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的無名之輩,失落的90年代

2011年的暑假,中國觀眾的電影選擇很多。

有作為建黨70週年的獻禮大片《建黨偉業》,6月15日上映,收下4億多票房。有7月21日上映的科幻動作電影《變形金剛3》,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國內票房超過10億。

還有《白蛇傳說》,2.11億;《畫壁》,1.78億;《孤島驚魂》9千多萬……

唯獨有一部國產電影,在那個熱鬧的夏天,被遺忘了。

7月15日,張猛導演的《鋼的琴》上映,前期幾乎沒有任何宣傳,在這兩部年度大片的夾擊下,鮮有人知,最終賣了400多萬的票房,慘淡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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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流火的七月,它的票房成績,化作一股涼風,吹向了張猛、王千源、秦海璐的頭頂。

輕輕的走了,正如它輕輕的來。它只跟極少數觀眾打了個照面,在豆瓣上留下了8.4分的成績,就匆匆作別。

吳曉波當時在電影院裡看了《鋼的琴》,空空蕩蕩的影廳裡,算上他,總共四個觀眾,他們安安靜靜看完了電影,走出影院後,吳曉波心中生出無限感慨。

回家後,吳曉波寫了一篇觀後感:《中國工人階級的憂傷》,關於電影呈現的那個時代的故事,他有很多話想說。

那是上個世紀末,發生在東北——那個曾經的共和國長子,正經歷著國企改革的陣痛,無數工廠停工停產、倒閉、改制,兩千多萬工人下崗失業,東北的上空還飄著工廠煙囪排放出的灰粒,一個失落之城裡充滿著陰霾的故事……

東北的無名之輩,失落的90年代

1.

1975年,張猛出生在遼寧鐵嶺,父親張慧中,是著名的喜劇導演,得了父親做影視的基因。

張慧中的作品大都是反應普通人生活的現實主義作品,耳濡目染,張猛從小也對這類型的故事特別感興趣,為以後劇本寫作方向奠定下了基礎,還埋下了一顆做導演的種子。

除此之外,張猛還從小就學畫畫,學得不錯,成了一技之長,後來還考了中央戲劇學院的美術系。雖然不是導演系,但好歹離電影更近了一步。

在學校時,張猛就開始寫劇本,給人當槍手,他不缺生活費,寫劇本不為賺錢,主要是積累寫作經驗,提升劇本寫作能力,為以後做準備。

從學校畢業後,張猛被分配到遼寧電視臺擔任舞美設計總監,這份工作在當時是份美差,不過張猛卻怎麼也打不起精神,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那段時間,張猛寫劇本的功力顯現了出來,給趙本山寫過的幾個小品,最後被搬上了春晚的舞臺。《功夫》和《說事兒》不僅火遍全國,還連續獲得了2005年和2006年的央視春晚小品類節目一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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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本山十分賞識這個年輕人,向他拋出了橄欖枝,邀請他去本山傳媒當副總。

名利突然滾滾而來,張猛卻果斷拒絕了這個人人羨慕的機會,同時他還做了一個更重要的決定:告別電視行業,扎進自己最想做的事業中——拍電影。

那時,其實他手裡已經有了好幾個劇本,但都還處在故事階段,沒有最終打磨成型,《鋼的琴》也在其中。

投身導演後,張猛最大的問題是資金,折中考慮之後,他選擇了一個人物少、操作性強、製作週期比較短的故事:《耳朵大有福》,作為自己的處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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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朵大有福》的故事來自於張猛之前拍的一個紀錄片,拍了他在鐵嶺的一個叔叔的一天,所以電影故事是張猛從小最感興趣的類型,一個普通人的生活。

故事背景設定在了上個世紀末的東北,一個下崗工人在面對社會變革之時,那種無力的掙扎與妥協,同時又很努力討生活,笨拙又心酸。是一個藏在喜劇背後的悲劇。

而主演範偉,則把草根和底層在那個時代背景下的生活狀態,演活演絕了,後來獲得了第27屆金雞獎最佳男主角提名。

張猛也憑藉《耳朵大有福》,獲得了第11屆上海國際電影節亞洲新人獎,提名北京大學生電影節最佳處女作獎。

處女作算是打響了,張猛心裡也有了底氣,第二部電影《鋼的琴》終於可以提上日程。

2.

關於電影《鋼的琴》故事的初始念頭,其實存在張猛腦子裡已經很久了。

1999年的某天,24歲的張猛在鐵嶺評劇團看到了一架木質鋼琴,他聽人聊天時瞭解到,這架鋼琴是團里人自己做的。那會兒,他就開始構思起了一個關於工人做鋼琴的故事。

而90年代末,正是東北經歷國企改革,遍地都是下崗工人的時期,迷茫和失落的人在街上漫無目的遊蕩,或是就在家裡待著。

有人喝酒排解惆悵,有人打麻將消磨時間,有人把美好生活的最後一點希望,寄託在買彩票中大獎上……無數人無望又麻木地蹉跎著歲月。

也有下崗工人們重新集結在一起,買來機床和鋼材,開起小作坊,發揮各自所長,重操舊業賺錢餬口。

張猛在鐵嶺一個鋼材市場裡就看到了這麼一副景象。

於是,他把做鋼琴的念頭,搬進了這個背景裡,誕生了《鋼的琴》。

他想用《鋼的琴》,記住那個時代。

「一個人在突然失業後面對社會最陣痛的時期,是我一直想拍的,我不想人們把那個時代遺忘掉。」

《鋼的琴》劇本完成後,張猛看中了同為東北人的王千源,張猛覺得王千源高、痩、臉上帶著頹廢和痞氣又有點文青氣質,正好符合《鋼的琴》男主陳桂林的形象。

2009年的深冬,某天半夜兩點,張猛帶著劇本跑到影視基地找到了王千源,跟他大概講了電影劇本:

在東北老工業基地下崗的偽文青陳桂林,離了婚,會拉手風琴的他組了個小樂隊唱紅白事,卻一心想把女兒培養成鋼琴家。「誰給買鋼琴就跟誰」,為將女兒留在身邊,陳桂林組織起曾經鋼廠的哥們幫他造一架鋼的琴。

王千源聽了這故事,從裡面看到了自己的人生經歷。1972年出生在遼寧的王千源,和張猛一樣,也是那個時代的親歷者和見證者。

張猛對王千源說:「我最喜歡的就是你了」。

王千源回他:「喜歡個屁啊,你找不著演員,你找我。」

說是這麼說,但是王千源確實很喜歡《鋼的琴》的劇本,當時就接下來了。

從中戲畢業後,王千源一直在各個劇組奔波,演了不少作品,演技硬,但人就是不火。

而當時,姜偉已經拍過了《不要和陌生人說話》、《潛伏》這些電視劇,他導的劇人人都想上,王千源也是好不容易才等來了這個機會。搞好了,就是名利雙收的事。

他的大學同學兼好友周逵覺得不太理解,問他,這種電影有人看嗎?為了這個破電影,推掉姜偉的劇,是不是瘋了?演男主又能怎麼樣?演完了能上映嗎?上映了能火嗎?

但王千源不管這些,他覺得自己身體裡有股慾望,這個電影他演定了,誰勸也不好使。

為此,他推了姜偉的電視劇,冒著違約被告的風險,去了《鋼的琴》劇組,還拉上了周逵一起。周逵雖然不理解,但還是跟他一起去了。

3.

《鋼的琴》的女主,張猛找來了秦海璐。

那一年,秦海璐32歲,同樣畢業於中戲,和章子怡、袁泉、梅婷是同班同學。

22歲時,她接到了自己的第一個角色,出演陳果導演的《榴蓮飄飄》女主,獲得了2000年臺灣金馬獎的最佳新人獎和最佳女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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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還是導演屆新人的張猛,能拉來秦海璐這個影后級別的演員,靠的還是劇本。

秦海璐也是東北人,1978年出生在遼寧,和王千源一樣,她也在這個劇本里看到了自己的少年時代。

在東北下崗潮之前,秦海璐的爸爸是放電影的,媽媽是賣閥門的。

剛下崗那會兒,秦海璐的媽媽賣過一段時間的臭魚爛蝦,還賣過舊貨。

後來她爸媽一起做生意,總是忙得回不了家,為了解決秦海璐姐妹兩的吃飯問題,她媽媽每個星期六都蒸上一大鍋包子,一蒸就蒸一個星期的量,她和姐姐就天天在家吃包子。

那段時間的經歷,給秦海璐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張猛想用《鋼的琴》記住那個時代,秦海璐也想。

就這樣,秦海璐成為了劇組裡最大牌的演員,也是最有錢的人。

雖然《耳朵大有福》替張猛打響了第一炮,但資金問題仍然是《鋼的琴》最大的問題,題材不討喜,還堅持用膠片拍攝,張猛找投資的時候四處碰壁。

《鋼的琴》開拍時,賬上只有7萬元。

開機前,秦海璐對張猛說:「現在整個劇組最有錢的就是我,如果沒錢了就告訴我,不管發生什麼事,只有拍完了才有電影。」

果然,才開拍沒多久,劇組就沒錢了。最窮的時候,賬上只有47塊錢。

後期製作時,劇組擠在一個破招待所裡,為了保存膠片,只能把空調使勁調低放在下面吹,人凍得直哆嗦,而其實這些膠片本來應該存放在不透氣的金屬盒罐裡,放到冷凍倉裡的,但沒辦法,沒錢。

剛開始,張猛自己往裡墊,一直墊了90多萬,實在拿不出更多了。

秦海璐拿了自己的錢,讓他把電影拍完,片酬也不要了。

在這種困難的環境下,三個東北人,張猛、王千源、秦海璐終於還是磕磕絆絆完成了電影。沒錢發片酬,張猛給王千源打了一欠條。

片子倒是剪完了,宣傳又沒錢了。

張猛把身上僅剩的180元拿出來,買了兩條煙,裹在塑料袋裡,去找了同為東北人的崔永元,想讓他幫忙宣傳電影。

崔永元看完片子後,很喜歡,幫張猛宣傳了一波。

4.

電影拍完後,能不能上院線,又成了一個問題。

《鋼的琴》拍的是小人物故事,現實主義題材,在當時的電影市場並不受觀眾認可,發行方強烈建議張猛給電影換個名,增加點「賣相」,還曾在網上向網友徵集名字。

網友們發光發熱,起了《鋼琴總動員》、《變形金剛琴》、《郭德·鋼的琴》……各種五花八門的名字。

後來,一些業內人士也紛紛獻計,資深影評人圖賓根木匠提出叫《鋼琴大業》,張小北提議叫《最鋼的琴》,寧財神說要不就改成《半價票》。

張猛堅決不同意,並表示不可能改名,最終發行方沒有拗過張猛,還是以原名《鋼的琴》上映。

2011年7月15日,《鋼的琴》終於上映了,如開頭所寫,市場不買賬,只賣了400多萬,但看過的人都喜歡,在業內人士中廣受好評。

雖然國內不叫座,但《鋼的琴》獲得了第48屆金馬獎7項提名。

在2011年的東京電影節上,5位評委把票都投給了王千源,憑藉此片,王千源全票當選第23屆東京電影節最佳男演員。

在他之前,中國男演員裡,只有張藝謀、牛振華、張國榮、朱旭獲得過東京影帝。

39歲的王千源,終於要火了。

可惜那一年,因為釣魚島事件,這位新晉東京影帝在國內沒有受到媒體宣傳,榮耀的水花還沒聽見響,水面就重歸平靜。

《鋼的琴》也沒能借上這股力,被更多國內的觀眾關注到。

幾年後,同樣是講述小人物的現實主義電影《無名之輩》,靠著觀眾口碑逆襲全網,拿下了近8億票房。

只能說,《鋼的琴》這部關於東北人經歷時代陣痛和失落的電影,這部真正屬於東北的無名之輩的電影,生不逢時。

5.

「咱工人要替國家想,我不下崗誰下崗。」

1999年的春晚,當黃宏在表演小品《打氣兒》,用他特色的公鴨嗓向全國人民喊出這句臺詞時,臺下響起了一陣熱烈的掌聲和笑聲。

工人階級的憂傷,就這麼被一句小品臺詞解構了。

共和國長子的這段灰色記憶,在新世紀之交,早已寫下了要被遺忘的結局。

但遺忘的前提是,它應該先被記住。

更何況,那次陣痛如今依舊是東北土地上的一塊傷疤,振興東北的口號逐漸遠去,近年來「投資不過山海關」的詛咒,變成了一片籠罩在東北上空的陰雲。

這部電影,就是東北無名之輩的現實和理想主義之歌,應該被銘記。

那些衰敗和不安的日子裡,千千萬萬的工人承受著拳拳到肉的痛苦,他們的故事應該被更多人瞭解和關注。

《鋼的琴》故事發生地是在遼寧瀋陽,這個城市在計劃經濟時代,在國家大力發展重工業時期,曾經擁有無限榮光,它曾是中國最著名的機械裝備業基地。

這裡曾有全中國最大的工人居住處,上班在工廠,下班回工廠宿舍,生病了去工廠的醫院,孩子上學就去工廠學校,連汽水、冰淇淋也有自家工廠生產,他們的生活被工廠包圓了。

在上個世紀的東北,無數人都以能夠進入工廠為榮。

很多家庭,一兩代人都在同一個工廠上班,端上了這個鐵飯碗,相親都比普通人更容易。

1996年後,國有企業大面積虧損,加上隨之開展的產權改造運動,1500多萬工人被迫下崗。

後來,中央政府又提出:三年搞活國有企業,除很少部分有資源壟斷優勢的大型企業外,數以十萬計的企業被關、停、並、轉,下崗工人的總量超過了兩千萬。

根據《中國統計年鑑》數據,1995年到2002年,國有單位職工人數從10955萬人,減少到了6924萬人。不到十年的時間裡,國有單位職工人數減少了超過4000萬人,這其中,大部分是因為下崗潮。

當時社會保障體系還沒有建立,下崗工人可以拿到一筆錢,用來買斷工齡。拿了錢,就得自己出去自謀生路了。

在東北地區,一年的工齡是2000元左右,一個在工廠工作了20年的工人,下崗時大概能拿到4萬元左右。

這大概也是《鋼的琴》裡面王千源飾演的男主陳桂林下崗時能拿到的賠償金,可能還更少。

兩千多萬人下崗後,生活沒有著落,夫妻矛盾爆發,很多下崗家庭分崩離析。

《鋼的琴》電影的第一幕,王千源飾演的男主陳桂林,和他老婆小菊站在廢棄的老工業基地裡,正在說離婚的事。

陳桂林叼著煙,皺著眉,雙手插兜,胸前掛著手風琴,看著前方,跟他老婆說:離婚就是離婚,別扯那些沒用的。

他老婆穿著時尚精緻,站在破敗髒亂的工業基地上,和周圍的一切格格不入。

交談中,他們都沒有看過對方,面無表情結束了這場早已名存實亡的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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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陳桂林不一樣,小菊下崗後,找了一個賣假藥的商人,迅速踏上了另一列快速向前的列車,從這個頹敗的環境中跳了出去,過上了富裕的日子。

而陳桂林藉著自己會拉手風琴,拉著舊時的工友,組建了一個小樂隊,趕上誰家婚喪嫁娶或是商場搞活動時,就去吹拉彈唱一番,就這樣勉強維持生活。

陳桂林和老婆聊完離婚的事後,鏡頭一轉,他和小樂隊出現在了葬禮上。

他們身上套著黑色塑料袋站在雨中,正在吹奏一曲俄羅斯經典的送葬歌曲《三套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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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正投入的時候,一個畫外音連喊三聲停、停、停。

陳桂林上前問怎麼了,那人說這歌聽著太痛苦了,老人聽著這曲子步伐得邁的多沉重啊。

秦海璐飾演的淑嫻立馬說,行行,知道了,那啥,叫老人加快步伐吧。

陳桂林問她,走那麼快去哪兒啊?

「你管他去哪兒呢」

送葬歌曲《三套車》被換成了輕快愉悅的《步步高》,葬禮變得滑稽而荒誕,看著極具諷刺。

步步高?讓人搞不懂是在送葬,還是在歡送一個剛考上大學有著光明未來的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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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導演張猛一個別致的安排,他用《三套車》在哀悼一個老人的逝去,而歌詞更像是陳桂林們唱給自己的時代之歌。


他們其實同時身處三個葬禮,一個是老人的葬禮,一個是時代的葬禮,還有一個是陳桂林婚姻的葬禮。

《三套車》的節奏太慢,主題太過悲傷和沉重,於是畫外音喊停了,在電影裡,只有導演才能喊停,所以這個「停」也是張猛對陳桂林們喊的:你們步子得邁得快一點,不能總是沉浸在悲傷和沉痛中,管他去哪兒,一步一步總得往前。

諷刺也藏在這裡,下崗工人們的生活被迫喊「停」,然而時代卻在快速發展,他們除了在工廠學的手藝,什麼也不會。他們能去哪兒呢?沒人管你去哪兒,但你停在這裡,就註定會被遺留在這個衰敗的過去。

6.

當原有的生活秩序被推翻,找到新方向建立起新的秩序之前,陳桂林們迷茫而慌亂地忙活著。

他們努力「解放思想」,想要抓住命運的小尾巴,他們四處尋找活路,奮力生活,秉持著在工廠時的那股勁:有困難要上,沒有困難創造困難也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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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困難,是生活永恆的命題,但對當時的陳桂林們來說,困難就是生活本身。

下崗後的陳桂林,生活捉襟見肘,憑著小樂隊賺的錢,交女兒學鋼琴的學費都費勁,更別說當前妻提出要帶走女兒,而女兒說誰買鋼琴就跟誰時,他的處境有多窘迫和尷尬,他根本就掏不出來這筆錢。

所以,當陳桂林告訴他爸說,他跟小菊離婚了,「她終於過上了夢寐以求的不勞而獲的生活。」

語氣中帶著三分諷刺,三分感慨,三分無奈,也許還有一分羨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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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留住女兒,陳桂林用紙板給女兒做了一個假鋼琴,女兒練了幾天,不買這份情。

他又想了個辦法,去偷,未遂,還連累朋友們進了趟局子。

沒轍,那借錢買吧。

誰能借給他呢?誰都沒錢借他,朋友們見了他就躲,只有淑嫻要塞錢給他,但他不要。

沒錢還想有鋼琴,那怎麼辦?造一個。

沒有好木材,那就做一個鋼的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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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躲他的朋友們又回來了,錢沒有,但人有,手藝也有。

電工焊工木工油漆工還有會俄文的老工程師各司其職,就在他們原來的那個鑄造廠,熱熱鬧鬧開始造鋼的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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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屬於工人階級的固執和浪漫,他們過去已經習慣了用自己的雙手,鍛鋼鍊鐵鑄造機械,也習慣了用雙手為自己的生活添磚加瓦。

但是,鋼的琴能造出來嗎?造出來能出聲嗎?能出聲女兒就能留下來嗎?

不能。

陳桂林心裡其實很清楚,鋼的琴留不住女兒,他也給不了女兒幸福生活,至少現在不能。跟著他一起造琴的朋友們也清楚這一點。

與其說這群人聚在一起是為了造琴,倒不如說他們其實是在重溫以前的時光,在曾經工作過的工廠裡,短暫地逃離現在的生活。

他們在那個已經逝去時代裡,做著不合時宜的事,把落伍與過時體現得淋漓盡致。

浪漫又悲哀,可愛又可憐。

製造出來的鋼琴,充滿著破舊的氣息,是一個剛剛誕生就註定要被淘汰的工業品,正如他們心中那份重新燃起而又迅速消亡的理想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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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鋼的琴》裡的陳桂林們,是大時代中的小人物,守著破舊的工廠,希望回到過去,又不得不認清現實,藉著酒精釋放不安與焦慮後,最後還是要揮手與過去告別,繼續前行。

造鋼琴,就當做他們紀念青春緬懷過去,為自己和我們表演的一次行為藝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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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會過去,象徵著過去的那兩根巨大的煙囪,最後也會倒下,就在工人們的注視中,被定向爆破,讓往哪兒倒就往哪兒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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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鋼的琴》包裹的故事內核,再怎麼悲傷和陰鬱,到底還是藏在黑色幽默式的喜劇之中,但真正的現實,比電影沉重太多。

在曾經著名的鐵西區,下崗潮席捲而來時,很多工人家庭全家都下崗了。

境況好一些的,可以另謀出路,比如做個小買賣、支個小攤,或者收拾行囊遠走家鄉,去南方打工……

而另一些,則滑落到了陽光都照不見的陰暗裡。

在看不見希望的日子裡,每當暮色降臨時,在洗浴場外面,總能看到男人騎著破舊的自行車,把女人駝到這裡。停下,女人入內,男人轉身把車停好,又走到不遠處,蹲下,和一堆已經聚集在那裡的男人們一根一根抽著悶煙。

當菸蒂聚起小山堆,午夜來臨時,女人們就出來了。男人們散開,取車,再載上自己的女人,又悄無聲息地離開。

這群男人被瀋陽當地人稱之為「忍者神龜」,因為他們的女人,是去做皮肉生意的。

還有一些下崗女工,為了賺錢維持生計,想方設法去到國外,但做的是同樣的工作。

電影《下海》,就記錄了東北90年代下崗潮中,女主為了謀生到巴黎「站街」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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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拷打著每一個下崗家庭,不是每個人都能挺過去。

在雙職工下崗的家庭裡,一開始,夫妻兩還能相互扶持和鼓勵,但時間長了,日子沒有起色,還日漸清貧,一地雞毛隨時都可能變成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有這麼一個真實的故事。

讀中學的兒子回家,說學校開運動會,老師要求要穿運動鞋,向家裡要錢,但家裡實在拿不出。

吃飯時,男人一杯一杯接著喝悶酒,女人看著越發窩火,開口抱怨。

男人越是一言不發,女人越是喋喋不休。

終於,男人放下了筷子,默默朝陽臺走去,就這麼往下一躍,沒了。

比起來,《鋼的琴》所呈現的故事,比現實要浪漫得多,也柔和了許多。

張猛選擇了一個溫柔的切口,講述了一個悲情的喜劇,以此緬懷那個時代,也是在提醒我們,時代的傷痕也許會癒合,但不能被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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