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那個水滸世界裡的駱駝祥子

武松就是水滸世界裡的駱駝祥子。

老舍筆下的祥子,從積極、向上、勤勞、踏實,逐漸墮落成了麻木、自私、貪婪、猥瑣的一具行屍走肉。最終全書凝結成了一句話:舊社會把人變成鬼。

但老舍的這種模式,絕不是他首創,在老舍的五百多年前,施耐庵就已經給我們展現了一個駱駝祥子般的故事——武松。

武松——那個水滸世界裡的駱駝祥子

縱觀武松的一生,從積極到消極,從昂揚到隨意,從有方向到沒方向,從有規矩到沒規矩,從豪氣干雲到心如死灰,他和林沖、魯達、宋江一樣,人生的命運無非四個字:逼上梁山。

縱觀水滸世界裡,梁山上的人分為幾種:人找事兒的,如魯智深、宋江,逼上梁山了。事兒找人的,如林沖、盧俊義,也逼上梁山了。本身就是不安定分子天生屬於梁山的,如晁蓋、李逵,更是要上梁山了。

但武松不一樣。

武松是什麼人呢?武松是那種如果生在太平年月,就會成為小老百姓的人。他不像晁蓋、吳用那樣,好好的日子不過每天就想幹票大的。也不像柴進、宋江那樣每天跟黑道交往,半隻腳踏進江湖似的。他也不是像李逵、魯智深這種沒事兒找事見天打架鬥毆的社會不穩定分子。

武松沒有跟以上任何人一樣,他就是清河縣的一個吃百家飯長大的,跟侏儒哥哥相依為命的普通孩子。

武松——那個水滸世界裡的駱駝祥子

他愛吹牛,自負自己的力氣,卻並不好勇鬥狠,不敢惹是生非。他身上有那種普通百姓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的樸素價值觀,也有那種有仇必報的人生準則。

當他面對官員的時候,他立刻就顯示出了自己小市民的一面。縱使自負自己是個英雄,只要權力向他有一絲示好,他就會立刻跪倒在權力的腳下。他和宋江一樣,把體制視為人生的終極目標。

武松和林沖一樣,本不是英雄,是社會把他給逼成了“英雄”。

一:

武松的出場,和其他英雄都不太一樣,他出場出的很窩囊。

換句話說,沒什麼戲劇性。

魯智深出場,就打死了鎮關西。宋江出場,就私放了晁天王。但武松出場沒發生任何大事,他只不過是在柴進家裡烤火,衝撞了宋江,知道宋江是誰後就立刻拜倒在地了。

與宋江這種擔了“血海也似的干係”而出逃的人不同,武松當逃犯的原因是比較搞笑的——他只不過是跟同鄉的一個人鬥毆,一拳把人“打的昏沉”,以為人家被他打死了,就跑路出來。其實被他打的那個人並沒有死,官府也沒有下對武松的通緝令。就這樣,武松還是足足躲了一年才敢回家打聽消息,才知道自己這一年白躲了。

武松——那個水滸世界裡的駱駝祥子

這是典型的老百姓思維,攤上一點事兒就想跑。要知道,魯智深打死鎮關西的時候,可是確認了鎮關西已經死了,才說他“詐死”然後跑路的。而武松僅僅因為把人打的“昏沉”,就自顧自的跑路了。

在柴進莊上,宋江對武松噓寒問暖,每天帶著武松一塊吃酒赴宴,臨別還給了武松十兩銀子。效果果然很明顯,不過十幾天的功夫,在那個紅日西墜的黃昏,武松就在酒館裡納頭認了宋江做大哥。

這是小老百姓的另一個特點——一旦遇到身份比自己高的人向自己展示好意,就會非常感動,甘願肝腦塗地。對於拉攏這種底層流氓無產者,宋江很有心得。

典型的反例就是,宋江拉攏那些地位比他高的人的時候,很少有成功的。無論是秦明還是盧俊義,根本不吃你這套。任你宋江把黑的說成白的,不入夥就是不入夥。逼的宋江只能出損招把他們坑的一點後路都沒有,才不得不上梁山。

這就是不能拿宋江跟劉備比的原因。劉備在被呂布打敗,惶惶如喪家之犬時,依然有糜竺這種地方首富願意傾家蕩產跟隨他。而宋江即使做了梁山的領袖,那些在社會上稍有地位的人,還是不願意跟隨他。

說到底,宋江拉攏人的水平只對武松這個層次的人有用——只對那些底層小老百姓有用。

這是武松的第一個人格特點,這個特點伴隨了他終生。

二:

武松故事的開場,其實是以景陽岡打虎開始的。

在《平凡的世界》中,路遙借主角之口說過一句話,大意是:我希望我到晚年時有可以回憶的美好記憶,而不是隻能和同村的人吹噓我年輕時的飯量和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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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說,路遙的眼光是很毒辣的,他總結出了我國勞動人民最熱愛的兩種吹牛內容——吹噓飯量和力氣。

武松到達景陽岡下的酒店,聽店家說“三碗不過崗”後,一下子槓精上身,那種“可以侮辱我的人格,不能侮辱我的酒量”的思想衝上頭頂:“我卻吃了三碗,如何不醉?”、“你盡數篩將來!”、“要你扶的,不是好漢!”,一口氣吃了十八大碗,一定要向店家證明——老爺我跟其他客人不一樣,我的酒量比他們大!

這種以酒量大為榮的思維,只會出現在底層人民的價值觀裡,武松後來又有一次這樣的行為,我們之後再說。

當後來店家勸武松,告訴他景陽岡上有虎時,武松滿口的“便有大蟲,我也不怕!”,後來又變成了“便真個有虎,老爺也不怕!”,一定要展現自己的本事和勇敢。

後來武松看到官府榜文的時候,才知道真的有老虎。他本打算轉身回到店裡,可是一瞬間又想到——“我回去時,須吃他恥笑,不是好漢,難以轉去”,然後又給自己打氣:“怕甚鳥!且只顧上去看怎地!”

在武松的世界觀裡,店家對於自己的恥笑是比老虎還可怕的事情。孔子說苛政猛於虎,在武松眼裡,嘲笑也猛於虎。自己丟了面子,那是比丟了性命還可怕的事情。

這是武松第二個人格特點,把面子看的比命還重要。

三:

我們知道,武松後來上了景陽岡,果然遇到了老虎,還真的打死了老虎。

武松打死老虎後,獲得了陽穀縣眾人的推崇。大家把武松抬上轎子,再把老虎抬在後面,一路風風光光的回到了陽穀縣。知縣大人親自在大堂專等,武松的故事從此開篇。

有意思的是,武松在接受眾人的稱讚與祝賀時,一改之前的傲氣與自大,說話與之前判若兩人。

武松——那個水滸世界裡的駱駝祥子

上景陽岡之前,他跟店家等人說話沒有一絲好言語,張口就是“你這鳥店”,稱呼自己就是“老爺”。而從景陽岡上下來之後,面對著陽穀縣的眾人,武松嘴裡的話卻是:“非小子之能,託眾上福廕”,“小人托賴相公福廕,偶然僥倖,打死了這個大蟲,非小人之能”。當縣令讓他做都頭的時候,武松立刻跪下說:“若蒙恩相抬舉,小人終身受賜”。

武松的這些言語,與其他江山好漢是很不相同的。要知道,梁山的絕大多數人都是一些完全上不得檯面的流氓無產者,是真正的“狗嘴裡吐不出象牙”。像李逵這種人,人對他好還是歹都分不清,一句人話都不會講,張口就是廝閉口就是鳥。而武松不一樣,他知道什麼場合該說什麼話,這讓他能夠在體制中被接受。可以說,如果沒有後來的事,武松可能就在陽穀縣以都頭的身份了此殘生了。

但是在水滸的世界裡,“平安”兩字對於江湖上的人來說,從來都是一種妄想。

四:

武松是想在陽穀縣安身的。

搬進武大家之後,武松每天在縣衙裡點卯,聽候差事。都頭大概相當於現在的縣刑警大隊隊長,雖然不是官,但是在縣裡也是有身份的人。

可惜他家裡有個不安分的嫂嫂。

武松是個純粹的直男,在潘金蓮試探他的過程中,武松採取了最差的一種回應方式——當面羞辱:“嫂嫂休要恁地不知羞恥!”“武二不是敗壞風俗沒人倫的豬狗!”

武松——那個水滸世界裡的駱駝祥子

武松的一席話,把潘金蓮的所有尊嚴和體面全部打碎。讓之後的一家人甚至無法維持表面上的和諧了。

在替縣令去東京出差之前,武松還在用話諷刺潘金蓮,讓兩人的關係更為尷尬。不過從武松的話裡,我們也可以看出武松對他的哥哥有多麼不放心——告訴他哥哥要晚出早歸,賣炊餅只賣一半,回家關好門窗等等。

對於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武松是十分惦念的。尤其是知道嫂子是個什麼樣的人之後,武松對於武大更是一萬個不放心。

五:

武大果然死了。

當武松回來後,面對著武大的牌位震驚不已。面對著貓哭耗子的潘金蓮,武松連問了三個問題:

“我哥哥幾時死了?得什麼症候?吃誰的藥?”

這就是武松心思縝密之處。普通人在人去世後,頂多問候一句死亡的時間和原因,而武松卻還問了“吃誰的藥”,說明他從一開始就已經意識到了裡面的蹊蹺,從一個偵查人員的角度開始發問了。

這是武松與其他梁山好漢截然不同的地方。武松的確是勇,武功高強,力大無窮。但武松同時心思細膩,能夠把萬千心緒藏在心裡,這是其他任何好漢所不及的。

之後的整個探案過程,都體現出了武松的這一特質,那是真正的心有猛虎而面如止水。

武松——那個水滸世界裡的駱駝祥子

在詢問何九叔時,他先是說“有句話閒說則個,請那尊步同往”,轉頭就是“倘若有半句兒差,我這口刀立定教你身上添三四百個透明窟窿!”,前後轉變不過幾分鐘時間。

有意思的是,武松在搞明白西門慶潘金蓮殺害哥哥的前因後果之後,第一反應不是去報仇,而是帶著證人證物來到縣衙去告官。

你說武松是給縣令面子也好,還是顧忌自己身份也好,總之,當時的武松,心裡是有法度,有規矩的。

六:

西門慶給縣裡使了銀子,對於武松的控告,縣令並不受理。

面對著縣令和縣吏的官腔,武松沒有任何猶豫:既然相公不準所告,且卻又理會。

武松沒有哀求縣令替他報仇,在法律這條路走不同以後,武松立刻就準備換用自己的方式,我們都知道他要幹什麼。

如果你仔細研究過武松殺潘金蓮之前的那套動作和話語,一定會驚訝於他的冷靜。他的身上藏了尖刀,但臉上卻是和善禮貌的。請王婆的時候,還說:“多多相擾了乾孃,自有個道理,先備一杯菜酒,休的推故”。面對著這兩個殺兄仇人,武松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請他們入席、落座,直到抽出自己的尖刀。

有意思的是,武松讓鄰居記錄下了潘金蓮和王婆的口供。殺西門慶後,他拿著兩個人的人頭,耀武揚威的走過陽穀縣的大街,在諸位鄰居的見證下祭了武大,押著王婆來到縣衙。

武松——那個水滸世界裡的駱駝祥子

在武松的世界觀裡,這次復仇是光榮的,是值得眾人見證的。而自己做完這件事以後,也依然屬於體制,還要在體制裡做一個正當的了結。

七:

果然,在武松向縣衙自首以後,從縣令往下,所有人都“周全”了武松,判了一個很輕的處分,流放兩千裡。武松因為這一樁大案,震驚山東,一時江湖都在傳說武二郎的名聲。

路過十字坡,武松制服了孫二孃,當張青來問武松名字的時候,武松回答到:

“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都頭武松的便是!”

武松在此前,打過老虎,殺過嫂子,這都是他很引以為傲的資本。但是面對著一個陌生人,他第一個說出的頭銜是:都頭武松。

都頭,連官都不是,只是縣裡的一個吏,可是在武松的眼中,這比打虎、復仇等行為都光彩。

即使成為了囚犯,對體制的敬畏,也依然深入到武松的內心。與孫二孃等人相認後,押送武松的兩個公人甦醒過來,一群人吃飯時,武松讓兩個公人坐在上首——雖然他們並不是官,只是官府的狗腿子,可是在武松眼裡,即使這樣的狗腿子,也要比自己地位高,應該坐在上位。

張青和孫二孃堪稱水滸傳中兩大惡魔,乾的是吃人賣肉的勾當。開黑店開的江湖聞名:“大樹十字坡,行人誰敢過?”。對於自己的殺人越貨,碎屍賣肉的行為,張青也毫不避諱,甚至還讓武松看到了自己的人肉作坊——水滸傳中最恐怖的一個場景,壁上繃著幾張人皮,樑上掛著五七條人腿。

可是武松面對著這樣的食人惡魔,沒有感到任何不適,他對著張青一口一個大哥,兩人結拜做了兄弟。

這就是梁山的基本邏輯——有兄弟,無是非。人做事的對錯無所謂,只要是兄弟,錯的也是對的,只要不是兄弟,對的也是錯的。

對於兄弟張青的惡行,武松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

武松——那個水滸世界裡的駱駝祥子

八:

安平寨牢城營裡,武松跟管理監獄的管營等官員起了衝突,不肯說半句軟話,寧可挨一百下要命的殺威棍,也不願意跟管營認個慫。

這跟他在景陽岡上的行為如出一轍——嘲笑猛於虎,牢城營裡眾人的嘲笑猛於殺威棍。武松寧可讓殺威棍打死,也不願意丟了面子。

令武松沒想到的是,自己不但沒捱打,還收到營裡官兵一連數日的款待。一番周折,武松才明白原來是小管營施恩有求於自己,他的反應是:便是一刀一割的勾當,武松也替你去幹!

施恩並沒有對武松有什麼大恩,只不過讓他吃好穿好而已。而且是目的性很強的款待武松,之前跟武松也沒什麼交情。但武松依然還是很輕鬆的就被施恩“收買”了,甘願為施恩去殺人。這就是我之前說底層人民的性格特徵,只要稍有地位的人善待於他,他們是很容易被感動的。

九:

原來施恩是當地的黑社會頭子,霸佔了快活林,被另一夥黑社會蔣門神給趕走,自己原來的地盤被搶,想讓武松幫他奪回來。

武松聽完,不假思索的立刻就準備出發:“既是恁的說了,如今卻在這裡做什麼……看我把這廝和大蟲一般結果他!”。武松對自己的武功是非常自信的,面對著施恩的阻攔,武松說“等什麼今日明日?!要走便走,怕他準備?!”

在武松的邏輯裡,蔣門神打了自己的兄弟施恩,這個仇是馬上要報的,而且立刻就得報。後來老管營出來,武松又一次下拜,與施恩結為兄弟。如果不是老管營阻攔,武松是馬上要去打蔣門神的。

要知道,在陽穀縣的時候,武松知道了自己哥哥的死亡真相,沒有第一時間去報仇,而是收集證據去了官府。在經歷了這麼一番事務之後,武松身上的穩重,居然在逐漸消失。

後來武松得知,老管營和施恩是怕自己因為喝酒導致戰鬥力下降,打不過蔣門神。那個景陽岡上的武松又復活了,他在第二天出發時,跟施恩說,我一路上每個酒店都要吃三碗,越醉越有力氣,總共吃了三十幾碗,才到達快活林。

武松——那個水滸世界裡的駱駝祥子

還是那句話,你可以侮辱我的人格,不能侮辱我的酒量。

武松是表演慾非常強的人,在他看來,勝負是註定的,但如果勝的不漂亮,不痛快,不讓人人稱讚,那就不如不去。所以他一定要先喝幾十碗,讓施恩父子知道自己的海量,然後再去打蔣門神。在打蔣門神的時候,武松特意把他引到街面上打,原因是“大路上打倒他好看,叫眾人笑一笑”。

“叫眾人笑一笑”是武松的想法,正如他和老虎一起招搖過市,拎著帶血的尖刀行走在陽穀縣的街頭一樣。武松做下他認為漂亮的事情時,一定要讓大家知道,要讓大家稱讚,這樣武松才有面子,這對他來說是最重要的事情。

十:

打倒了蔣門神,武松叫來了快活林的諸人,開始了一番演講:

“小人武松,自從陽穀縣殺了人……快活林這座酒店,原是小施相公……我和他(施恩)並無干涉。我從來只打天下這等不明道德的人!我若路見不平,真乃拔刀相助……(蔣門神)再撞見我時,景陽岡上的大蟲便是模樣!”

感興趣的朋友可以去翻一翻這段原文,這段演講很有意思。

在武松的話裡,他說自己和施恩並沒有什麼干涉,自己來打蔣門神純粹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全文沒有施恩什麼事情,只有我武松如何神勇,以陽穀縣殺人為開頭,以景陽岡打虎為結尾,一番話下來,快活林人人稱讚武松,武松的目的達到了。

面子,還是武松第一想要的東西。

武松說自己是路見不平一定拔刀相助,然而我們知道,武松一生都沒幹過什麼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事情,他支持施恩,完全是因為報恩的心理。這一場醉打蔣門神,無非就是一場黑幫火併而已。

武松——那個水滸世界裡的駱駝祥子

對於快活林的諸店家來說,施恩來了以後,交的錢比以前更多了,武松做的非但不是好事,反而是一件壞事。

這時候的武松,相比於打虎的那個武松,多了一些自信。雖然他名義上仍然是個囚犯,但他已經逐漸感覺到,安穩的生活正在向自己的走來。

張都監的出現,更讓自己的生活有了希望。

十一:

張都監是張團練的兄弟,武松不知道。

張團練相當於孟州地區的軍區司令,是蔣門神的靠山。武松的靠山是老管營,相當於孟州的司法局局長。

這兩個官雖然都是白道上的,但卻都是當地最大的兩股黑社會勢力的保護傘。施恩這股黑幫,骨幹是來自牢城營裡的死囚,而蔣門神手下的小弟,則基本來自張團練手下的團練(地方武裝)。

兩夥黑社會,一個來自國防系統,一個來自司法系統,大宋王朝的狀況,大致如此。

但作為張團練兄弟的張都監,並沒有來找武松的麻煩。而是派人來找武松,跟他說,我知道你是個勇士,你願意做我的親隨嗎?

武松立刻跪下稱謝:“……小人當以執鞭墜鐙,服侍恩相”。

在水滸傳中,武松似乎是下跪次數最多的一個好漢。除了宋江外,武松跪過陽穀縣令,跪過牢城營管營,又跪了張都監——跪的都是白道上的人。而且是官老爺的一句話,武松就輕易下跪了,張都監甚至都沒給武松什麼好處,只說讓他當親隨,武松就跪了。

所以有人說,武松雖然身長九尺,但是在他的內心中,與三寸丁武大郎無異。能給官員牽馬墜蹬,就已經足夠讓他感激了。

十二:

張都監對武松果然很好,每日相隨,甚至有很多想走張都監門路的人都來給武松送禮。武松覺得自己的生活越來越好了。

張都監甚至在中秋家宴上邀請武松作陪,並準備將一個侍女嫁給武松。武松聽了,感激不盡。他覺得自己逐漸又要回到陽穀縣的生活中去——有地位,有錢,有工作,現在連家人都快有了。

直到當晚他走入張都監為他設好的圈套,他才明白之前的一切,都是釣魚的魚餌。

在被當做賊捉住的那一夜,武松見識到了人生中第一次大變活人——前半夜還對自己好言好語的張都監,混似變了一個人一樣。

前半夜還讓武松:“如自家一般”的張都監,到了後半夜說的是:“你這個賊配軍!本是個強盜,賊心賊肝的人!”“你這廝外貌像人,倒有這等賊心賊肝!”,翻臉翻的讓武松根本難以適應。

武松——那個水滸世界裡的駱駝祥子

押到官府以後得武松,也見識到了如果官員想要害自己,是怎麼定案子的——”“既是賊證明白,休聽這廝胡說!”“正是見財起意,不必說了!”從頭到尾都是“不必說了”,不需要你說什麼,不需要你做什麼。只要我們認為你是賊,你武松就是個板上釘釘的賊。

武松越想越明白,張都監府中上下,每個人都翻臉如翻書一樣快。原來大家早就知道武松的結局,卻沒有一個人提醒他,一場經歷下來,只有武松一個人矇在鼓裡。

十三:

牢房中的武松,真正的想明白了自己掉入了什麼樣的圈套。

張都監對自己的好,是請君入甕的圈套。

再往前看,施恩對自己的好,是想利用自己奪回快活林的圈套。

潘金蓮熱心腸的把自己召進家裡,是想勾引自己的圈套。

連自己的親哥哥想自己,也是因為武大總被欺負,想起了武松在家時“誰敢來放屁?”,想自己的原因是想讓自己保護他。

究竟武松的一生,誰真心對他好過呢?

張都監雖然壞,智商卻不高,因為盜竊罪判不了死刑,武松被判脊杖二十,刺配恩州。

在刺配恩州出發之時,武松又看到了施恩。

施恩又一次被蔣門神打折了胳膊,打破了頭。他來送武松,送了一些衣服銀兩,臨走還囑咐了武松:“只是要在路上小心提防,這兩個(兩個押送武松的公人)賊男女不懷好意”,說罷便去了。

武松——那個水滸世界裡的駱駝祥子

如果您覺得施恩很講義氣,那就錯了。武松為了他落得個罪上加罪,刺配脊杖的下場,而施恩就只是送了點東西就走了?他在明知道武松前面的路凶多吉少的情況下,就放下武松自己走了?

同樣的情況下,魯智深可是護送林沖一直到終點的。

武松自己也明白,所以他說:“且請放心,我自有措置”,他自己明白,誰也靠不住,只能靠自己。

十四:

面對著蔣門神和張都監派過來殺自己的四個人,武松心裡明白,臉上只有一個表情——冷笑。

這是武松從來沒有過的表情,冷笑,標誌著過去那個坦蕩、率真的武松已經死了,現在的武松,是一個會對人冷笑的人。

武松不廢吹灰之力就打倒了四個來殺他的人,抓住一個問到:“你這廝實說,我便饒你性命!”

這個人說了實話,武松一刀下去砍死了他。

武松怕四個押送他的人不死,還在每個人身上補了幾刀。挑了他們的好刀,帶在身上。

此時的他,身負重罪,無家可歸。不過他已經殺掉了這些押送他的人,他現在已經是自由的了。

武松——那個水滸世界裡的駱駝祥子

但水滸寫的是——武松思量“不殺了張都監、張團練、蔣門神,如何出得這口恨氣!”

施耐庵寫:武松提這朴刀,躊躇半晌,一個念頭,竟奔回孟州城裡來。

武松走上了自己的復仇之路,但是這次與殺潘金蓮西門慶不同,那次是人人叫好的公仇,這次是不為人知的私仇。那次報仇之後,武松可以在官府討一個從輕發落,這次復仇以後,自己就會成為大宋不共戴天的敵人。

殺潘金蓮西門慶,因為他們害人在先,殺他們從道德上是說得過去的。但武松被張都監陷害是因為他趕跑了蔣門神,而蔣門神跟施恩都是黑道中人,只不過是黑道爭端而已,沒有誰是正義的。

前一次殺人是公仇,這一次殺人,是絕對的報私仇。這次殺人之後,朝廷是絕不會寬恕武松的。

所以,他躊躇半晌,奔回孟州城的武松,已經完全放棄了回到正常生活的打算。

武松——那個水滸世界裡的駱駝祥子

既然想殺他的人這麼多,想利用他的人這麼多,天下的惡人又這麼多,也不由得武松不做一回惡人了。

十五:

武松回到了孟州城裡,進入了張都監的府中。先殺了一個養馬的,再殺了兩個丫鬟。為的是讓他們不要吵鬧,免得走漏風聲。

月黑風高夜,武松吹滅了燈火,一步步走上樓來。

水滸傳中,武松屬於典型的刺客,殺人最快,幾乎沒有你來我往的過程,從來都是秒殺。從武松推開門到殺了張都監、張團練、蔣門神,不過一分鐘時間。殺了三個人後,武松還把桌上的酒拿起來喝了幾杯,從屍首上拿下一塊衣襟來,蘸著血在牆上寫到:

“殺人者打虎武松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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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武松唯一沒變的,就是他還是那麼的要面子,做下了漂亮痛快的事,想要讓人知道。

在張府中的黑影裡,武松完成了簡單的思想鬥爭:“一不做,二不休,殺了一百個,也只是這一死。”提了刀下樓來。

當晚,張都監府中一共死了一十五口,除了二張和蔣門神之外,都是無辜的人。

從飛雲浦到張都監府,武松在一日之內殺了一十九口,他認為自己終於把這口鳥氣出的痛快了。

十六:

從孟州城逃出來的武松,又遇到了張青和孫二孃。二人把一副頭陀的衣裳和兩口戒刀贈給了武松。

頭陀是古代的行僧,作為一個僧人,與世俗世界關聯有限,適合逃犯隱藏身份。

武松從十字坡離開,陰曆十月天氣白天很短,在晚上到達了一道山崗。只見月亮照的草木光輝,可是月亮以下的武松,已經不再是都頭,也不是一個好漢,而是一個頭陀了。

武松看到山下有一個道士在摟著一個婦人說笑,當即殺心上湧,想要“且把這個鳥先生試刀”。

與和尚不同,道士是可以娶媳婦的,但武松不管你是否合法,他現在最關心的是試刀。

武松下山,先劈死了一個小道童,又砍死了一個道士,兩把刀都試了,卻是好刀。

殺完道士之後,武松對裡面的女人說:“庵裡婆娘出來,我不殺你,只問你個緣故”。

這個邏輯就像是先判死刑再問罪,這就是武松幹出的事情。

在殺人這件事上,武松完成了為公殺人——為私殺人——隨性殺人的轉變。現在的武松,為了試一試刀,就可以殺掉一個小男孩了。

武松從山上下來,第二天來到一個酒館,因為店家不肯把別人寄存的酒肉給他吃,就連聲說“放屁放屁”,把店家打的踉蹌。

為了爭酒肉吃,武松又把孔亮打了一頓,打跑了他們,又嚇跑了店家,武松在酒館裡拿著酒肉大吃大喝起來。

十七:

武松從酒店出來,碰見一隻黃狗。

這隻黃狗只是對著武松吠叫,叫的武松大怒,拿著刀攆黃狗,卻不慎跌入水中。冬天的水冰冷無比,冰的武松當不得,在水裡撲騰著起不來,被隨後敢來的孔家兄弟抓了起來,武松的主線故事到這裡就基本結束了。

縱觀武松的故事,以打虎開始,以攆狗為終。

以誇耀酒量連吃十八大碗而始,以因一點酒肉毆打店家為終。

以眾人敬仰,縣令親自迎接的英雄為始。

以朝廷通緝,為逃命不得不化身頭陀為終。

以有分寸,有禮貌的都頭武松為始。

以沒規矩,沒道理的行者武松為終。

開始的武松,會把自己的功勞說成是別人的功勞。

後來的武松,會把別人的酒肉搶過來當成自己的酒肉。

一輩子要面子的武松,最終在冬天的小溪裡艱難的掙扎。

一輩子愛吹牛的武松,最終走到哪裡都不敢跟人提起自己的往事。

徵方臘之後,武松失去了一條胳膊,從此之後,心如死灰,再沒有了一絲生氣,與魯智深在杭州了卻半生。

魯智深死時,身如完璧,施耐庵對於魯智深有著極高的評價——解使滿空飛白玉,能令大地做黃金。魯智深到死,都還是那個當初拳打鎮關西的魯智深,他一生沒有變過。

這是人生的大圓滿。

武松——那個水滸世界裡的駱駝祥子

而武松,這個當初昂揚向上的英雄好漢,最終變成了一個不知為何而活的頭陀行者。在佛寺中,他真正成為了一個出家人。比起魯智深的大圓滿,失去了本心的武松,隨波逐流的武松,掙扎卻不知方向的武松,在杭州年八十而善終,只獲得了一個人生中的小圓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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