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著她的手,才發現那些熟悉的東西漸漸生疏


握著她的手,才發現那些熟悉的東西漸漸生疏

老媽翻年八十八。

在病床邊我握著她的手,粗糙而熱乎。

眼前晃來晃去都是過往,那些零零碎碎的事情。

1.

老媽有一大樂趣,有事沒事端個小板凳坐在櫃子前,拉開抽屜,清理舊物。

一邊劃拉,一邊自言自語:今天理一下,明天理一下。後天——,再理一下。

這是啥子,棒槌?哦,刷鍋的。

你老漢兒(方言父親)在時最愛買這種刷刷兒了。

“我喜歡這種的。”老花鏡下,舉著一把舊刷子端詳良久。

“哎呦,快來看。茶葉、花生、瓜子全叫耗子咬了。” 她抖摟著耗子屎,大叫。

我見慣不驚,不動彈。

她在那裡呼隆呼隆刨半天,一撮一撮地把破了袋的瓜子花生捧出來扔進垃圾桶。

我笑她太辛苦。

媽,你又不吃,今後不要亂買了哈,這是教訓。

她才不理,“你等會兒就去買。要過節了,家裡咋能一點兒零食沒有。”

好吧。上街。

於是,新買的零食呆在櫃子裡,等耗子們高興又開一輪歡宴。

“還有這麼多滅蚊片,點完了再去買哈。”這是在說我。她一直認為我大手大腳。

老媽這輩人有一些就這樣,生怕物資匱乏時代席捲而來,隨時都在備貨。喜歡囤東西。

米,買幾袋。面,留幾袋。家裡五穀雜糧吃都吃不完。

夏天是曬米、曬麵粉的好季節。簸籮裡的蛾子,在陽光下戀戀不捨地飛走。

紅豆綠豆黃豆黑豆白豆,小米黑米糯米糙米薏仁,蕎麥燕麥棗子核桃把櫃子塞得滿登登的。

奶粉吃到一半,那是鬧饑荒了。心急火燎地打電話要我弟去買幾桶候著。

冰箱裡的雞鴨兔,豬肉牛肉凍得邦邦硬,解凍的時候要看標籤,一般是從去年的開始。

我說:媽吔,吃完了買不行嗎?

老媽居然很生氣:你懂啥子?

教科書級別生活經驗的我,還時不時被老媽洗刷:你懂啥子。

惱火的我,又暗自欣喜。

喜從何來?

有幻覺。倒不是像羅振宇老師說的:人家還是個寶寶……。那太肉麻了。

而是頭頂上有一層老媽,恍惚自己還年輕,很賺。

皺褶、白髮是必須的,可自己又看不到。

人家看得到!

人家看得到就看得到,關我啥子事。

2.

老媽糾纏於節約,絕不容人置疑。當年老爸也沒拗過她。

除了吃的,掃帚拖把,鍋碗瓢盆,均有積壓存貨。電飯煲、汽鍋、榨汁機…,有些是我們拎回去的,有些是單位發的、獎勵的。

老爸在時,把這些東西用大紙盒裝上,貼上標籤,註明品名,碼在櫃頂上。

平時老媽用的,要不缺把,要不缺蓋,要不就是鍋底底補過滴……氣死你。

有一隻蒸飯的鋁鍋,告訴她已經漏了,換隻新的吧。她拿起來對著光看一下:還可以用。

眼神差的老媽,這時眼睛比誰都尖。保姆說,要不是水鹼太厚,早就漏了。

有天,泡菜壇蓋子摔碎了。保姆買了一個十塊錢。

她說一個罈子才三十五塊,蓋子要十塊。看你很需要,騙一個算一個。奸商,哼,太坑爹。

報章雜誌老媽每天必看。蹦兩句網絡語是經常的事情。笑了我好一陣兒。

我說,家裡那麼多舊碗,扣一個上去不就可以了嘛,節約訕。

老媽說,那不行,壇蓋不用正宗的要漏氣,一罈子藠頭就壞了。老媽就愛吃個泡菜。

老媽十足十槓精,每次跟她扯這些問題,繞著彎地跟你講道理,直到你甘願撤退。

一天,交了電費。

老媽從犄角旮旯翻出一個灰塵滿面的小電扇,摸摸索索地擦拭,忙了一個下午。

最後喊我,你去拿把螺絲刀,把扇葉片卸下來,那樣才擦得乾淨。

我裝聽不見。

空調捨不得開。一把舊電扇,葉片都鏽蝕了。依得我,扯去甩了眼都不眨。

沒好氣地問:交了好多電費嘛?

老媽答:一百多塊(兩月交一次)。

我說,不算多嘛。

所以呀,七月份那麼熱,一開空調電費就上去了。老媽這樣算賬。

在這種事情上,沒有誰腦子轉得有她快。百分百被她繞暈。

擦拭後的電扇,呼呼地轉著,老媽很是愜意,享受著一下午的勞動成果。

“電扇小嗎小,風還是大,看到沒有,涼悠悠的,它還可以搖頭。不錯不錯,不比空調差,很管用。”

此時此刻,我進一步無語。

每次見我在水龍頭下搓洗襪子、褲頭、背心和毛巾什麼的,老媽就要數落。

用個盆子接到洗!太浪費水了,真是沒過過苦日子的。

搞得人不勝其煩:老媽你奔九十的人了,一直在想過苦日子,你好久過甜日子噢!?

捅馬蜂窩了。不得了。天要垮了。

“你要注意哈。你是黨員噢。你要從節約一滴水做起噢。一個銅板要掰成兩半花。搞忘啦。……你不要搞腐敗。零容忍哈。”

哎呦,哪跟哪啊,這就腐敗了,還零容忍。身邊有個業餘紀檢,弄得你隨時哭笑不得,真的是想撞牆。

老媽坐在那裡,見我又吼又跺腳的,她倒開心地哈哈大笑起來。

3.

如今,老媽還是時不時請五金店師傅來修理被老鼠咬破了的木櫃子,以及啃得七零八落的紗門紗窗。

“這次裝的是不鏽鋼絲的紗門,老鼠咬不破。”

師傅亦是熟臉,博覽一下我們家破櫃子、破門,上面都有他精湛的手藝。

看在修理費面子上,他每次來,都很耐心地跟老媽聊天。

我反覆思考,邏輯推敲,理論實證,形而上形而下,納悶兒老媽的又節儉,又浪費是怎麼回事。

反應過來——

節儉,是對自己;浪費,是對子女。備著東西,是等子女回來,啥時候來,她都不捉急。

所以,我們每次回家,走時老媽會給你拎袋米啊、面啊。還有茶葉瓜子花生開心果之類的。

現在哪個稀罕這些?

但看到老媽高興,我們還是快快樂樂地裝上帶走。

我們姐弟幾個都退休了,經常回家晃。老媽依然還是操心,杞人憂天並樂此不疲。

你咳一聲嗽,流一下清鼻涕,夏天她會給你找藿香正氣水,冬天她會拿來抗病毒貫眾沖劑。

趕緊上!

4.

老媽是在貴州桐梓的省中上的高中。

有個郵遞員,是地下黨區委書記,經常送她進步書報,那時她就加入了新民主主義青年團。

在省中禮堂,老媽和一些同學悄悄躲在大幕後,聽完了某軍政委給起義將領做的報告,也旁聽了給俘虜召開的憶苦思甜報告會。

部隊向東北方向開拔,老媽沒給家裡打招呼,毅然決然離開家鄉。

外婆找不見人,大病一場。

一年後,政府敲鑼打鼓把光榮之家的喜報貼在門上,才知道老媽參加了抗美援朝,人已在千里之外。

後來問老媽咋個招呼都不打就走了。

她說弟弟妹妹小,外公多病。你嘎嘎就盼她畢業後好養家餬口。這種情況,打了招呼就走不脫了。

我們叫外婆嘎嘎。

很小的時候,聽外婆說過,清朝康熙年間,祖上是客家撐船的,湖廣填四川時,移民四川江津。所以,對外婆稱謂還是客家喊的嘎嘎。

抗戰時,日本轟炸重慶,重慶離江津很近,外婆一家待不下去,到貴州桐梓投奔了親戚。

外公封建,認為女孩子上學沒用,早晚嫁人。

雖然家貧,但外婆支持老媽讀書,說你自己養一頭小豬,交學費時,豬長大了拉去賣,學費不就有了嘛。

客家人有宗族祠堂。祠堂有規定,哪家娃兒成績好,就會提供一點支持。老媽就得過祠堂獎勵的一袋米。

那年月,我外婆算是很有見識的女人。

孫中山叫放腳,她立馬就把裹腳布送給灶王爺。解放後,她白天干活,晚上去掃盲班識字。當然,最後她到底能認多少也沒人知道。

外婆一肚子古靈精怪的奇聞軼事。小時侯,她來我們家,我們姐弟幾個就喜歡纏她說故事。

可她最愛說的還是學費的事情,學費也是老媽體會最深的主題詞。

老媽考高中。縣中榜上有名,外婆給她交了學費。後來省中發榜,老媽又考上了。

省中老師是抗戰時,江浙一帶逃難到貴州的,教書水平比縣中本地教師高許多。外婆說,上就上個最好的,屋頭再窮,交給縣中的錢我們也不要了。

後來,省中為品學兼優的學生免學費,全校兩人,老媽是其中之一。

那年月的難,是真難,連飯都吃不飽。比現在的難,可難多了。

外公去得早,外婆為小嬢(姨)和兩個舅舅能夠上學操碎了心,幸好有老爸老媽伸出援手,才度過難關。

大舅小嬢曾有段時間因為上學住我家。小嬢從9歲讀到中專衛校畢業參加工作。

大舅的女兒我表妹也常提起,小時侯,每到開學前就會聽到郵遞員叫收匯款單的聲音。

他們知道那是大姥子(方言姑媽,就是我媽)為表弟表妹交學費寄錢來了。

好多年前的事情,小嬢和大舅他們都心懷感激,見面就提起。

我也大致知道,老爸老媽還曾捐資助學,每月寄錢給一名貧困山區的學生。

老媽始終認為——

一個人這輩子不上學就沒文化,沒文化就沒見識,沒出路。越是貧窮越要讀書。

只要有文化,所有的路都打開了,所有的所有才具備可能性。

改變命運從上學開始。我想,這就是老媽的底層認知。

5.

老媽到部隊後在軍部當打字員。那時部隊有文化的不多,所以,她又調到部隊速成學校做教員,教工農幹部語文數學。

早年聽老媽說過,一道追及應用題就把你爸難到了,跑來問我。——也許正因為那道難題,老爸才有機會認識老媽。

老媽懷孕,失去了部隊保送中國人民大學的機會,成了她一輩子的遺憾。一套高中試題,有時候拿出來摩挲一遍。後來就再沒見,估計是扔了。

而當年她的學生我老爸,之後卻拿到兩個進修畢業證書,解放軍政治學院和後勤學院的。讓老媽慨嘆不已。

這也影響到我。

文革停課,錯過學業。其實,本本份份工作下去也沒什麼壓力,周圍大家都一樣,但就是覺得有個念想未了。

於是,一邊上班一邊去參加高考沒考上,生了孩子後去考了個電大黨政專科。

每天早上,把牛奶盒掛在自行車把兒上,送到牛奶站。再揹著兒子把他送到幼兒園。然後去上課。

下午放學,去取了牛奶,又去接兒子。每天風雨無阻,就這樣脫產讀了兩年半。

接著,繼續上了兩年四川省委黨校經濟管理函授班,拿到本科文憑,才算圓了大學夢,懸著的那顆心才回到肚子裡。

當時老媽比我還高興。

6.

老媽對子女從來就是嚴格要求,一般都是教訓的口氣。面對幾十歲的子女也是如此。所以,我們心裡總有些躍躍欲試的逆反念頭。

但也不知道要逆反什麼。

到我們做父母,只能生一個,是獨生子女,所以,對下一代要寬容得多,老媽不贊成,說你們不要太寵溺娃兒,慈母多敗兒,愛要愛在心頭。

我們姐弟幾個與老爸老媽同住的時間非常短。

幼兒園、八一校都是住讀。上中學也是在部隊食堂打飯。當兵、上班、成家又都離開了他們。

雖然我們工作崗位都很普通,但在老爸老媽的耳提面命下,都當成事業在做,兢兢業業很認真。

親情也就是節假日團聚,吃個飯。見面話題也是圍繞學習啊,進步啊,形勢啊等等。

外人可能不相信,其實,真是這樣。親情關係好像都是正兒八經的上下級關係。

增加了扯白、拌嘴、抬槓、開玩笑的內容,已經是退休後的閒散日子了。

似水流年匆匆。

驀然回首,才發覺還沒來得及咀嚼品味,已經恍若隔世。

7.

握著她的手,粗糙而溫暖,不像是病入膏肓的人。

孫輩們來看她。

她已經坐不起來,聲音卻還洪亮。

還是那幾句老生常談的叮囑:你們要少貪耍,要勤儉節約,多讀書,多看歷史,…。

我們姐弟幾個站在一邊,又心酸又難過。

一輩子辛苦,一輩子操心,一輩子嚴厲,老媽你就不會輕鬆點嗎?

彷彿還是有的。

老爸老媽年輕時候,互稱 “腰包”。那是從朝鮮帶回來的逗趣。是不是朝鮮語,也沒問過他們。

看老媽年輕時的照片,演話劇,打籃球。很是活躍。

熱情似火的老媽最愛唱《延安頌》、《太行山上》、《黃河大合唱》,說在學校時參加過表演。

電視上有時放這些歌曲,她耳朵背,歪著頭注意聽,音量開得可以把全屋人轟走。

老爸話不多。有事沒事反覆看《上甘嶺》、《南征北戰》、《英雄兒女》。戰爭年代過來的人,對這些片子情有獨鍾。

老爸住院後曾對我說,戰場上死裡逃生三次,怕什麼死,我不怕。

抗戰從山東老家村裡一塊兒出來到大別山打游擊的,數數就剩他和他侄兒生還。所以,他很知足。

老爸在《激情燃燒的歲月》裡回味,我也瞄一眼,認為演得挺好。

老媽在一旁說還可以。但演員沒有身臨其境,差點真情實感。

然後說女主角褚琴(呂麗萍飾)的鋼筆是“關勒銘”的,她也有一支,曾插在胸口口袋裡照過一張相。

北方冬天軍裝洗了幹不了,很少換,穿得油漬麻花的,哪有褚琴穿得那麼抻展,那麼幹淨。

……。

老爸老媽很少提過去的事情,他們覺得那不算什麼。偶爾也是隻言片語,時至今日我們的印象也很模糊。

最多就是在大別山的時候,在朝鮮的時候,在營口的時候,在黑山的時候,在長春的時候,在新民的時候,……。

的確,院裡隨便一個顫巍巍佝僂老頭老太的勳章也不下幾十枚。

人跟隨時代前進。

之所以“人無完人,事無圓滿,凡事要盡人事聽天命”,是因為每個人所屬的時代不同,老媽過於節約的觀念也多多少少帶著時代印記。

所以,我常常告誡自己,沒必要看不慣和囉嗦什麼。

而老媽他們那個時代的榮光永遠值得尊敬。他們的精神永遠值得發揚。

永遠祝願他們幸福安康。

8.

可想起老媽的嘮叨,實在是感覺耳朵聽起老繭,能整出宇宙迴響了。

“少貪耍,要勤儉節約,多讀書,多看歷史,…”。

說多了誰會在意,慢慢聽而不聞。

於是,那些熟悉的東西漸漸生疏起來。

畢竟都要追求自己喜歡的生活狀態,而不願被舊的東西束縛。

其實不管你願意不願意,有些經過檢驗的、基本的、硬核的東西還是會穿越暴風驟雨來到你的跟前。

這是從你根兒上來的。沒有對錯。

科技再發達,社會再進步,從根兒上來的東西依然猶如深埋於大地的寶石,熠熠生輝。

猶如深藏於心的至理名言價值永存。

是不?


握著她的手,才發現那些熟悉的東西漸漸生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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