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流感》

流感

掀开日历,距离清明不到半月了。我早已收藏臃肿的羽绒服,换上轻便的夹克衫、牛仔裤,欢呼春天光临。从贝加尔湖又过来一股冷空气,寒风料峭,雪花纷飞。解冻的大地重新披上冬装,白茫茫的。树枝啦、电线啦,挂满霜花,活象童话中水晶世界,美妙极了。我和同学们忘记了寒冷,跑到操场上堆雪人,掷雪球、在白皑皑的景致中拍照。手冻得通红,像胡箩卜,鞋湿淋淋的,结上了冰,互相追逐着,跌倒雪地上哈哈大笑……

又过一天,太阳出来了,明亮亮的光线晃人眼睛。冰雪融化了,空气湿漉漉的,散发着泥土的清新味。白杨树光滑的躯干,呈现出来柔润光泽,带来了复苏的信息。就在这开春的日子里,许多同学得了感冒。

撒着消毒水味的医务室,挤满患者。矮胖秃顶的校医,捂着口罩,伏在桌上不停地开方。汗珠从白帽沿往下滚,他顾不得擦,焦急地对挤在桌旁的同学们喊:

“散开点,排上队!”

谁也不听,照样挤着,乱哄哄的。后进来站在后面的,开玩笑一般地抢着体温计,大声嚷嚷着。

为了缓解这种状况,学校抽掉几名女生作卫生员,为请病假的同学到寝室检查体温,送药、打针。这时,我同一个可爱的女孩相识了。体验到了少年时代初恋炙热而纯洁的柔情和苦涩……开始时,我并没有感冒,一点不舒服的感觉也没有,但也装病请假,不去上课。初中毕业。考入师范以后,我便觉得远大的理想被这及早定型的专业束缚住了,铺满鲜花的未来不复存在,陷入迷惘苦闷中。见到考上高中的同学---未来的大学生们,有些抬不起头来。老师在前面讲课,我在后面看文学书籍,练习写作,企盼有朝一日写出一鸣惊人的作品。然而一次又一次的投稿,都像泥牛入海。不能重振旗鼓,心灰意懒。躺在寝室里睡懒觉,同患病的刘东奎聊聊天,听听流行歌曲,然后到外面走走,晒晒太阳,看发芽的青草,眺望远方如黛的山峦……

刘东奎来自内蒙古接壤的草原,常常讲些家乡的故事。他家的猪圈围墙垒得高高的,严严实实,狼却从里面将5只40多斤重的小猪叼走了。我问,是白天还是夜间,他说,当然夜里,一点也没听到猪叫。第二天我上学时,在村外树林中 看见一头被咬死的猪,躺在草棵中,下颚处有四个对称的小孔,肚子鼓得溜园,像气吹的似的。他模仿正大综艺主持人的样子,让我猜猜看:是谁吹的?我说,当然是狼,不过,不是吹的 ,狼咬住猪的气管,硬将它憋死了,怕主人听见叫声。他赞同地点点头,说,你很聪明,我百思不解的问题,也许破译了。

我说:‘你有观察能力,注意细节,写点文章呗!”

他露出两颗虎牙,说:“不是名家,没有关系,稿子寄到编辑部便扔到废纸堆里去。白瞎邮票钱,不如买瓜子嗑。”

我脸红了,火辣辣的,反唇相讥:追星族、发烧友呗,他开始迷恋邓丽君,近来又倾倒于香港“四大天王”的刘德华。刚开学时,节省点钱,买明星照,夹在小本本中,动不动就在教室里拿出来,让女生传阅。

刘东奎长我一岁,各自却矮我半头。为了增高,他每天早晨起床后第一件便是双手攀着上铺栏杆,身体向下垂直伸。每次5分钟,从不间断。那天早晨,已经过点了,他还不起床,我感到有些蹊跷,蹬上上铺喊:

“喂,今天为何不拔苗助长了?”

“我感冒了。”

我一摸他的额头,滚热。吃早饭时,我给他端回一碗粥、一个馒头。他一口不动。九点多钟,我请假陪他去医务室,里面挤满人,这才听说,发生了流感。我怕传染,急忙从里面退了回来。

刘东奎打一针安痛定,拿几片扑热息痛。第二天早晨,又准时从上面伸下来,5分钟后气喘喘地对我说:

“诗人,起床吧,上帝给你送牛奶、面包来了。”

“我被你传染了。”我蒙被躺在下铺上,浑身发冷,鼻孔喷出的却是热气。“给我两片扑热息痛。”

我吃完药,出点汗,舒服多了。刘东奎,哦,家里寄来50元钱,赶8点钟汽车进城上邮局取钱去了。我躺在那儿,迷迷乎乎的,忽然听到有人敲门,轻轻的,听出彬彬有礼的样子。谁呢?”

“请进。”我也满有礼貌地说。

门开了,飘进少许芬馨淡雅的化妆品味,一位女卫生员端着医用白色瓷盘,楚楚动人地走进来。我觉得这张面孔在哪儿见过,那细皮嫩肉,白里透红的脸蛋,在晨光的辉映中熠熠生辉。端正小巧的鼻子从侧面看有一种雕塑般美感。明亮清澈的眼睛,睫毛长长的,向上微翘,富有机智灵活的神韵。身材不高,巧状妙曼,驼绒色西装显得体形苗条丰腴,气质不凡。

“刘东奎在吗?打针”。她低声说,柔和悦耳的。她在我灼灼地泣视中,仍然神态自若,落落大方。

“是不是安痛定?”

“是。”

“我是刘东奎。”我又感到发烧了,想打一针,快些退热。真难受啊!”

她将瓷盘放在床头,向后理一下长发,拿起针管,抽入注射液,面向光亮,排出内含气泡。

我在床上坐起,挽上袖子。突然发现我的衬衫脏兮兮的,被罩撕破了,漏着棉花,怪难看的,怕她耻笑。

她蘸着酒精棉球,在我上臂肌肉上擦着、凉丝丝的。我本能地闪一下。

她说:“你放松些,一紧张肌肉发紧,针不好扎。”

我说:“你会打吗?”

她的纯真打动了我,我说:

“相信你,打吧。”

她那纤细的手指,捏着针管,逼近我的皮肤时,微微颤抖着,踌躇瞬间又鼓足勇气才将针头扎进去。我咬了一下牙。忍着痛,一动没动。她打完针,问我痛吗?我说,不痛,你打得好。她挑起睫毛,愉快地笑着,对我说声再见,端起瓷盘,像只敏捷的小鸟挺胸扬眉地走出去。寂静的走廊里响着她清脆的足音,慢慢消失了。

我回忆起来了,去年夏末秋初,我刚入学时抵达这座东北腹地松辽平原上的城市,在新生接待站我们是一起坐着大客车来到这位于郊外的学校的。这两栋孤零零地矗立在农村田间的大楼,原来是已经遥远的大跃进年代盲目修建的水泥厂。不久便下马了,长时间荒废着,无可奈何,后来移交给可以住宿的师范学校。她当时穿着浅黄色短裙,脸晒得黑红,一跳下车就嚷嚷起来:“我的天,这学校离城里太远了。多么寂寞,与招生简章不符。”

当时,我觉得她只不过是个天真,好耍贫嘴的小女孩,没有引人注目的地方。后来在元旦文艺晚会上,她登台唱了一支歌《生活中有七色阳光》。从报幕员口中我知道,她叫安兰。由于个矮,她站在舞台上像个小女孩,虽然天真活泼,但缺乏约绰动人的风姿。演唱也不怎么出色。可不知为什么一些男生起劲为她鼓掌,刘东奎竟从座位上站起来,喊着再唱一个。我拉他坐下,说:“别让她浪费时间了。”他说:“你不懂音乐,她唱得很投入,有邓丽君风度。”我说:“无稽之谈。物以类聚,你是不是欣赏她那小矮个儿?”刘东奎说:“矮加矮,等于矮,我没有那种心理。你个长出于逆向心理有一天也许会爱上她。”他说话声音较大,我担心旁人听见,捏一下他的嘴,说:“别胡扯了,看台上节目。”

是啊,她今天在我的眼里怎么一下子变得亮丽可爱了呢?”

我打完针,退热了,不舒服的感觉一扫而光,兴奋地思索着。

突然,又响起了扣门声,急促而有力。我以为是刘东奎回来了,有意取闹,说:

“别装相了,不想进,就滚。”

门开了,还是她,打针的女孩,绷着气乎乎的小脸,走进来。鲜艳的厚嘟嘟的嘴唇在幽暗的光线微微发紫,流露出抑制不住的气愤。漆黑的小眼睛燃着怒火。

我为刚才的粗俗无礼窘迫不安,慌忙站起来,向她解释道:

“对不起,我当是刘东奎回来了……”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她的嗓音尖历,目光逼人。

“怎么,有什么情况吗?”我惨然若失地望这她。

“刘东奎又去医务室打针了。”

“啊------他是真刘东奎,我刚才发烧很厉害,冒充他的名字打了针。现在好多了,实在对不起,请你原谅。”

我诚恳地向她检讨着,乞求她宽容。

“你叫什么名字?”她的语气缓和许多。

“石林,”

“啊,原来你就是石林。”她眼里发亮。我也恢复了常态,摊着两只手,略带诙谐地:“难道你知道我这个生命个体的符号标记。”

“唉,昨日黄花,不堪回首……”

她咯咯咯,清脆地笑起来,说;

“你的讲话可真逗,像电影里的书生,怪不得你的作文写得出色---孙老师在我们班念过你的作文,大家都服了。”

“哪里,只不过是胡言乱语罢了。”我本来是内向型沉没寡言的人,在他面前却有些买弄风骚了。

“你得了流感,应该去医务室开方。”

“我怕到那里传染。”

“这不也传染上了。”

我苦笑着,无言以对。

安兰走后,稍过一会儿,刘东奎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本印刷精美,以刘德华彩照为封面的豪华型杂志,小心翼翼,怕弄脏了。他推开门,就笑嘻嘻地露出两颗虎牙,对我说:

“那个小姐给你打针痛不,舒服多了吧。”

我心烦意乱,没情绪开玩笑,默默地躺在床上,瞅着自己跷起脚上的白球鞋。

刘东奎走进来,站到我床边又说:

“哥们,要知道你已经替我打针了,我怎么也不能去医务室给你捅漏子。那个秃头老家伙,把你名字记在小本上了 ,气愤地说:“这类学生按上尾巴就是驴,不好好治治怎么为人师表。”

我说:“看他能将我撵到哪里去,我早就不想在这念了。”

“不要这么想,没啥事。”

刘东奎宽慰我两句,又打开追星族的热门画报,坐在对面床上,美滋滋欣赏起来。我本也爱看,这回没情绪了。

春天也像令人琢磨不透的少女,你热情企盼,她姗姗不来;在漫长的等待中希望锐减时,她又突如其来,带来一片美丽温馨。校园外,农舍间的杏花开了。花枝招展,粉粉白白。田头路边,蒲公英的黄花。金光闪闪,迎风摇曳。公路两侧的白杨林带,校园内的杨树林带,绿叶如嫩,宛如刚抹上色,油汪汪要往下淌,婆婆娑娑。天蓝蓝的,挂这几丝白云,爽心悦目。阳光明媚,给人一种享用不尽的温暖喜悦。就在这样的大好时光中,全校师生搬着凳子,井然有序地坐在操场上,听校长训话。我在后排人丛中,思索着用什么样的文学语言描写春天的景致,才能传递出美不胜收的感觉。

校长虽然年过半百,头发还染得油黑发亮,似乎借此挽留已逝的韶华容颜。其实莫不如白发银丝,给人以饱经风霜,皓首穷经之感,令人严肃敬重。他讲话从容不迫,每讲几句便照惯例发出一句设问:“是不是啊?啊---”我第一次听他讲话,很钦佩他博闻广记,知识渊博,一些格言、典故,信口道来,准确无误,的确为他的演讲增添不少光彩。但听过两回以后,就能看出,他每回说的所差无几。一到关键性时刻就翻开那磨损不堪,记载格言,警句的小本子,移近老化镜,照念几句;

“古希腊著名数学家、力学家阿基米德在罗马士兵的屠刀下,一点也不惧怕,坦然地说:等一下杀我的头,让我把这道题做完。学习就得有这种献身精神,是不是啊?啊---”

这个故事,他已经对同学讲过两次了。今天又讲一次。也许是运用修辞学的手法,重复,表示重要。至于他今天讲些什么,开始时我没有听,但也可以猜测出来,同近期《人民日报》社论精神一致,形势一片大好。然后 自然而然地过渡到本校。

斜阳淡照,操场上光滑的水泥地面闪着美丽的光泽。教学楼投下的阴影渐渐扩大,笼罩着校长的讲桌。他端起瓷化杯,喝口水,翻过一页讲稿,大声念着;

“在党总支的正确领导下,全校师生共同努力,战胜了许多未遇的流行性感冒。患者198人全部恢复健康。在这次流感中涌现出许多动人事迹,校医张树亭患有高血压,本人也得了感冒,带病坚持工作。日日夜夜为患者同学服务。1年5班安兰同学 ,志愿到医务室作卫生员,不怕讽刺打击,到寝室为患者同学打针送药。”

广播声嗡嗡响着,在操场上回荡。一听表扬安兰,我也兴奋起来,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刚到操场集合时,我就注意到她了,穿着桔红色夹克,坐在1年5班队伍前面,脸色绯红,像初绽的玫瑰,同戴眼镜的胖女孩愉快交谈。当时我想,我若是那个胖女孩该多好,可以自由地同她说说笑笑,多么幸福快乐。我伸着脖子,探着头,竭力向前望着,又看见了她,受表扬也有些不好意思,羞涩地垂着头……

但是,任何事情都是一分为二的。这次流感也暴露出一些问题,1年2班石林入学以来不安心学习,没病装病,冒充刘东奎的名字打针,而且还大声喧哗,影响不好,为整治校风,必须严肃处理。”

上千人的会场,一片肃穆。校长愤慨地挥一下手,激昂的声音撞击人们的耳鼓,充满慑服的力量。许多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睥睨向我,我一下成了大会的焦点人物。我没有想到,我会遭受到这样突然袭击般的批评,犹如地震似的灭顶之灾,粗不及防,僵直地坐在那里,茫然失措,无地自容。我纳闷,是谁打的小报告?我首先想到了安兰,一个美丽温柔的女孩,怎能做出这种嫁祸于人的事情?不,不会是她。然而,除了她,还能有谁呢?人心叵测啊。

我情不自禁的朝她望去,她也正在扭头看我,脸色灰白,惶恐不安的。我当时真想站起来,对她大喊大叫,难道是你为了受表扬而不惜往我身上栽脏?如同鲁迅早已批过的,以别人的血染红顶子?

校长讲完话了。当他站起来,往西服兜里揣眼镜的时候。我不顾一切,站起来,从两班队伍的夹道中穿过,奔他走去。众目睽睽之下,我当时难堪的样子恐怕与游街示众的罪犯相差不远。但我决心已定,必须澄清蒙受的不白之冤,捍卫自己的人格尊严,士可杀不可辱。

高大的教学楼下一片阴暗,凉气袭人。风吹着悬挂在三楼上的八字校训,“全面发展,为人师表。”校长腆着肚子,垂着双手,从背面看出像一侧过来的大缸,朝前移动。我大步流星地追上他,叫道:

“许校长。”

他停下来,打量着我,眼神不悦,好象在问:“什么事儿?”

我说:“我是石林……”

“啊”他虽然声色俱厉地批评了我,其实并不认识我。他当时以为我找他是承认错误,乞求从宽处理,语气温和地:

“我现在很忙,你写一份检讨,交到教务处。上帝也允许年青人犯错误吗,改了就好。”

我说:“我没有大声喧哗……”

“什么!”他混浊有血丝的小眼睛闪着怒火,“冒名打针的是不是你?”

“那是,可是……”

“这个问题就相当严重了,你不要跟我吹毛求疵。”他那有老年斑的脸气得通红盛气凌人,不再理我,吃力地向楼梯上爬去。

我跟在他后面走几步,又感到此时怎么同他解释,他也不会相信,唯一的办法是找到安兰,问清楚。然后再找他。

这时,同学们已经搬着凳子返回教室。我上楼奔1年5班走去。刘东奎在二楼拦住我,劝我不要找了,弄不明白,即使是她说的,要一口咬定,你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反而还要扣上态度不好的大帽子,没有办法。忍了,算了,从中吸取教训吧。

我说:“难道世界上就没有正义良知了?”

刘东奎说:“有权就有理,好汉不吃眼前亏”韩信忍受胯下之辱,你这算什么,孙老师叫你回班去。

谁的话我也听不进去了。

1年5班教室的门半开着。里面乱哄哄的,有说有笑,议论纷纷。我神精过敏地想,是不是在说我呢?因为我一探头进去就鸦雀无声了。男生女生全瞪眼睛盯着我。

“安兰在不?”

“不在”一个还没我高,但比我粗壮的男生站起来,又硬又冲地回答。那神气活象告诉我,你想跟安兰算帐,我同你没完。

“她去哪了?‘

“不知道。

我从里面退出来,垂头丧气,焦急不安,不知去那里才好。

“安兰找校长去了。“戴眼镜的胖女生走出来,低声告诉我。

她找校长干什么?我琢磨不透。我迈着沉重的脚步,蹬上三楼。校长室的门敞着,从西窗口斜射近来的夕阳金辉映得宽大厚重的办公桌漆光铮亮,一种我不知名称的花摆在桌上,翠绿的叶子中间挑着几朵鲜花,红红火火。校长垂着眼神,坐在轮椅里,左手放在扶手上,右手衔着一支烟。烟雾袅袅向上升腾。安兰站在桌旁,桔红色夹克衫背向门。上面印着英文字母。Binvigorute------使精力充沛。

我紧张地躲避在门外,听着里面谈话。

校长吸一口烟,仍然垂着眼神,若有所思,问:

“你为这样的学生开脱,能有什么好处?”

“实事求是。”

“他没去医务室,没有大声喧哗吗?”

“他没去过医务室。”

校长拉开办公桌抽屉,拿出两页写满字的稿纸,瞥一下,又放回去,抬起头,细眯的眼睛看安兰,说:

“这个情况是支校医提供的,作为医生对乱打针这类事情,是难以容忍的。”

“他当时正在发高烧,想打一针,可以理解,后来也承认了错误。”

校长沉思着,终于说道:

“我再进一步了解了解。”

我没有想到,顷刻间我忍无可忍,捶胸顿足的事情水落石出,气愤忧闷的心豁然开朗。我多么想,对天、对地、对全校师生大喊一声:‘安兰,主持争议的女孩,我永远感谢你!”

安兰的脸色有些青白,目光还是坦然平静的,从校长室中走出来。我机灵地闪到门的侧面。走廊里静静的,光线幽暗。她没有注意我,匆匆忙忙奔楼下走去。我望着她那娇小健美的背影,百感交集,心头仓然发热,泪水涌上眼角。

当她拐下楼梯时,我跨大步赶上前,亲切地低声叫道:“安兰”。

她停在转弯处,窗口的光亮晃得她两眼发亮,惊讶地看着我;

“石林,你怎么在这里?”

我凑近她,低声地:

“我在找你。”

她也低声,耳语一般地垂下头说:

“我知道,你会找我,怨恨我……”

“不,我不知怎么感激你才好。我摊着两只手,真诚地说,“若不是你伸张正义,我将蒙受不白之冤,身败名裂……”

她仰起脸,嘴角挂着一丝微笑,看着我:“你刚才听到了我同校长的谈话?”

我抿嘴笑着,颔首承认。

她习惯性地向后理一下披肩秀发,落出一线湿润洁白的牙齿,笑盈盈地说:

“因为这件事同我有关,我有责任说清楚。”

我们俩并肩向楼下走去,边走边谈。

我说:“我想找支校医去。”

她说:“ 支老师住院了。这些天,他累坏了,年纪大,好发火 。有一次,我用手去拿消毒过的棉球,他说我是在拿生命开玩笑……事情已经这样了,得有个解决过程。我记得有一首诗说过: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你不要悲伤,耐心等待,快乐的时光很快就会到来。”

夕阳在操场上镀一层金辉,矗立着的篮球架仿佛在燃烧,长长的阴影印在水泥地上。几个男生穿着背心,也拖着影子在抢球投篮,叫而撒欢的声音反而使校园更为静谧。对面宿舍楼窗子都打开了,四楼有一位男生对着窗口弹吉它,断断续续的音符飞扬着。三三两两的男生女生从洞开的大门里走出来,提着统一制作的白色餐具袋,向西面食堂走去。我和安兰一起穿过操场,奔向食堂。

“安兰---”那个肥胖、留着小平头的男生大喊着,从宿舍那边跑来,一手提着一只餐袋儿。他胖得大脸像个篮球,鼻子、眼睛、嘴几乎分不清了。两条腿挨在一起也像分不开了,锥形运动裤的肥腰没提上去,显得那么短。他不是好眼地看着我,带有挑战性质,然后对安兰说:

“你跑那去了,有人欺负你没有?”

安兰从肥仔手中接过写有自己名字的餐袋,熟不拘礼地说他:“你竟说没用的。来,介绍一下,这是我新结识的石林。”

“我知道,”胖男孩伸过短粗的手,同我我握一下,捏的我骨头痛,咬下牙。

安兰看出来了,捶胖男孩一下,笑着说:“你逞啥威风,这位是书生才子,不像你力壮如牛。”又看着我,解释道,“我和张天翼小学、初中同班,现在又同班,也算有缘。”

安兰略倾着头,对我妩媚地笑着:

“你说得真精彩。”

胖男孩附和地:“精彩。今后咱们都是铁哥们。”

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 ,翻来覆去也睡不着。回想着流感以来发生的真实而又有些离奇的事情,安兰美丽清纯,活波开朗的形象一直在我的思绪中绕回飘逸。她是那样的倾着头,笑盈盈地看着我。多么迷人。突然,那个肥壮的男孩又横亘我面前了,他那难堪的姿态告诉我,他不会成为我竞争的对手,但是我对他还是有些嫉妒,花开需折直需折,难以抑制的激情驱使着我。宛如作家灵感来临一样,我半夜里爬起来,打着手电,给安兰写了一封信,倾叙我的一片深情……..

同你相识,生活如诗。

天地茫茫,广阔无边。两棵心碰撞在一起,又多么不容易。我已经产生触电的感觉,沉醉在美好甜蜜的感情中。你体态娇媚,身材匀称,仪态万方;你心灵纯洁,性格开朗,气质高雅……

假如我是一枝花,这枝花要为你开放;

假如我是一枝树,这个树要为你遮阴;

假如我是一枝小鸟,这只小鸟要为你歌唱……

看来,我人生中的第一封情书竟如此缺乏率真的感情和个性气质的语言,陷入俗套之中。实际这正是我几经构思,反复推敲的结果。它只是向对方发一个信号,尚不知人家的反映,既使公开了也无伤作者大雅。我们常见的应用文不都八面玲珑么。

天快亮时,刘东奎从上铺下来去厕所,见我埋头于手电的微光中疾书,只穿短裤走上前,问:“写啥呢?”

“检讨书。”

他露着虎牙一笑,说:

“著名的自由主义者,也屈服于权威了。”然后又回到上面,酣然如梦。

我打了一个哈欠,脑袋有些发沉,但还没有睡意,眺望楼外渐渐发白的天际,仍然驰骋在朦胧美丽,如梦如幻的想象之中,心里美滋滋的。

第二天头一节语文课,由我们班主任孙行讲。她在农村插过队,后来考上了北师大,身材高大,皮肤白皙,浓眉大眼,丰乳肥臀,有着成熟女性雍容亮丽,光彩照人的风姿。她好象不相信我会犯那样的错误,在班级没提这事,见我走进教室时无精打采的,眼圈发青,柔声说:“怎么搞的,别想得太多,能吸取教训,也是一件好事。”

那节课,她讲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很动人。但我也没听,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将信送给安兰才保险。我决定把它夹在我新买的世界名著《少年维特之烦恼》中,用胶布粘住,选择时机,交给她。我等了两天,才在食堂门外单独遇见她,兴奋地叫道:

“安兰。”

她仍然穿着桔红色夹克衫,拉锁没扣,露出白衬衣里丰满的胸脯,一看是我,微笑着:

“石林,有事吗?”

“我新买一本世界名著,你看不?”

“看。”

我打开餐具袋。取出《少年维特之烦恼》交给她。

“啊,歌德的,我能看懂吗?谢谢。”

她拿着书,摆下手,表示与我再见,挺胸扬眉地奔教学楼走去。清脆的足音,让我阵阵心跳,上帝保佑,小姐,可别将信弄丢了啊。

信,终于交到安兰手中了,我如释重担,轻松片刻。但更沉重的心理负荷又产生了。她看了那封信会有什么反应?怎么没有回音呢?已经三天了。我每天都度日如年,焦急等待,昨天下间操,我在操场有意迎她走过去。她看见我,一如既往。微笑一下,转身而去。我呆呆地站在那儿,猜不透她是怎么想的。

这时,那个胖男孩吃力地向她跑过来,喊到:“安兰,信”

“哪来的?”她忙问。

“北京。”胖子拿着手中的白色信封。

“啊,我哥哥从加拿大回来了。”

她兴高采烈地接过信,立刻拆开,迎着耀眼的阳光看着。

胖男孩站在她背后,探着脖子,同她一齐看。她忽然伸出一只手指,点着信件上的一段文字,让胖子看。那上面写的一定是好消息或者有趣的事,两人都板不住笑起。

我看着他们二人亲密的样子,突然感到。在他们之间插一下子是多余的,也是不道德的,难怪安兰对我的信毫无反响。有人预言。二十一世纪中国的男人将以肥胖、留着小平头,穿老板服为时髦。看来张天翼是超前跨入时髦行列了,难怪安兰喜欢同他在一起,唉。

当天晚上,我和刘东奎到校外晚些回来,去食堂稍迟一会,里面的人不多,空荡荡。从敞开的北窗传来围墙外田间农民吆唤耕畜的声音,还有狗的汪汪声。安兰穿着淡黄色裙子,临窗坐着,同张天翼还有戴眼镜的胖女孩,围着一张餐桌,边笑边谈边吃,亲亲热热的。我瞥张天翼一眼,不免醋意顿生。安兰看见了我,收敛了笑容,埋头吃两口饭,便放下筷子,掏出手帕擦着嘴,张天翼将安兰和胖女孩所剩的饭菜倒在自己饭碗中,说:“我打扫战场。狼吞虎咽吃着。

我和刘东奎一人买四两米饭,一碗菠菜汤,端着走到南边窗下,放到桌上。一只苍蝇嗡嗡飞着,我提起餐具袋一打,从窗子飞到外面去了。我坐下,擦着筷子,刚要吃饭,搁在桌边上,冷冷落落地说:

“我今天才看完,还给你吧。”

安兰转回身去,同两个胖子一起出食堂。刘东奎拿起那本书,问我什么时候买的,随便翻着,说:

“喂,这里有一封情书。”

我紧张起来,脸刷地红了,抢过书一看,在我原来放情书的6页上,胶布仍在贴着一张白纸。我的心砰砰乱跳,喉咙有些发苦,像冒火似的,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莫名其妙。

刘东奎看着我,露出虎牙,笑嘻嘻地说:“你还想让那个小妞给你夹一下啊?”

我气愤地看着刘东奎,发火地说:

“今后你少拿我开心好不?”

刘东奎仍然笑嘻嘻的,低头吃口饭,又板不住抬起头,一本正经地同我小声说:

“我听说那个胖男生是镇长的儿子,入学以来就同安兰不分彼此,一个少女失去纯洁,还有什么可爱的地方?”

我不得不承认地点点头。

那只苍蝇又嗡嗡叫着飞回来了,围着我转。我赌气地拿起餐具袋一打,啪一声一碗菠菜汤摔到水泥地上,溅我一脚。两只雪白的李宁牌运动鞋,装点上了黄绿色油污。

第二天休息,我起得很晚。刘东奎一早就跟同寝的男生徒步进城看《菊豆》去了。这部电影我寒假时看过,不想再看了。九点多钟,我感到饿了,爬起来,脸也没洗,穿上两只污染的运动鞋,想到校外食杂店买面包吃。一出宿舍楼口,就看见操场篮球架旁边有两个女孩在打羽毛球。阳光明亮耀眼,热辣辣的。她俩打得很激烈。羽毛球像形成一条抛物线,在接连不断的拍击声中反复。我有些近视,初三时配过150度的眼镜,到师范以后不知放到哪里去了。开始没有看清楚是谁,往前走几步才看出那个穿体形衫曲线毕露,弹跳力高,活跃灵敏的女孩是安兰。我的心又板不住突突跳着,低头一瞅那两只脏鞋,由于感到羞涩变得拘谨了。我想返回去,洗洗脸,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再出来。

然而,安兰已经看见我了,热情洋溢地喊道:

“石林,替我打一会儿,我累了。”

她站在灿烂的阳光下,挥动羽毛球拍,向我召唤。盛情难却,我愉快地跟过去,接过凝着她的汗渍的拍子,同戴眼镜的胖女孩交锋对打。

我个高,缺乏灵活性应变能力。胖女孩球技娴熟,有意难为我,一会把球掀得高高的,徐徐而落,一会猛然扣撒下来,白光飞驰。我不停的哈腰拣球,累得全身冒汗,花格衬衫贴在脊背上。

安兰翘着一只脚,坐在篮球架下的预制水泥板上观战,见我连连失球,笑着说:

“巾帼胜过须眉。”

胖女孩也冒着汗,眼镜不住从鼻梁上下滑,要求歇一歇,说:“我方便方便。”放下拍子,朝厕所走去。

安兰指着她坐的那块水泥板,示意让我坐那,说:“歇一会吧。”

我擦着汗,走过去,心情有些激动,动作也不大自然,在她身旁坐下。

她拣起胖女孩的球拍,不停地弹着羽毛球,眼睛盯着一起一落的球,边玩边跟我说:

“你的信我看了,太夸张了。我这个人毛病很多,我妈都说我,要尖。”

她并不看我,若无其事的,仍然玩球,接着说:

“我想,我们年纪还小,不该为未来的事情伤脑筋,自找苦吃。你很聪明,应该把精力放在学习上。”

“当小学教师,还用下那么多功夫”

她停止玩球,看着我,郑重地说:

“不能这么想。著名教育家、文学大师叶圣陶早年就是小学教师,毛泽东也是长沙师范学校毕业。一个人的未来,关键在于自己把握。”

这时,我的班主任孙行老师从教学楼里走了出来。我害怕她看见我,急忙背过脸,低着头。孙老师丈夫在美国攻读博士,她在学校住独身,双休日就到图书馆查资料,正在撰写一篇关于《红楼梦》的论文。她从楼上看见我和安兰坐在操场上,便下楼来,想找我谈一谈。

我用目光询问安兰,怎么办好。

安兰的小脸已被太阳晒得发红,鼻端渗着汗珠,毫无顾虑地说:

“你大胆去吧,我们之间一切都是光明磊落的。”

我走到教学楼下,站在阴凉处,习习的凉风抽干了我身上的热汗。孙老师看见我衬衫的扣子扣错位了,像慈祥的大姐一样为我重新扣正。

安兰看见胖女孩从公厕出来了,站起来拿着那副球拍,喊着;

“怎么去这么长时间,我以为你被劫持了。”

两个人一会在一起,挽着手,悠闲散步地朝校门外走去。

孙老师的项链闪着金光,两眼温和地望这我,问;

“听说你给安兰写过一封信……是吗?”

我的脸刷地白了,忙着说:“没有哇。”

孙老师笑了,停一下,又说:

“你说没有,就没有,老师相信你。”

我板不住了,问;

“孙老师,您听谁说的。”

她笑而不答,稍后,娓娓动听地说:

“我是从你们这个年龄段走过来的人。这个时期,在男女间问题上觉得非常神秘,又充满了渴望,盲目冲动。我十六岁时也收到过一个男孩的情书,我本来没看中他,但也动情了,险些没陷进去。要是那样,我就得在农村扎根了…...”

孙老师真诚的现身说法,感动了我。我为自己向她隐瞒事实真想感到内疚,对不起她。我羞愧地低下头,终于鼓足勇气向她坦白地说;

“老师,我真的给安兰写过一封信…...”

“写也是正常的。无可非议。”孙老师穿着黑色富丝敏长裙格外端庄,袒露的双肩又不失现代感,平静地说。安兰那个女孩也不错,你同她交往可以产生异性效应,互相鼓舞,互相激励。但绝不能想入非非,超越友谊的界线。分散精力,影响学习和健康。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在初二时考个第二名还气得哭一场,当天晚上偷偷到学校将自己的名字从榜上撕下来了。你现在怎么没有竞争意识了?”

孙老师美丽动人的眼睛看着我,红艳艳的嘴唇闪着微笑,等待回答。我心里泛起一阵暖流,一时又找不出适当的语言表述,咧嘴笑一下,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孙老师挥一下手,加重语气说:

“没有竞争意识,在未来世界就没有立足之地。我已经到中年,每天还要不断地充实自己。不然我的先生从国外回来,一看我成了庸庸碌碌的半老徐娘,就会感到不平衡,说不定要淘汰我。你不要笑,这就是严酷的现实。像你目前这个样子,不遵守纪律,不努力学习,不注意自我形象哪个女孩能喜欢你?---不,我说错了,怎么全面发展,为人师表?”

孙老师白皙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宽阔的额头浮着细微的汗珠。她是那么善解人意,坦诚待人,一席话说得我心悦诚服。

“孙老师,请您放心,我能听您的话”

夏季天长,四点多钟天就大亮了。我见曙光映窗,克制睡意,从床上爬起来,揉揉眼睛,叫醒刘东奎,一起到操场杨树林里复习功课。参天的白杨林默默地伫立于晨曦中,碧绿的叶片挂着晶莹的露珠,不时滑落下来,嘀嘀嗒嗒的。空气中含有一种捉摸不出的气息,湿润而充沛,活像硬要往你的鼻孔里钻,让你精神振奋,心情舒爽。

我们俩走到那里,出乎意料地遇见了支校医。他得了脑血栓,昨天才出院。拄着手杖,挺着僵直的左腿,垂直木头似的右臂,顽强地练习走路。同病魔抗争。每挪动前进一步都令人担心,有跌跤的危险,那么艰难。但他毫不屈服,勇敢地前进着。我存心已久,要找他核实问题,今天不期而遇。可是,一看他被疾病折磨成这种样子,恻隐之心油然而生,我又不计前嫌了。听安兰说,他资历颇深,医道精良,只是由于倔强的个性,屡不得志,屈居这里,连个高级职称都没混上临退休时又患痼疾。唉,人生多么坎坷,我想起我英年早逝的父亲,孤苦寡欢的母亲,凄然地看着这位老医生。

支校医脸色红润,比流感时还胖了一些,要不是秃顶,他并不显得衰老,而且精神矍铄,十分乐观,蕴涵死里回生后的超然豁达情怀。他也许由于寂寞,愿意同年轻人攀谈,一看见我们俩便吃力走过来,直愣愣地站在那,盯着刘东奎问:

“是不是,流感时有人替你打针……”

他略有些语塞,说话不大流畅。

刘东奎有些吃惊,说:

“支老师记忆力真好,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名字?”

他笑眯眯地,摇下头:

“不、不记得了,我还记得石林”

“他就是石林。”刘东奎指着我说。

支校医红润的脸膛瞬间煞白,嘴唇微微颤动,迅速地向前挪一步,丢下手杖,用那只灵活粗壮的手,抓住了我细长苍白的手,摇晃一下,激动得几乎流出了眼泪,说:

“孩子,原谅我吧,我错怪了你…...安兰昨天同我谈了…...我张冠李戴。”

老人发自肺腑的话,深深地感动了我。我心头一热。热泪扑鼻而下。我怕他跌倒了,急忙拾起手杖,放到他那宽厚的手里。真诚地说:

“支老师,要不是我做一件蠢事,你也不会……”

“我今天就去找校长,把那件事澄清,不然我支树亭死不瞑目。”

“支老师,您别去了,保重身体要紧。”我扶着他,发自内心地讲出这样的话。

一学期转眼之间就结束了。全校师生又集合在操场上,举行结业式。早晨八点,初夏骄阳便展示出炙热灼人的威力。湛蓝的天空,崇高明净,不见浮云,没有风丝。一但阳光直射而来。白杨树撑开帐幕般暗绿的枝叶反射出银光。教学楼上金属制的八字校训;“全面发展,为人师表”,反射着明晃晃耀眼的光芒。到处都是光的世界。我坐在操场上不足半小时就热汗淋漓了。我真担心校长讲话,一如既往,漫无边际,旁征博引,而今天他没拿那个小本子,讲得简短有力,实实在在。他穿着白色隐格衬衫,沐浴在阳光下,显得比春天时年轻许多 ,充满活力。他用洪亮的声音宣布一等奖学金名单时,念到了我的名字。我穿着崭新的雪白无领汗衫,洗得腿色发白的牛仔裤。昂首挺胸,神采奕奕,走道主席台前领奖时,老校长又回首起往事,紧紧地握我一下手,把红包交给我,然后转身回对扩播器,注视着会场上全体同学,低沉和蔼地说:

“上一次大会,我曾经批评石林同学,讲过一句不好的话,经过查证核实,末有此事,值此我作自我批评,并向石林致以歉意。”

瞬间会场上响起了暴风雨般的掌声,经久不息。我激动得热泪盈眶,深深地向校长鞠了一躬:

“谢谢您,许校长。”

我明白,这热烈的掌声虽然与我有关,但不全为我而起。它是鼓舞激励一位老教育家,一位学校领导者,能勇于承担责任,实事求是而不文过饰非,只有这样才能形成感召力和凝聚力。深得人心。

结业式结束,暑假便开始了 。同学们一个个欢天喜地,忙着要回家。刘东奎和寝室男生,一大早就把行李捆好了。一散会就跑到公路边挤线路车进城,赶火车,奔向阔别半年的家乡了。我对家已经淡化了归属感,不然我也不会放弃上高中来到这里。

渐进中午了,我一个人躺在寝室里,看歌德的名著《少年维特之烦恼》。爱情的挫折使维特陷入极大苦恼,失望而自杀。初读时我还不大理解,今天认同了。真感人。寝室的门窗洞开着,也进不来凉风。楼外灿烂的阳光时时带给人热浪袭人的感觉。

“石林在吗?”

是一个女孩的声音。那低柔略带沙哑而又甜美的声音告诉我,安兰来了。我以为是在梦幻中,坐起来一看,安兰面带微笑,已经走进来了,手里拿着一张报纸。她穿着水粉色紧腰无领短袖上衣,细长,浑圆的脖子显露出来,雪白短裙,银灰色高跟凉鞋,婷婷玉立,宛如谢幕瞬间的芭蕾舞剧中的白天鹅,清丽温雅,楚楚动人。

我的心禁不住又跳起来,赤着脚下到床下,穿上凉鞋,笨拙地说一句:“你还没走呢。”表示对她不速而来的欢迎。

“你的文章发表了。”

“真的吗?”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她将新来的日报递到我手里。

我打开油墨仍有润泽感的新报,在副刊版头条位置上,看到标题《流感》二字下方印着我的名字:

“一次流感的免疫时间极短,因为每次流感几乎都是由一种新型病毒引起的。但这次流感给我们启迪教育,毕生也不会忘记。一个人首先要自律自强,对周边的人要宽容理解,构筑成和谐的人际关系才能有美好的生活环境。”

看着自己的处女作变成铅字,我的确欣喜若狂的感觉,但还没有忘乎所以。因为我知道,要是没有安兰、孙老师、支校医这些生活中的原型,原动力量,我单纯的头脑中是产生不出这么真挚的感情,这么深刻的思索,并且升华到理论意识的。

这篇文章的初稿,我曾请孙老师过目。从她那亮晶晶的眼睛里溢出的柔情悦意,我就预感了成功的喜悦,甚至能不能发表,我没怎么考虑。孙老师提笔斧正几处,鼓励我寄给报社。然后,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好的文章不是谁想写就能写出来的,而是长期间的生活积蓄沉淀,与深厚广博的文学修养溶为一体,酝酿成独到感悟,在适宜的气候中才有可能出现。所以,一个人的一生有可能写出许多文章,但真正杰出的不会多。

“安兰,你跑到哪里去了?车要开了,我老爸等不及了。”

从走廊的另一端传来了男人焦急粗放的喊声,我听出来是谁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这小子总是在我兴致勃勃的时候大煞风景。

安兰晒成健康颜色的小脸发白了,明亮眼睛里愉快的光辉也暗淡许多,但她还像什么也没有听见那样,仍然同我一起看《流感》,由于天热,她的柔秀的长发用白帕子束着,显得更加清醇朴实。

“谁叫你?”我有意提醒她。

“胖子”

“快去吧”

“我还没着急,你急什么。”安兰动人的眼睛闪耀着光彩,坦然地看着我,一丝微笑从端正的小巧的鼻尖掠过柔情。有些男生,不明真相,说我和张天翼两小无猜。其实他是我嫂子的胞弟,我哥哥上次来信还告诉我多帮助他。他是自费送进来的,学习、生活能力都不行。”

“啊,我高兴地笑着。”

“开学再见。”安兰快活地对我说,迅速地迈着轻盈的步子走到门口,又扬起纤细的小手挥动一下,飘然而去。

我忽然觉得,出于友谊或感谢也应该下楼去送送她,我精心地收拾起报纸,还有那本无论如何也看不进去的《少年维特之烦恼》,穿好衣服,对着镜子擦擦脸,梳梳头,向楼下跑去。

等我走到宿舍楼门口时,停在女宿舍门前的兰色子弹头已经启动了。流线型车体反射着耀眼的阳光,轮胎滚过水泥地面发出细微嘶嘶声,张天翼坐在前面,安兰同一位戴墨镜上年纪的人坐后排。汽车转弯时,安兰无意间看见了我,从半开的窗子想我招手,美丽的笑脸灿如鲜花。

我目送着她,挥一下手,祝她暑假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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