，甚至指着公公的手机说：“他的手机就是那人给买的，富婆啊，把他包养了。”
说完，婆婆号啕大哭。
我却哭笑不得，公公的手机明明就是胡科淘汰下来的，这一点，婆婆是知道的。
可是，看着婆婆哭得那么伤心，我心骤然一沉。这症状，跟同事爸爸的老年抑郁症实在是太像了。
几经劝说，才把婆婆带去了医院，医生证实了我的判断。
开了药，带婆婆回家，给她和公公的手机都定了闹钟，提醒她按时吃药。
07
过了半个月后的一个周末，我和胡科去婆婆家，看到婆婆在吃药时，他才知道婆婆得了老年抑郁症。
也直到此时，婆婆才告诉我们，三个月前，她听信了舅妈的游说，把辛苦攒下来的10万块交给了一家P2P公司。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钱打了水漂儿，婆婆一天哭八遍，活活憋屈病了。
我们还能说什么，心里再心疼那红扑扑、厚乎乎的十万元，嘴上说出来的话却是：“老太太，别上火，破财免灾。”“吃一堑长一智，再以后就不会上这种简单的当了。”
我俩配合默契地你一言，我一语，终于把老太太哄乐了，心却在滴血。
08
回家的路上，胡科一只手开车，一只手冲我比划：“老婆，你说十万块钱有没有这么厚？”
我色迷迷地回答他：“早知道 ，就啃老啃过来，给妍妍交补课费了。OMG，绝对选一对一，承包一个学期那种的。”
一对中年夫妻，就这样在自家车里，笑得跟蛇精病一样。
就像两个走夜路的人，明明心虚，却把歌唱得特别大声。
“老公，你现在真的变了。”笑过之后，我突然就正色起来：“刚认识你时，你也是霸道小鲜肉一枚，可以因为你妈让你穿秋裤秒翻脸。”
“你比我也没强哪儿去。哪次回家你妈给你带东西，你不火冒三丈？你再看你现在给你妈和我妈打电话，你比她们还罗嗦。”
是啊，那时候的我们多任性，可以不走脑地在父母面前大喊大叫，会因为婆婆一句不中听的话，摔门而去，并且让胡科母债子偿地刷了一个星期的碗。
可是，现在呢，给我爸妈打电话，我说的最多的，就是“知道啦”“好”“行”“你俩注意身体哈。”
就连被婆婆连续骚扰了那么多个晨睡，我都能隐而不发，并且顺藤摸瓜地找到病因。
“人成熟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对父母没有脾气了。”胡科煞有介事地概括了一下。
然后，我俩就展开了自我表扬及互相吹捧模式，一路笑回了家，好像捡了十万块钱一样。
可是，到了家门口，拿钥匙开门那一刻，胡科突然停下来，头也没回地对我说了一句：“妈病了这么大的事，你都没告诉我。以后，别什么事都自己扛。”
哎妈，有他这句话，下次该扛还是得扛。
09
但人到中年，生活是永远按下葫芦就起来瓢的。
我俩的叛逆被生活治愈了，女儿却开始了她少年不知愁滋味的青春期。
假期刚刚咬牙给她报完了语数外及物理的补习班，她提出补偿性要求，去杭州参加某男团的演唱会。
并且毫无回旋余地地要挟：“如果不让我去，那假期的补习班我就不去了，就算你们逼我去了，我也不会好好学的。”
父母为了养她在这个世界上忍气吞声，她却像个土匪一样威胁我们。
我这暴脾气！
但又怎样，我一顿狂风暴雨过后，妍妍不吃不喝不学习。
我肺都要气炸了。
而胡科这个猪队友，闪亮出马，半个小时后，女儿房间里传出父女俩又是击掌，又是欢呼声。
然后，猪队友回到我们房间，得意扬扬地说：“解决了。”
他的解决办法就是我俩陪女儿一起去演唱会！
三个人的门票、往返机票以及吃住，我都不敢算下去了。
胡科却说：“她的爱豆做公益，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其余时间都在创作和练习，这么好的榜样，没理由不支持，就当是全家旅行了吧。没有妍妍这份非去不可，咱家的旅行计划好像一直都缺时间和金钱。”
说得轻巧，从杭州回来准备吃土吗？
可是，他都答应了，我再不惯孩子毛病，也不能让一个父亲的话泡了汤。
10
演唱会现场的氛围真好。
孩子们挥舞着荧光棒，跟着他们的爱豆边歌边舞。
那样青春洋溢的现场，我和胡科都震撼了。
最是当那首我和胡科从来没有听过的《世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唱到一半时，我俩这对现场为数不多的中年大叔和老阿姨哭成狗，哭得五味杂陈。
妍妍见了，把可爱的荧光发卡戴到我头上，又把荧光棒递到爸爸的手里，我们跟着现场所有的孩子一起，唱着，哭着，笑着……
人生中所有的不如意，似乎在那一刻，都得到了释放和补偿。
只是，曲终人散，我和胡科秒回现实。
看着女儿跳着笑着，他揽着我的肩膀安慰：“这钱，总比像咱妈那样被骗光了花得值。”
我说：“那是。你老婆我是谁啊，不骗别人就不错了。”
曾几何时，我俩就这样互为心灵导师，活得越来越阿Q。
11
只是，生活对于我和胡科好像永远都有指令下达。
女儿高一的那一年，他被派到郊县的分店去做总经理。
不想失业的话，就只能接受。
于是，我在最需要他的时候，我们成了周末夫妻。
我每天上班、接送女儿、陪读，忙得焦头烂额。
而他能分担的，就是每天拿出睡前十分钟，听我抱怨。
那段时间，我说得最多的就是：“胡科，我要跟你离婚。”
他就回答：“嗯，离，像我这种男人，你离一百个来回都死不足惜。”
12
雪上加霜的是，我们分居两地，然后怕什么来什么。
爸爸在单位每年一次的离退人员体检中，发现得了肝癌，而且他平时几乎是无感的，但发现时却已经是晚期。
于是，我白天上班，晚上陪护（妈妈白天在医院），曾经创下连续五天没换衣服去上班的纪录。
那天，每顿只喝几口小米粥的爸爸难得的状态很好，说他想吃我包的白菜香菇的饺子，我马不停蹄地去菜场。
买完白菜香菇，我给了菜贩20块钱，他应该找我6角零钱。
结果，他坚持不找零，非要给我三根香菜。
我说要不要香菜，他就说大姐，人这么多，你就照顾照顾我。然后，他把香菜往我面前一甩，就不理我了。
那一刻，我失控了。
我暴怒地把手里的菜狠狠地扔在地上，叫喊着：“我不买你的菜行了吧？”
然后，我遭到了谩骂，甚至有人拿手机拍照，把我发到了他们的朋友圈。
在那里，我被称之为菜场当众撒泼的油腻中年女子。
圈子很小，传来传去，居然被我的闺蜜看到。
她给我打来电话，问我到底怎么回事。
我告诉了她事情的原因：爸爸是香菜过敏的。
但当时，菜贩固执的态度激惹了我，让我连日以来承受的压力爆发了。
听我说完，闺蜜悠悠地问了一句：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结婚？你要那么一个形同虚设的老公有什么用？
13
关键时刻，闺蜜请了年假，过来帮忙。
她一脸嫌弃地拨弄着我剪短的头发，问我为啥。
从前，我对她说过，不梳长发的女人就不是个真女人。
我叹息着：“长发总得烫，一次好几百，而且得好几个小时。我现在，既没那个闲钱，更没那个时间。”
闺蜜说：“你就这么油腻下去吧。你大概自己都忘了，你曾经是一个内裤颜色都必须跟外衣同色系的精致女人啊。”“你们家胡总现在可是已婚享受未婚待遇，在县城里过得逍遥得很呢。”
我让闺蜜别那么说胡科。
可我心里也有怨怼。
但，晚上，跟他视频时，看着他一脸的倦容，我又习惯性地报喜不报忧：“妍妍特别懂事，学习成绩很稳定”“爸今天吃了五个饺子，喝了半碗饺子汤”“老公，咱俩好好吃饭，不许生病，么么哒。”
放下电话，我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在心里对自己说：加油，你是好样哒。
仔细一琢磨，这就是这场婚姻予我的影响，如果我不想自己悲观，那我就不转达悲观给我至爱的人。
这世界上，已经有太多令不如意和无能为力的东西，我希望我们的感情不是这样的东西。
14
又是周末。
胡科说他回不来，要加班。
我把闹钟定到四点半。要起来给女儿做早饭，送她去补习班，然后再去医院带爸爸去排队做检查。
尽管定了闹钟，但我还是没敢把窗帘拉上，怕实在太累的自己睡过头。
可是，一觉醒来，发现卧室里一片漆黑。
打开手机，我顿时惊醒，已经是上午10点半了。
谁给我拉的窗帘？
女儿的课上不了了！
爸爸的检查……
我赶紧起床，女儿不在房间，然后，我看到了餐桌上了早餐和纸条。
“老婆，起来后不用着急来医院，妍妍我已经送去了，下课后她去学校上自习。今天我陪爸，你好好休息一天吧。么么哒。”
胡科回来了。
我的一颗心顿时安安稳稳，焦头烂额之中，依然觉得定定的幸福。
15
他在医院我就放心了，于是，收拾了一下家，洗了衣服，又做了饭菜准备打包带到医院去。
然后，手机上显示陌生来电。
接听，好半天才弄清楚是那天那个菜贩打来的。
他先是道歉：“大姐，我真不知道你那天心里那么难受，更不知道你爸爸香菜过敏。对不住了啊，我已经让发朋友圈的那个工友把小视频都删了。姐，真对不起，以后你想吃啥菜，就来我家拿，我分文不收。”
我这才知道，胡科从我闺蜜那儿听说那天的事情后，这次回来，特意去了菜场，找到了那天的菜贩。
说明的情况，也希望对方能把那个朋友圈删了。
生活一个又一个难题没让我哭，但，胡科去为我说明讨回公道，挽回形象这件事，让我哭了。
比起生活里的那些苦，这件事，足以让我瞬间觉得日子好甜。
16
然而，那天等我拎着饭菜赶到医院时，我哭得更凶了。
胡科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推着轮椅带我爸去做CT。
我这才知道，他在单位从梯子上摔了下来，左脚骨裂。
他本来这周不想回来，怕让我看着闹心，可是又实在想帮我打个替班。
17
在楼梯间，他向我吐槽这次本不应该的受伤。
原来，单位领导去检查，非得说那个已经在那儿挂了四五年的LED屏有点歪。
于是，让胡科扎着梯子去扶正。
谁知，胡科下来时，一个没踩稳，摔了下来。
更让人心寒的是，他从梯子上摔了下来，领导和同事却在笑。
而他呢？
当时根本无心纠结这些人的态度，第一个想法就是不要让我知道。
是啊，这就是被爱之人的心态，他不会纠结于无关人等的讥笑，他会率先想到不要让他爱的人难过。
而人生的真相是，即便单位如此无聊、令人失望，但我们没有一走了之的实力。
我们能做的，只是站在走廊上，抱团骂骂他吃饱了撑着的领导和冷血凉薄的同事，用心疼去注销心寒。
什么是家？
可能就是像我们这样，就算世界炎凉，我们还是能从对方的身上，看到温柔、善良、希望和绝不同流合污的倔强，然后坚强。
18
星期天，妈妈在医院陪爸爸，让我和胡科回家休息。
我俩一起送女儿去上课。
到了楼下，胡科坚持要送女儿上楼。
他说：“爸爸能陪的时间太少了，多走几登楼梯也是好的。”
看着他一瘸一拐的背景，我重新泪如雨下。
人至中年，我越来越清楚，人生有太多无能为力的时候和事情，而我们唯一需要，也唯一能够做好的，是把自己有能力做的事情，做好，把值得爱的人，爱好。
仅此而已。
19
回来的路上，等红绿灯时，看到一位靓女在过马路。
我和胡科的目光同时被她吸引了。
我笑他：“自己都啥样了，还有心思看美女呢。”
可是，他转头的一句话令我泪目：“你原本也是这样的女孩啊。”
我含着眼泪跟他说：“但是咱俩一起吃的苦和乐，她以后却不一定吃得着。”
胡科敲打了一下我的头，说：“真的，我发现咱俩这心态也是没谁了。”
是啊，我们都曾不堪一击，而我们也终将刀枪不入。
20
那天，在单位，疲惫的我在茶水间喝个水的功夫，居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醒来时，单位小姑娘问我：“姐，人为啥要结婚？”
我特别有自信的回答：没结婚呢，你的付出、压力、不开心，就是付出、压力和不开心。但结婚以后呢，因为这些东西都能被对方看见的时候，所有的抱怨才有机会变成心甘情愿，然后呢，你就成为“以心甘情愿的态度，过随遇而安的生活”的那种人。
这不是标准答案，却是我的执念。
看破红尘爱红尘，这是像我和胡科这样的小人物，在一地鸡毛的日子里，给自己拔高出来的那么点英雄主义，呵呵。
21
这就是我和胡科，一对中年夫妻的日常。
一边抓狂，一边热爱，把彼此过成了命运的合伙人。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地合写了一句：人间值得。
备注：本文首发于公众号“写故事的刘小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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