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再天天高喊“國漫已崛起了”。
文 | 穎寶
“你最愛哪一部國產漫畫？”
知乎上，有人拋出這個問題，炸出一堆國漫粉。
他們七嘴八舌，講起了獨屬中國青少年的國漫故事——
“《偷星九月天》結束得好倉促，九月到底喜歡十月，還是琉星？”
“《天行軼事》反轉得令人猝不及防，我至今都不敢相信，男一竟和男二在一起了！”
“《星海鏢師》裡的唐小鏢儼然一個假主角，戰鬥力弱爆了。”
漫畫家本傑明的油彩畫風，與傳統漫畫“格格不入”，在我心中留下很深的印象。/《橘子》內頁
這裡的國漫，特指面向15-24歲青少年、借鑑日漫創作模式的青春漫畫。至於後期衍生的動畫化作品和影視作品，不在討論範圍內。
知乎上的這一群國漫粉，估計都是“上了年紀”的90後、00後。他們在少年時期趕上國漫回春的好時光，以至於長大後還能掰著指頭數出N部經典作品，臉上泛起激動的潮紅。
不信的話，你可以問問身邊的10後，他們最愛哪一部國漫。
你大概率會被反問：“嗯？還有好看的國漫？”
聽到這話，國漫粉估計會被氣得說不出話。/《超合金社團》內頁
“好想好想成為漫畫家”
國漫粉通過漫畫家的筆尖，感知和想象這個世界——
古鎮是一種神秘的存在。當我們身處青磚紅瓦的矮房之間、順著蜿蜒曲折的石板路往深處走，便可以進入《藍鯉鎮》裡水下城鎮，結識到陰鬱的阿空和溫柔的云云；也可以敲開《啞舍》裡古董店的門，向老闆討一面連接不同時空的銅鏡，與過去的自己對話。
夏天是一個充滿青春氣息的季節，漫畫裡的故事，總在烈日與蟬的注視下發生；深秋也值得期待，霜降童子會從樹上跳下，偷吃人類的食物。
在國漫粉心中，長安的顏色，是妖豔魅惑的紅。/《長安幻夜》海報
窗邊的花朵、雜亂的草叢、邊界模糊的山脈之中，都藏有小精靈。深信這一點的我們，操心《子不語》裡的花精幻化何時成人形、蠶婆婆吐絲時是否如被火燒般痛苦、妖狐琥珀是否正坐著轎子去吃酒席。
加入學生會或學校社團，是中學時期的必做事項之一。畢竟，與《超合金社團》的阮螢一起高喊“打敗老師、保衛社團”，或經歷一段《最強學生會》式的搞笑三角戀，青春時光才算完整。
沒有人可以永遠18歲，但翻開漫畫，我們就可以暫時回到18歲。/《踮腳張望》海報
漫畫看多了，我們也就開始懷疑：難道全人類都擁有神力？
當你看到一個少年，雙手甩起兩根長繩、學著《斗羅大陸》裡的唐三施展藍銀草魂術，或激動地與你分享他夢見自己擁有《神契幻奇譚》裡的混沌鎖，或在海邊坐一整天，只為等待《緋色安娜》裡的紅色沙鯨跳出水面時，不必嘲諷他——
“中二”的孩子，只是一群單純天真、腦洞比宇宙還大的人。
除了沉浸在虛擬世界中，國漫粉們還會“愛屋及烏”，把虛擬世界背後的漫畫家視作奮鬥的目標。
“當初是被漫畫家姚非拉筆下清新的色彩震撼，才決定踏入漫畫這一行。”一位漫畫圈內人，在被生活肆意蹂躪後，談起偶像，眼睛裡仍然閃爍著星星，“我也想用畫筆留住青春”。
有多少人，曾一邊學著行歌高喊“我要成為可以讓他安心離開，然後大踏步趕上他的存在”，一邊踏上漫畫家這條滿布荊棘的路？/《星軌是天空的道路》海報
念初中的時候，我也曾被漫畫家夏達筆下的夏天打動。在她描繪的夏天裡，湖面被陽光籠罩著、清晨的雨淅淅瀝瀝地下著、風中傳來老爺爺搖擺芭蕉扇的聲音。
這一幕幕遠離世間紛擾、觸及人心柔軟處的畫面，令我向往，也讓我立志成為一名講述溫暖故事的漫畫家。
隨後的三年裡，我認真研究漫畫大家們的繪畫、分鏡方式，還買來專業的貼陰影工具、針管筆，照貓畫虎地創作出屬於自己的“漫畫”，甚至迷之自信地漫畫比賽投過稿，作品還獲得了“安慰獎”，還挺讓我感到安慰的。
我所在的班裡，有一半同學曾發誓長大後要去畫漫畫。上課時，我們會把漫畫書放在抽屜裡偷偷翻閱，美名曰“進修”；下課後，我們會相互幫忙給漫畫描邊、畫背景，場面上看去甚是專業。
在夏達筆下，連妖怪與人類的故事，也是溫暖的。/《子不語》海報
雖然長大後的我們都沒有“信守承諾”，但這一段經歷，倒也讓寡淡的讀書時光增添了甜味；夏達和國漫畫家們，啟蒙了我們的美學鑑賞力。
起碼當我們回憶青春，不只有埋頭苦讀的日子，還有熱血沸騰的夢想；
當我們站在窗前，看到的不只有冷冰冰的鋼筋水泥，還有山間的精靈。
國漫教會了我們在陰霾中想象陽光。
國漫，曾有熱血的影子
國漫有過兩段閃閃發光的時期。
一段是在上世紀90年代。
在此之前，國漫主要聚焦揭露社會陰暗面，因此主流題材大多沉重、偏成人化，難以在青少年群裡間流行。
為了擴大國漫市場和受眾面，國家在1995年出臺政策扶持兒童動畫出版產業，創辦《中國卡通》《北京卡通》《漫畫大王》等漫畫雜誌。
這些雜誌裡走出來了一批家喻戶曉的早期青春漫畫家，如《雪椰》作者顏開、《夢裡人》作者姚非拉、《丟丟俠》作者聶峻、《小山日記》作者陳翔等，他們如今都已成為“國漫界的前輩”、作品輸出海外。
1996年，當《漫畫大王》創刊時，誰也不會料到，這將承載90後的青春。
《雪椰》，1996年出版、被視作“中國第一本漫畫單行本”，現在已加入“珍藏級別”。
漫畫講述高中生男主在忽然收到一個包裹，包裹裡竟是一名來自未來世界的女孩雪椰。原來，自然環境在2398年因核汙染而瀕臨崩壞。為了保護最後的家園，雪椰受囑託回到過去、尋找幫助。
萬萬沒想到，時空機出現故障，雪椰被帶到一個陌生的時空。男主瞭解情況後，決定保護雪椰，並展開一段對抗惡勢力的冒險故事。
《雪椰》的大主題雖是打鬥與冒險，但情感描繪得很細膩，鋼鐵與柔情的篇幅各佔一半，令它同時斬獲男性、女性讀者的心，同時與傳統少年漫畫區分開來，形成獨屬顏開的風格。
《雪椰》火到什麼程度？截至2000年，共推出8冊單行本、總銷量高達50萬冊；漫畫雖在2000年停載，但直到2005年都一直端坐在國漫銷量冠軍的寶座上。
《雪椰》連載期間，顏開收到了十幾萬封讀者來信，“家裡的信箱每天都會被塞滿”。
一頭紫色長髮的雪椰，堪稱第一代國漫女神。/《雪椰》封面
無奈因盜版猖獗，正版漫畫書的利潤空間被擠壓。隨著《雪椰》的停載，國漫行業陷入短暫的沉寂。
國漫的另一段閃光期是在2002-2012年，以國漫雜誌《漫友》正式創刊為標誌。
《漫友》社將繪製、發行、市場推廣、營銷包裝、周邊產品等環節串聯，形成完整的產業鏈。至此，國漫行業慢慢與市場銜接，不再是單打獨鬥的少年。
此外，市面上的國外漫畫書籍大多是盜版，經常出現翻譯錯字漏字、缺頁、缺色的情況，加之2G的網速慢、流量費用高，在網上看漫畫的體驗不太好。相比之下，購買方便、印刷質量高等優勢，都在為國漫書籍的流行加成。
往後10年間，《漫友》《知音漫客》《龍漫少年星期天》《Lovely100》等國漫雜誌遍地開花。
據新聞出版總署發佈的2007年數據，國漫雜誌的發行量，佔當年中國期刊發行量的近25%；《幽默大師》《漫畫派對》等國漫雜誌的銷售額，佔中國漫畫雜誌市場銷售額的35%，熱門IP小熊維尼、米老鼠等周邊圖書的銷售額僅佔33%。
出現在《漫友》《龍漫少年星期天》《知音漫客》封面上的作品名和人物，都如此熟悉。
可見，國漫在本土，曾一度比國外漫畫受歡迎；中國人也曾在國漫身上，看到燃起的火苗，心懷期待。
隨著越來越多人加入國漫大軍，漫畫工作室如雨後春筍般冒出。
我們熟悉的潛艇、A-SOUL、夏天島等工作室都在那時創立，併產出《偷星九月天》《極度分裂》《夢裡人》《黑白無雙》《緋色安娜》等經典作品。
每一個名字背後，都有一個玄幻、溫暖或熱血澎湃的世界。
以及，那一個曾經中二的自己。
那段與國漫有關的日子，充滿了陽光。/《踮腳張望》海報
資本進來了，國漫卻開始野蠻生長了
2012-2013年間，受互聯網衝擊，大量國產雜誌停刊。行業內只剩“漫友系”“知音系”兩大龍頭尚在苦苦支撐。
同一時間，也有人說：“國漫崛起了。”因為在2012-2017年間，國內線上動漫市場規模從6.8億元增至92.5億元、產值從760億元增至1560億元。
大家都在用冰冷的、與金錢有關的數據，論證行業趨好，卻鮮有人關注漫畫的靈魂——內容與精神。
曾經的國漫，為什麼讓人念念不忘？
因為提到《夢裡人》，我們想到那一群整天為“奇葩”夢想而奮鬥的少年；提到《神精榜》，我們想到怪誕與詼諧的世界觀；提到《黑蟲》，我們想到不可考驗的人性；提到《minor未成年》，我們學會如何面對與打破內心屏障。
“內心的恐懼，會幻化成大黑蟲，勞勞地吸附在每一個人的後背上”——這個故事設定，當年著實嚇到了我。/《黑蟲》封面
而當下的國漫呢？
我們也許知道國漫產業的利潤空間有多大、產值多少億元、市場份額佔比多少，卻想不起近幾年裡任何一部作品的名字、經典的情節；
在知乎上搜索“國產漫畫”，被討論的內容有行業現況分析、漫畫家的八卦、與日漫的差距，唯獨少了漫畫本身；
進入國內某知名漫畫APP暢銷榜，前十名中就有4部講穿越、1部講重生，還有4部是“霸道總裁愛上我”，題材大庭相近、劇情淺顯；
如果有人說，這些畫風和劇情設定相似的漫畫，都是同一個漫畫家畫的，我也會信。/漫畫網站截圖
進入另一個名氣稍小的漫畫網站的“暢銷榜”，質量更為堪憂——
題材雷同，內容全是一個套路，部分畫面連陰影都沒畫，甚至打起了色情擦邊球。
連最基本的人物比例，也出現崩壞……這就是“暢銷作品”的水平？/漫畫網站截圖
據《2018年我國動漫用戶認為國漫的缺陷》調查顯示，排名前三的缺陷分別是題材老套、創意不足、人物塑造弱。
原來，
早在兩年前，“國漫變質”就已是公認的現象了。我撓破腦袋都想不明白，這些既不能作為美學啟蒙，又無法傳遞正確價值觀的漫畫，到底能為讀者帶來什麼？
當我在暢銷榜尾部看到畫工精細、刻畫人性的作品時，疑惑便有了答案：國漫已成為一件商品，什麼題材最有噱頭、什麼性格的人物最受喜愛，都需要為資本考慮，時間長了，便有了“萬無一失”的操作模板。
漫畫產業一旦變成了“流水化作業”，結果會怎樣？會丟失最為寶貴的原創力和創新力。
傳統漫畫中的分鏡技巧，是一種通過橫向、縱向的頁面銜接，展現時間、空間感的藝術。隨著互聯網興起、條漫流行，頁面銜接變成單一豎向，漫畫家便“破罐子破摔”，放棄了分鏡。/左為條漫，右為紙質漫畫
資本與漫畫，是一對矛盾體嗎？
漫畫創作的週期、人力、資金投入都很大，相比只要足夠努力就有望闖出一片天的文字類作者，漫畫家更需要資本支持。
這也就意味著，更容易被操控。
資本方希望賺錢效率快點、快點，再快點，什麼細水長流地講故事、挖掘內容深意，都不及打打殺殺、露肉的“爽漫”來錢快；
讀者都渴望閱讀優質內容。當我們發現漫畫出現低齡化、套路化、畫面粗糙等問題，就會拒絕付費閱讀，加之被互聯網寵壞的某些人，總想著“白嫖”，認為內容作品就該免費；
漫畫家為了賺錢吃飯，只能放棄質量、只求數量，例如國漫《Lily》已經達到一週六更、畫面全綵的巔峰頻率，還有很多國漫已實現一週五更。要知道，在紙質雜誌時期，一部漫畫能做到一週一更，就算是速度驚人。
如此對比，難免令人感到悲哀：大家都在追求速度，誰來保證質量呢？
淨想著趕速度，連背景也不畫了？/某漫畫截圖
資本、讀者與漫畫家，三方都只站在自己的立場，苛刻地提出要求、貪婪地追求更多利益，卻又相互不信任——
資本方說：“你們漫畫家畫一部漫畫，要請好幾個助手，創作速度比文字作者慢這麼多，讓我怎麼賺錢？撤資！”
讀者說：“畫得這麼粗糙，還想收我們的錢？不看！”
而漫畫家的訴求更為直接：“我只想吃飽飯！”
場面如此混亂、利益鏈如此扭曲，國漫行業不崩才怪。
但這是必然結局嗎？不一定。
創作出《千與千尋》的日本吉卜力工作室，早前接了某便利店的廣告，推出一部純手繪的短片。
短片中，店員們各自忙碌著，擺放炸雞、整理貨品、煮咖啡、收款等，畫面充滿生活的氣息，溫暖又溫馨。
廣告直到結束，都沒有刻意介紹便利店的特點，卻在保持吉卜力口碑的同時，讓觀眾記住了其中的每一幕。
這種淡淡的畫風，放在廣告界，實在太容易被淹沒了。它能取得什麼樣的推廣效果？在廣告播出前，一切不得而知。/吉卜力動畫短片截圖
說到底，資本和內容並不矛盾，是可以實現雙贏的。資本與漫畫家相互信任，才能獲得受眾的肯定。
這部短片出產之前，這種清新且慢悠悠的動畫形式，是否適合廣告推廣模式、是否能瞬間抓住受眾眼球，一切都不確定。
但資本方相信吉卜力，放手讓他們去試一把；吉卜力的漫畫家專心創作，憑藉實力讓它獲得了掌聲，也堅持了自己的風格。這就是信任的力量。
中國漫畫在前進道路上受各方牽制，倒退也有各方因素、各方苦楚。
但這不是放棄精華的藉口，每一個行業、每一個領域都會為金錢苦惱，都是逐利的，既然已有同領域的“前輩”做到協調各方關係，國漫為何不能在內容上再堅持一下？
在國漫正視內容質量前，我對它的前景仍保持悲觀。
漫畫《鏢人》出版前，出版編輯曾邀請業內人士做背書。邀請信上只有五個字：“為國漫護鏢”，一時令人百感交集——什麼時候國漫不再高喊“護航”“崛起”，才算真正崛起了吧。/《鏢人》海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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