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刈禾女之歌》賞析

刈禾女之歌

辛笛

大城外是山

山外是我的家

我記起家中長案上的水瓶

我記起門下車水的深深的井

我的眼在唱著原野之歌

為什麼我的心也是空而常滿

金黃的穗子在風裡搖

在雨裡生長

如今我來日光下收穫

我想告訴給妹妹們

我是原野上的主人

風吹過鑲刀下

也吹過我的頭巾

在麥浪裡

我看不見自己

藍的天空有白雲

是一隊隊飛騰的馬

你聽風與雲

在我的鑲刀之下

奔驟而來

一九三七年四月三十日

在蘇格蘭高原


《刈禾女之歌》賞析


“九葉派”詩美的核心觀點是超越。在詩與生活的關係上,他們主張既要潛入現實深處,又不必直接粘於現實,力求表現上的客觀性和間接性;在藝術表現上,他們既反對硬梆梆的寫實,又避免赤裸的抒情,盡力營造一些實而又虛的新鮮意象,以表達自己對社會人生的哲理思考、獨特體悟和深切感受。辛笛的這首抒情短詩,就是一篇意象清新明麗,情調委婉柔和,意蘊深沉玄虛,具有濃郁的時代色彩和強烈現代詩風的佳作。

表面看來,這是一首現居大城市、家在原野上,曾是刈(yi收割)禾女的思鄉詩或田園曲,詩中三、四句那兩個“記起”即可說明。但細加玩味,詩人實在是在借他人之酒杯,抒自己胸中之塊壘。

詩篇起首兩句,點明瞭她的家鄉原在遠離大城市的鄉村,接著便是對家鄉甜美的回憶。若問,她身處何市? 從事何職? 為何發思鄉之幽情?對此,作者無須交待,故一筆帶過。因為這裡的城市和鄉村均系似實而虛的象徵意象,即前面所指的“化裝姿態”的自然意象。眾所周知,作者不是刈禾女,更未必有過她的生活經驗。這裡只是借刈禾女之口,抒發自己積蘊已久的對生機勃發的自然宇宙之熱烈渴望。辛笛長期處於都市之中,早已對城市中的嘈雜混亂,以及書齋生涯的狹小沉滯深感厭倦、苦悶。因此這派詩人曾一再呼籲“要把歷史(指人類社會現實)還原為自然(指宇宙空間)”,提倡一切都要返回人類故鄉。故此詩中對故鄉的眷戀,其實正是作者發自意識深層的對廣闊清新生活的本能追求。這種追求早已到了如飢似渴的地步,所以她首先憶起的便是“家中長案上的水瓶”和“門下車水的深深的井”。這種思鄉之情真是達到了望眼欲穿的程度,故而連眼也唱起了原野之歌。眼睛是心靈的窗戶,眼唱即是心想,一個巧妙的通感手法,把詩人對人類故鄉那種翹首遠望之狀和內心渴望之情,含蓄而傳神地暗示了出來。然而,由於種種複雜緣由,他對此只能心向往而無法身赴之。面對現狀,內心空虛惆悵,神往故鄉,常覺充實甜蜜,故而才有“為什麼我的心也是空而常滿”的微妙心態。那麼,她渴求故鄉的什麼呢? 那金黃色的麥穗,勤勞的女伴,朗照的陽光,閃亮的鐮刀,鮮豔的頭巾,蔚藍的天空,飄浮的白雲,這一系列明麗清新的意象群,豈不正是作者渴望的那種五彩繽紛、寧靜和諧、廣闊厚實、勤勞淳樸的文化之境嗎?

作者心馳神往的絕不僅是遠離現實的世外桃源。我們知道,“九葉派”崛起、成熟於抗戰後中國黑暗與光明交錯,方生和未死更迭的特殊年代。他們曾於《中國新詩》創刊號代序中指出:“我們原先生活著的充滿了腐朽氣息的房屋在動搖,我們原先生活著的陰暗沉滯的空間在崩潰”,“到處有歷史的巨雷似的呼喚:到曠野去,到人民的搏鬥裡去!”據此,我們可以看到,作者的詩正是在時代風雷的感召下,對行將瓦解的黑暗王國的無情詛咒,對漸露曙光的嶄新世界的熱烈憧憬,對在斧頭鐮刀指揮下人民正在勤奮收穫的衷心向往。否則,我們便無法理解作者為何精心選擇了經風沐雨、喜割麥穗的收穫季節,為何特意強調“我是原野的主人”,何以把白雲喻為“一隊隊飛騰的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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