湮灭(原创小说连载1-5)

太阳已经落入了牛形岭的肩窝,天边只剩下一些胭脂一样的云霞。

刘艳娇将最后一垄西瓜地里的杂草拔干净,在田边沟渠里洗净了手脚,望了一眼在晚风吹拂下起伏不定的西瓜地,心里有一种收获的喜悦和满足,似乎在那摇曳的绿叶下隐藏着只有她才知道的无尽秘密。

回到家里时,正在院子里警惕蹲守着的大黑狗汪汪叫了两声,随即讨好地低声轻吠了一下,摇着尾巴扑向了她的怀抱。

儿子周琨正在淘米做饭,看着厨房里忙碌着的儿子的背影,刘艳娇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十六岁的儿子在她心里无疑占据着最重要的位置。儿子在县城一中读高二,成绩一直名列前矛;一旦回到家里,不管大事小事都抢着干,这让她更觉欣慰和满足。

她拧亮客厅的灯,周琨在厨房里叫了一声:“妈,爸说了晚点回。”

刘艳娇哦了一声,“他说有啥事没有?”

“没说,只说村上有事。”

刘艳娇没说什么,丈夫周小毛是大树村的村长,平时在家里务农,有事就到三岔坪的村委去处理事情。一般下午六点钟以前肯定回到家了,今天都六点半了还没回来,这在平时是很少见的。看来确实有什么事脱不开身。她将晚上的菜一样一样地洗净切好,单等丈夫回来就开始炒菜。

快七点钟的时候,刘艳娇听到暮色中传来一阵由远到近的摩托车的轰鸣声,她知道是丈夫回来了。刘艳娇忙打开煤气灶开始炒菜,刹时一阵菜香弥漫在在这栋二层小楼里。

周琨跑出去帮父亲将摩托车推进客厅,周小毛赞赏地看了一眼儿子,从后备箱里拿出一件黑色的T恤衫递给周琨,“给,试试能不能穿。”

刘艳娇正好端着菜从厨房里出来,“哟,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这么多年可是第一次见你为儿子买衣服。”

周小毛嘿嘿地笑了,“不是买的。是别人送的。”

“谁这么好心送衣服给我们周琨?”

“周国义家的周新飞从株洲回来,想回村办个服装厂,顺便送了一件衣服给我,太新潮了,我看周琨应该能穿。”

刘艳娇也笑了,“我说呢,你就从来没有给我们两个买过衣服。周新飞不是在株洲做服装生意吗?怎么想到回来开厂?”

“人家不是生意做大了嘛,想扩大再生产。再说我们这儿租金和人工也便宜点。加上离县城也不远,路也修好了,运输什么的都方便。”

“我们这哪有现成的厂房?”

“这你就不用操心了,唐家坝的老油铺不就是现成的厂房吗?好好改改,别说作厂房,住人都可以哩。”周小毛胸有成竹,显然早就规划好了。

一家三口坐下吃饭的时候,周小毛一拍大腿,突然想起什么来了,“我差点忘了,村里来了一个外地的后生,说是找我们村的一个人。”

刘艳娇哦了一声,没有说话。

“后生长的挺精神,从江西过来,可是找的那个人很奇怪。”

“有什么奇怪的,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呗。”刘艳娇回答道。

“他找的是周繁花。”周小毛尽量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道。

可是刘艳娇却吃了一惊,手里的一双筷子差点掉了下来。

当周小毛将那个后生领进客厅的时候,刘艳娇有一刹那产生了一种时空穿越的感觉,眼前的年轻人分明就是年轻时的周繁花:略带方形的脸庞,大大的眼睛,一笑显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只不过头发剪短了,多了几分男人的英气。

周小毛拉过刘艳娇,悄悄地问道:“咋回事?这是周繁花的儿子吧?不是说在回来的路上没了吗?”

刘艳娇向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别说话。

后生似乎很拘谨,端坐在沙发上。

刘艳娇端了一杯水给他,“伢子,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年轻人站起身,用普通话回答道:“我姓蒋,叫蒋福清,是江西新余人。”

“你为啥找周繁花?”刘艳娇问道。

“她是我……亲生母亲。”蒋福清坐下来,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回答道。

“谁告诉你的?”

“我的爸妈……养父母。”

“他们怎么知道?”

蒋福清从随身带着的双肩包里掏出一张纸片和一本暗红色的老旧的存折。纸片被主人细心地过了胶,看起来像一张泛黄的照片。这是从一个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片,上面的撕痕仍很清晰。纸片上有两行用圆珠笔写的字,虽然潦草,但是仍然清晰可辨:湖南省L市白果乡大树村周繁花。那本存折封面上印着“中国工商银行”几个大字,翻开一看,户名是周繁华,开户行是工商银行深圳市分行营业部,开户日期是1989年12月10日,存款金额是4000元整。

刘艳娇一楞,泪水立即涌了出来。她拉住蒋福清的手,”伢子,你终于出现了……“。接下去却说不出话来。

蒋福清一见,连忙问道:“阿姨,我妈怎么了?我妈怎么了?”

“你妈……早就过世了,都快二十年了。”

蒋福清握着纸片的双手在颤抖,终于,纸片象一只折断了翅膀的小鸟一样飘落到了地上,他用双手掩住脸,跌坐在沙发上,发出一阵低沉的呜咽声。

周秋林正准备打开鸭圈门,赶着鸭群去村边的小河去放,只听见外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叫声:“秋林,秋林!”

他应了一声,在外屋剁猪草的妻子何湘环已经将刘艳娇迎了进来。跟在她后面的还有村长周小毛和一个年轻人。

他将打开了一半的鸭圈门关上,从后门走进了客厅,留下一群躁动的鸭子在嘎嘎嘎地叫唤着。

看到村长,他习惯性地从衣袋里摸出香烟递给他,又到处找打火机点火。周小毛接过烟止住了他,“秋林,你别忙活,我自己有打火机。你先看看这个后生。”说着他指了指跟在后面的蒋福清。

“这是谁呀?”他犹豫着问道。刘艳娇忙拉了一下蒋福清,“福清,叫舅舅呀。”

“舅舅。”蒋福清叫道。

周秋林用手背揉了揉眼睛,问刘艳娇:“这是咋回事?”

“这是繁花的儿子,住在江西新余,过来认亲来了”。刘艳娇强作欢快地说道。

周秋林半天没说话,突然他转身走进里面的房间,不一会儿捧着一本陈旧的相册走了出来,他急急忙忙打开相册,翻到其中几张黑白相片。一张是周繁花高中毕业时的班级集体照;一张是和刘艳娇的合照,两个人坐在学校花坛的水泥台上,笑得很灿烂;一张是一大帮同学在操场旁边的那棵大樟树下,或蹲或站,刘艳娇注意到了站在周繁花旁边的那个男同学将手搭在了周繁花的肩膀上。还有一张是周繁花的单人照,长发披肩的她拿一本书站在教室门口,紧蹙双眉,若有所思的样子。

周秋林将这张单人照从相册里抽出来,仔细看看,又看一眼眼前的蒋福清,喃喃地说道:“像,太像了!姐,你的伢子回来看你了。”然后递给了蒋福清,蒋福清接过相片,抑制住内心的激动说道:“妈,我看您来了。”他从背包里拿出那张过了胶的纸片,交给了周秋林。周秋林接过去,仔细看了看,拉住蒋福清的手,哽咽地说道:“伢子,舅舅做梦都没想到还能见着你哇。”

站在一旁的周小毛高兴地一拍手,“哎,大好事呀!应该高兴,高兴!秋林,你要请客,找着了这么大个外甥!”

周秋林抹着眼睛咧开嘴笑了,“请客,请客。晚上到我家吃饭。湘环,去杀鸭!”

蒋福清现在还感觉自己像在做梦,梦境里有喜有悲。喜的是自己找到了妈妈的家乡,找到了舅舅、舅妈、表弟、表妹;悲的是妈妈、外公、外婆都已经过世了。

刚开始懂事的时候,他就听镇上的人说他不是他父母亲亲生的,是他爸爸去南昌走亲戚的时候捡来的。他跑回家问父母亲,父母亲坚决否定了。他有点将信将疑,自己的出身和来历从此一直在他心里成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谜。

后来他按部就班地上了小学、中学,成绩一直非常优异,高三时终于考上了他的目标大学——南京大学。他选择了历史系,很多人不理解,可是他自己清楚,他渴望去了解和探明一些过往的、未曾了解的的东西。这个念头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萌芽、生根,慢慢地越来越强烈了。

这个暑期是他大三的暑期,他本来想去西安旅游,去看看这个历史古都,顺道去探望一个叫曹纯的女生——他心仪已久的同班同学——凭直觉他相信对方也喜欢他,不过两人都没有表白,他希望这次的西安之行能够促使二人的关系有更进一步的发展。

可是,刚到家妈妈就告诉他一个不幸的消息,父亲蒋根堂在三个月以前就查出来得了晚期肝癌,为了不影响他的学习,一直没有告诉他。而且他拒绝在医院做放疗和化疗,只是在一家中医院开了一些中药,做一些保守的治疗。说是与其花这些冤枉钱,还不如留下来给蒋福清和妹妹读书用。

蒋福清迈进房间,看到昔日健壮的父亲现在坐在一张老旧的藤椅上,灰白蓬乱的头发下一张曾经饱满的脸现在已经瘦得厉害,眼窝和腮帮都凹陷了下去,露出高高的颧骨,脖子上露出象蚯蚓一样的青筋。即使是夏天,仍然穿着长袖衬衣,外面穿着一件黑色的外套。准确地说,不能叫穿,只能说是一幅骨头架子上套着一件黑色的衣服。脸上扭曲的表情说明他身体的痛苦已经到了几乎无法忍受的地步。

妹妹蒋福梅守在爸爸的身边,看到蒋福清进去,哽咽地叫了声“哥,你回来了……”就说不下去了。

父亲听见妹妹的声音,抬起头,眼睛里露出一丝光亮,故意装出轻松的口吻说道:“福清回来啦。我这身体有点不争气啊。”蒋福清跪在父亲的藤椅旁,抚摸着衣服下父亲瘦骨磷峋的身体,泣不成声地说道:“爸,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啊?”

蒋根堂无力地闭上眼睛,任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流出来。他朝自己的妻子和女儿挥了挥手说道:“你们先出去吧,我要和福清说几句话。”

妻子邓晖有点担心地看了一眼丈夫,拉着女儿走出了房间。蒋根堂指了指房间角落里一个老式的衣柜,“你过去打开右边的抽屉。”

蒋福清走过去打开衣柜门,将右边的抽屉打开。

“拉出来。”父亲说道。

他将抽屉拉出来放在地上。

“你在右边的暗格里找找,里面有个信封。”

他朝空着的抽屉看去,发现靠右边有一个不大的暗格,他在里面摸索了一下,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交给父亲。

父亲从里面拿出一本存折,存折夹页里有一张过了胶的泛黄的纸片,上面略显潦草地写着两行字:湖南省L市白果乡大树村周繁花。

看到蒋福清诧异的神情,父亲表情严肃地说道:“你现在大了,应该告诉你过去的一些事了。”

午后的大树村象极了一口蒸腾的大锅,到处升腾起一阵阵的热浪。村子三面环山,西南北三面连绵的山象马蹄一样将大树村包围起来,一条清澈的小溪从西面的牛形岭流下来,一直流进镇上的白果河。东面的三岔坪就是马蹄口,一条省级公路从村口穿过。村口矗立着那株具有象征意义的大樟树,象一把硕大无朋的绿伞遮住了大半个路面。据老辈人讲,大樟树至今有三四百年的历史——大树村就是因它而得名的。

吃过午饭,周秋林和何湘环一人搬一把竹椅坐在堂屋过道上,一边吹着穿堂风,一边和蒋福清聊着天。女儿周培英和儿子周培雄也坐在一边旁听,时不时充当一下爸爸妈妈的翻译。

当知道蒋福清在南京大学读书的时候,正上高二的周培英露出了羡慕的神情。周秋林立马给两个儿女说道:“看到没?向福清哥哥学习,好好读书,也要考上大学。”

蒋福清谦虚地摆摆手,“舅舅,弟弟妹妹肯定没问题。”

周秋林又问了蒋福清养父母的情况,当得知蒋福清的养父得了癌症刚刚去世的情况时,周秋林两口子忍不住长嘘短叹一番:“好人哪!只可惜走早了。你回去替我在你爸爸坟前上两柱香。太远了,我过去不方便……。”

“舅舅,你能不能说说我妈的事情?”蒋福清满怀期待地问周秋林。

周秋林搔了搔有点花白的头发。

“这个从哪说起呢?你妈从小读书就很厉害的,那个时候我们这里能够读到高中的都很少。只是后来运气不好,没考上大学。她又不想在农村待着,高中毕业后就去了深圳打工,不久之后就没有消息了。你外公去深圳找了半个月都没有找到。

“过了两年,我们都以为你妈应该不在人世了。那年九月份,刚收过黄豆,我们接到了你妈的信,原来她到深圳后不久,就去了一个叫陆丰的地方,结了婚。但是她不想在那个地方呆了,要外公想办法接他回家。你外公找到了乡政府的一个亲戚,和他一起出发到了陆丰。

”回到家的时候,你妈的眼睛红红的,心情很低落,也不肯多说话。后来通过你外婆隐隐约约地告诉我,原来你妈已经在陆丰结婚生子了,但是在坐火车回家时,小孩不小心被别人抱走了。

“回到家里没多久,你外公就到处张罗着给你妈介绍对象,可是你妈死活不表态。你外公就火了,忍不住动手打了她,你妈也不躲让,也不哭,由着你外公用竹条抽她,抽得身上、腿上到处是一条条的伤疤。你外婆劝都劝不住。你外公一看这阵势,丢下竹条,一个人躲到房间哭了起来。我长这么大,是第一次见到你外公哭。平日多刚强的一个人,有一年犁田被牛拖着梨耙在左脚掌上戳了两个洞,都能够看到骨头了。他硬是自己一个人用纱布蘸着盐水在伤口上来回洗,我和你妈看着都哭了。他却大声骂我们:哭什么哭,还没死呢,号丧也没到时候。”

周秋林说到这里,摸索着在上衣口袋里掏出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霎时他的脸庞被一阵弥漫的烟雾笼罩住,模模糊糊地看不真切。

“你妈就这样整天恍恍惚惚地,有事就做事,没事就躲到房间,不是写写画画,就是睡觉。偶尔和刘艳娇走动走动,她是你妈同班同学,是你妈唯一谈得来的朋友。

“就这样一直到第二年秋天,那年秋天雨水特别多,天空像是被人捅了一个口子,不停地往下面倒雨水。好多田都被淹了,唐家坝的水都涨到岸上了。那天晚上雨停了,天气很凉爽,天上还出现了半个月亮。你妈早早地吃了饭,提着一个布袋出去了,说是到刘艳娇家里坐坐。一会儿工夫她回来了,直接进了房间去睡觉。我记得那时才九点多钟的样子。农村人没什么事都睡得早,我们谁都没在意。可是后半夜的时候,我被你外公推醒了,他火急火燎地对我说:快点起来,你姐不见了。我的心一沉,拿起床头的手电筒,趿着拖鞋就出去了。

“我和你外公分头去找,他朝村口走,我朝牛形岭的方向走。后半夜的月亮露出了大半个脸,照得唐家坝的水面白晃晃的一片。我走到坝子中央的石头台上,拿着手电朝水面上照。除了时不时有鱼儿跳出水面的声音,其他什么也没有。我正准备往回走,突然离水坝不远的水面上似乎发出了水泡的声音,接着我看见一团黑影慢慢地从水中往上浮,分明就是一个人浮在水面上。我心里发毛,使劲地叫姐姐。那黑影没反应。

“我心里的预感更加强烈,已经顾不上怕了。我将手电放在堤坝上,踢掉拖鞋就朝黑影游去。我看见那个黑影穿着黑色的长裤,蓝色短衬衫,头朝下浮在水面上,长长的头发像黑色的水草在水里漂浮着。我将她翻过来,姐姐熟悉的面容映入了我的眼帘,只不过因为泡在水里的缘故,显得有点浮肿了。”

蒋福清已经是泣不成声了,周秋林的眼里也泛出了泪水,他将头扭过去,用手背抹去了泪水。

湮灭(原创小说连载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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