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寂的憧憬


  1

  有很多年沒見了,她不是我的朋友,同事也說不上,勉強可以算作是同學吧。

  我想我早已忘了這麼一個人,因為在以前,我們也沒正式說過幾句話。現在我又看見了她,驀然的想起她以前的樣子來。其實,她在外表上根本沒有什麼變化,甚至歲月的流逝,也沒有讓我覺得她不如以前那樣年輕。可是她的氣質卻與以前大不相同,這僅僅是一種朦朧的感覺而已,但又千真萬確。

  最早聽見她的名字,是在上大學的第一個學期。現在想起來,那似乎是相當遙遠的時代。一去不返的日子,總給人懷舊的感覺,裡面摻雜著絲絲的傷感。

  剛開學不久,和我同一個寢室裡的男生們,談論的最多的當然是班裡的女生,儘管那時大家彼此都還不太熟悉。當然,談的最多的是那些漂亮的女生。但是女生們不應該因此就怪我們厚此薄彼,她們也是總把帥哥掛在嘴邊上,大家心照不宣,半斤八兩而已。當我們在學校裡呆的時間稍微長一點兒後,談論的對象也就跟著擴大了。由我們的專業擴展到系裡,由一個年級擴展到整個學校。我並非潔身自好,或者道德比別人高尚,但那時他們談論女生時,我確實很少能摻合進去。我想除了我的性格內向外,就是實在不善於在現實領域內發揮我的語言特長。相對對於女人來說,我對歌德、托爾斯泰、普魯斯特和米蘭·昆德拉了解更多一些。因此,在大部分時間裡,我都扮演聽眾的角色。

  我第一次聽帶周芷蘭這個名字,大概是因為一個室友說他今天在3號食堂吃晚飯時,看見了一個美女,是廣播系的。大家就此談開,最後住在我對面下鋪的林說,廣播繫有兩個最漂亮的女生,剛才說的那個是第二漂亮的。而第一漂亮的,是廣播系的系花周芷蘭。

  從那天起,我們才知道,林是芷蘭的粉絲,當然那個時代還沒流行這種說法。林在那次說到芷蘭之後的每天裡,都向我們如痴如醉的述說他對芷蘭的相思之苦,後來我們實在不忍心他如此痛苦的被暗戀折磨,就決定幫他。但前提是他先要帶我們看一看,被他奉為女神的芷蘭,是否如他所說的那樣神乎其神。中國有句古話,叫情人眼裡出西施,人們總會把自己的意中人想象的非常美好,乃至完美無缺。因此,我們對林所說的那些溢美之詞,從來都是半信半疑。一半是出於好奇,一半是出於無聊。還有少許的同情心理。我們寢室裡的六個男生,某日在林的帶領下,終於見到了傳說中的廣播系的系花周芷蘭。

  那真是不同凡響的一刻。首先,除了我之外,另外幾個同寢的兄弟,幾乎都和林成了情敵,包括兩個已經有了女朋友的傢伙。其次,他們在狂喜、驚奇、興奮的同時,也受到了心靈上的衝擊。那時芷蘭正在與一個很高很帥的男生說話,由於我們離的不是很遠,因此除了能看見她淺淺的笑靨之外,還看見她親暱的打了那個男生一下。在我看來她對面的那個男生是在說笑話,我以前在女生面前說笑話時,女生在笑得前仰後合時,也不會忘記打我幾下。他們幾個人,很快就認定那是在打情罵俏。

  在我們回到寢室後,他們開始結成同盟,商量將芷蘭從那個又高又帥的男生的迷惑中解放出來。但是可想而知,他們的聯盟是如此的脆弱,除了對那個帥哥進行言語上的憤懣攻擊之外,並沒有什麼實質性的行動。

  2

  聽說芷蘭是南方某省的一個教育廳廳長的女兒,加上她聰明、漂亮,多才多藝,所以追求者雲集。可包括林在內的幾個難兄難弟從未真正的對她展開過追求。但他們卻並未就此死心,因為那個又高又帥的男生並不是芷蘭的男朋友,而是她的眾多的追求者中的一個而已。只不過他碰巧和芷蘭是一個班的而已。

  有一點我要說一下,就是從我們一起去遠遠的望見芷蘭那天后,我在寢室裡就完全成了一個被忽略的人。他們幾個變得親密的同時,我自然就被疏遠了。我從此對芷蘭多少有些不快,她不就是高幹的女兒,而且長的漂亮嗎?其實我這樣說,是不公正的,像芷蘭這樣的女孩,單憑這兩點,還不足以吸引那麼多的追求者。

  芷蘭是廣播系的系花,也是校廣播臺的臺長。每週有一天,在晚上六點到七點的時候,都由她主持一個叫“文海飄香”的節目。在這個欄目裡,她會介紹一些作家的詩歌、散文或小說作品。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我都是從廣播裡聽到她的聲音的。記憶最深的,是她曾念過的泰戈爾的詩歌和紀伯倫的散文。只有那時,我才不那麼的討厭她。她的噪音柔和優美,在讀詩的時候,有一種讓人難以抗拒的動人力量。很難讓人想到她對身邊那些追求她的男生頤指氣使的神情。

  經過我長時期的觀察,得出了一個結論,她對周圍那些追求她的男生,都會巧妙的給予一種關懷。讓每個人都感覺到自己有機會成為她的男友,進而保持一種若即若離的關係。我清楚的知道,她正在生活中扮演女王主的角色。而那些追求者,在她看來不過是臣僕而已。她深諳為君之道,既懂得如何籠絡臣下,又會保持不可逾越的界限。這並不能說她比同齡的女孩更有心計,而是因為她生長在那一出生,就被嬌生慣養,而且一直處於被誇獎、讚揚和寵愛的環境裡。

  我對那種優越感略知一二,因為我也曾在上學前過著小皇帝一樣的生活。對於從出生到上大學一直處於寵愛中的她,怎麼會不形成那種高高在上,指揮別人的習慣呢?其實包括林在內的追求者,也未必就不知道,他們的追求是徒勞的。但處於被愛戀的意志完全佔據了內心的人來說,又怎麼能自拔呢?其實我當時若不是發現了她的那一套對追求者來說難以抗拒的伎倆,我也會情不自禁的為她而痴迷。可話又說回來,如果我當時真的有機會接近她,恐怕我也會為她的魅力所俘獲吧。

  3

  但是誰也沒有想到的是,當我們寢室裡的幾個人千方百計想獲得同她交往的機遇而不得時。我卻在一個偶然的機會里,和她有過有一段時間工作上的交往。那是在大三的時候,我當時在學生會的學術實踐部當了一年的幹事後,終於榮升為部長。因此,每週都有一天在晚上六點半到九點半之間的時間裡,到學生會的辦公室值班。辦公室一般都是由兩個人一起值班,皆為團委、學生會和廣播臺的部長級幹部。我當時碰巧和廣播臺臺長,分到一組在星期五值班。

  自從那天以後,我在寢室裡就由一個被忽略的人,陡然變為一位顯貴。這時除了林之外,其他幾個室友都已經找到了女朋友。因為他們沒有足夠的耐心等待與芷蘭接近的時機。但由於我突然與芷蘭在一起值班的緣故,他們覺得發生轉機的時刻來臨了。從此我便成為寢室裡的中心人物,他們總是圍著我團團轉。我不得不在每個星期五值班後,跟他們談論值班時關於芷蘭的事情,比如她給誰打電話了什麼的。這樣的談論,有時一直會持續到深夜。幸好第二天是星期六,不用早起上課。

  後來在星期五值班的時候,他們經常以找我有事為名,到學生會辦公室裡來,一見心目中的夢中情人。而且和我說話時,儘量顯出引人注目的樣子。他們走後,芷蘭往往都會朝我笑,弄的我直不好意思。但他們找過我幾次後,就不再來了。因為他們看見了強勁的對手。

  4

  校廣播臺是一個很大的機構,臺長以下,還有副臺長和各部門的負責人以及很多的幹事。我在和芷蘭一起值班時,不時的會有她的下屬來向她彙報工作,男生女生都有,有時是一兩個人,有時是一群人。學生會辦公室實在是大的很,裡面放著四張桌子。我和她在值班時,每人各佔用一張桌子。有時廣播臺開部門例會,就會有七、八個人,一起圍坐在她的那張桌子周圍討論下週的工作。每到這時,我便無聊的去外面走一走,看看明月與星辰。最常來找她彙報工作的是兩個男生,其中一個就是那個又高又帥的男生。他以彙報工作為名向芷蘭獻殷勤,這誰都看得出來。但彷彿就她看不出來似的,我真不知道,她的心裡是怎麼想的。又高又帥的男生,為人幽默風趣,什麼話到他嘴裡都能把別人逗樂,真到對方笑的前仰後合。這個男生是有錢人家的子弟,這點很容易從他的衣著和言談看出來,人品和長相也幾乎無可挑剔,我倒覺得他和芷蘭是很相配的。但一直到大學畢業,他也沒有成為芷蘭的男朋友,兩人一直保持著普通朋友的關係。這點實在是令我匪夷所思。

  另一個常來向芷蘭彙報工作的,也是一個高個子男生。雖然沒有前面說的那個那麼帥,但也是一表人才。而且為人成熟穩重,給人非常塌實的感覺。我看得出他心裡很喜歡芷蘭,但是卻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的心意。我不知道畢業前他是否向芷蘭表白過,但他終究也沒有成為芷蘭的男朋友。其他芷蘭的追求者,包括林和我們寢室的那幾個男生,都不如他們優秀。因此,我們寢室的那幾個芷蘭的粉絲,看到兩位帥哥時常在美女身旁後,就不再去了。

  我雖然和芷蘭一起值班,並隔著兩張桌子相對而坐,但卻很少說話。但我有時會不時的瞅她幾眼。而在我有時低頭看書時,也會感覺到她在看我。我這時就會抬起頭來,可她卻早已把目光移向別處了。

  我們就這樣在一起值了半年班。到了大四,我退出了學生會,而她是在大四的後半年,也辭去了廣播臺臺長的職務。在那段時間裡,我記得我們只有一次較長的交談。那天我在看《百年孤獨》的時候,她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了我的身旁,問我在看什麼書。我說在看小說,並把手中的書遞給她看。她翻了幾頁,並沒有說什麼,又把書遞還給我,“聽說你也寫小說?”末了她問了這麼一句。

  “偶爾隨便寫寫,閒著無聊而已。”

  她聽了莞爾一笑,回到她的桌子後面。她走開後,我似乎覺得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淡淡香水味,還沒有在我周圍的空氣中完全散去。她的話也還在我的耳邊縈繞。但那次簡短的談話,我卻很快就忘卻了。直到有一天,我看見她的作品在書畫大賽中獲得了一等獎,並驚訝於她還會寫書法時,她說道:“偶爾隨便寫寫,閒著無聊而已。”我才記起她說的話,和我那次說的一模一樣。

  她是無心的隨口回答,還是故意學我說話,就不得而知了。在以後的日子裡,每當我們在學校裡相遇,都會相互有禮貌的打一下招呼。我常常是點頭致意,她則莞爾一笑。我在大學畢業前,對她的看法已經有所改觀。

  直到畢業前,芷蘭的追求者依然很多,但她卻一直沒有男朋友。我想,她是否喜歡我來著。這當然是在開玩笑,但她到底喜歡什麼樣的人呢?這似乎成了一個謎。

  5

  大學畢業後,我有時會偶爾打開當年大學團委、學生會和廣播臺主要負責人的通訊錄。看到她的名字和聯繫方式時,幾乎連她長的什麼樣子都記不得了。只能回憶起她在廣播時那柔和而優美的聲音。後來我們又見過一次面,是在六年前,那時她正在另一個城市的大學裡讀研究生。她讓我寫一篇文章,給她主辦的一個社團文學刊物。

  在我看來,這只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因而很快也就忘卻了。但她似乎客氣的很,有一次路過北京的時候,竟邀請我吃了一頓飯。對於她來說或許算不上什麼,但在我看來卻是很破費的。我們在吃飯的時候,只是簡單的聊了幾句,聽她的語氣,她中意的人也是搞創作的。但寥寥幾句,我終究也不知道那是一個怎樣的人。但我想,應該是一個與眾不同的人吧。

  我們那次見面之後,轉眼間又過了六、七年,眼看就奔向而立之年了。我比之以前自然老了一些,但她還依舊是年輕漂亮的樣子,而且更增添了一種成熟的美。大概是人生活過的好,並無什麼憂心的事情,就不會老的太快。

  我們所在的餐館裡,有一些看起來霧濛濛的玻璃隔開的小雅間,門簾是由一顆顆白色細小的珠子串成的,在燈光的照射下,一動就反射出璀璨的光。頭頂上是仿古的燈籠,光線不算是太明亮,但卻能給人一種溫馨的感覺。

  她說這回來北京,本是專程來看一個人的。才說了這一句話後,就一口氣喝了一小杯啤酒。我想說些什麼,但卻始終找不出適合的詞句,因為我知道她有話要說。

  她向我莞爾一笑,這笑容與以前一樣美麗動人。但是銀絲眼鏡後面的雙眸裡,卻溢出悽婉的光。但這也可能是我的錯覺,我們之間隔著冒著熱氣的火鍋,讓我無法看清她的神情。總之,她開始給我講她的故事。

  “我們畢業多少年了?”她問。

  “快八年了。”我說。

  “就是在我考研的時候,認識的他。我那時想考北大中文系的研究生,其實我自己也知道考上的機會不大,但那時我就是想試一試,抱著僥倖的心理,萬一能考上呢?”

  “也是有可能的,你那時的學習挺好的。”我附和著說,但卻是實話。

  她似乎並未理會我說什麼,一邊把一個盤子裡的蚌往熱湯裡放,一邊接著說:“我當時對北大中文系招生什麼的,一點也不熟悉,於是就上網查資料,後來在一個考研BBS上,遇見了也同樣要考北大中文系研究生的一些人。他們對考研的事情,似乎都比我知道的要多。後來他們向我介紹了一個人,有人說他是北大的博士,也有人說他是某大學的講師。”

  她說到這裡,停頓下來,把說話時就倒滿的酒,一飲而盡。我也就跟著喝,但不時的把滾燙的湯的裡的羊肉夾到碗裡,我知道涼了就不好吃了。

  “你在聽?”她扶了一下眼鏡問道。

  “嗯。”我十分鄭重的點了一下頭,她的目光中含著謝意。我驀然發現,她以前那種嬌生慣養的千金傲氣,已經消失殆盡,代之一種大家閨秀的謙和。但我又覺得有哪兒不太對勁,可一時卻又說不清楚。

  6

  “你能想到吧,他就是我喜歡的那個人。開始的時候,我看了他很多篇論文,大概是我以前從沒仔細看過論文,在我的印象裡,論文總是一些枯燥無聊的文字。但他寫的論文,字裡行間卻有一種吸引人的力量,讓人愛不釋手。你能明白?”她用期待理解的眼神瞧著我說。

  “有一點吧。”我笑著說,想借此掩飾內心的困惑。我想那應該是我讀尼采和海德格爾的書時的感覺吧。

  “後來我加了他的QQ,開始和他聊天。他對文學知道的可真是多,簡直可以用淵博來形容。不過當我問到他怎麼會寫出那麼多論文時,他卻說一篇也沒寫過。”

  “難道不是一個人寫的?”我問道。

  “我開始也是這麼以為的,所以當即找出一篇,問他是不是他寫的。他說是,但說那並不是論文,也不屬於學術研究,而是活生生的思想,是通向真理的道路。我一聽他這麼說,就覺得這個人有點意思。以後一有空,就和他聊天。開始的時候,他說什麼都是一種不容置疑的口氣,彷彿他是真理的代言人一樣。對於這有一點,我有那麼一點點生氣,不就是有點才華嗎?幹嘛這麼傲氣。你也知道,我也是心高氣傲的人,就故意反駁他說的每一個觀點,但是我根本就辯不過他。可是我不甘心,非要找個機會氣氣他不可。有一次我問他,現在是在讀博士,還是在工作。他說都不是。我又問他是不是研究生,他又說不是。

  這下我可覺得似乎等到機會了,就問他為什麼沒上研究生。他說考不上。說實話,這讓我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但不管怎麼說,我是找到他的弱點了。於是就問他,既然你水平那麼高,怎麼連研究生也考不上呢?我以為這麼問,他一定會生氣的。心裡高興的不得了。”

  說到這裡,她的臉上洋溢出一絲幸福的微笑。我想,她一定是從回憶中又找到了某個美好的時刻了。這不經意的微笑,不正是一個人內心情感的最真實流露嗎?我驀然覺得,我不應該用聽一個有意思的故事的態度,來聽她所說的話。不是她把我當成朋友,才和我講這些的嗎?我應該以一個老朋友的身份,來傾聽她的心聲啊。

  她似乎出了一會兒神,而後又接著說:“他當時並沒有生氣,卻只是說我無知。然後就給我講了一大套理論來。大意是說,從古到今,有多少天才,都不善於考試。現在的教育制度,比古代科舉要差多了。我當時雖然並不能完全理解他的意思,但聽起來卻覺得在理。雖然那次我有些信服了,可到底是不甘心啊。有一次,我又問他,你怎麼整天都在線,不用工作嗎?他說,我每天都寫很多東西,這不是工作嗎?我說,你這算什麼工作,寫了那麼多,發表不了,也換不了稿費。這回他可真的生氣了,義正辭嚴的對我說,真正的工作是創造,是給予,而不是總想著報酬。馬克思為了人類的解放而工作,是為了要工資嗎?……最後說我是一個庸俗的女人,然後就下線了。哎呀,我想這回他可真是生氣了,大概以後不會再理我了吧。後來我發了好幾個道歉的信息,他都沒有回。”

  她又停下來,呷了一小口酒。我看她那樣子,是有點微醺了。她低頭小口吃了幾根金針菇,然後抬起頭來問我:“你覺得這個人怎麼樣?”

  “他應該是個理想主義者吧?”我根據她剛才說的話,試探著說。

  “他自稱是個古典主義者。”

  “古典主義者,難道他是研究古代文化的?”

  芷蘭點了點頭,好像是同意我所說的話似的,但又像是在品味著什麼。

  “後來有一次我開QQ時,發現他又出現了。這回他居然對我說,上次是他說話時語氣重了一些,因為像他那樣長期處於孤獨之中,不被理解的人,平時很少跟別人溝通,有時難免會在說話時因為過於維護自己的看法而情緒激動。當他和我這樣說時,我覺得他這個人雖然有點迂腐,但卻並不是不通情理。後來我對他有了更多的理解,他說自己是一個古典主義者,崇尚古代中國的儒家思想和古希臘的智者精神。他說在古代,知識與道德是不分的。在那個時代,追求真理的人,首先應該是一個道德高尚的人,能通過追求和諧的生活而達到至善的境界。並通過事例和教導,為那些同樣希望如此生活的人指出通向智慧和真理的道路。後來,賢人和智者沒有了,出現了哲學家、科學家和各種研究者。真理脫離了人,成為一種客觀的知識。到了現代,知識完全變成了一種與道德無關的東西了,甚至成為了工具,而不是通達至善的道路。他的理想,就是讓知識和道德兩者再度合一。我說,你的理想很崇高,也很偉大,但是現在時代變了,這是商品和消費盛行的二十一世紀。你連自己的生計,還靠別人接濟,還談什麼拯救世道人心。趕快找個工作,掙錢娶個老婆算了。我剛打出這幾句話,就後悔了,看來他又要說我庸俗了。其實我不是一個俗人,從小我就學舞蹈,彈鋼琴,十幾歲就會寫書法,比賽得過一等獎,自費辦過非盈利的文學雜誌,這你都知道吧?”

  “當然記得,你還邀我寫過一篇稿子。照我看來,你雖然比不了林黛玉,但能與史湘雲比一比。”我半開玩笑的說。

  “拿我開玩笑是不是?”她佯裝生氣的說。“罰酒!”

  我把杯裡的酒一飲而盡後,在眼前晃了晃。透明的玻璃折射著頭頂上白色的燈光和火鍋下面紅色的火焰,彷彿一個世界裡摺疊了另一個世界,或許我有些醉了。

  “言歸正傳。他並沒有生氣,也沒有說我俗氣。只是告訴我,他讀了那麼多的書,不是白讀的。自己何嘗不知道這些淺顯的道理呢,但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因為無論在什麼時代,都需要一些人,堅守高尚的道德信條,追求至善的真理,把文明的薪火傳遞下去。如果別人這麼說,我早就覺得他腦子有問題了。但那是他啊,就在那一刻,我真的被他的話感動了。我沒有想到,世界上還有他那樣的人。那次聊天以後,我又把他寫的文章找出來看。於是我終於明白,當初那些文字為什麼會吸引我了。”

  她這回像一口氣把什麼都說完了似的,停了下來。然後喝酒、吃菜。在這之前她一直只是喝酒,並沒有怎麼吃東西,我想她現在是真的有點餓了。

  7

  過了一會兒,我問道:“那麼,後來呢?”

  她這時一隻胳膊肘支在桌子上,當然下面鋪了白色的餐布,託著腮,一邊回憶一邊慢慢的說:“後來我沒有去考北大中文系的研究生,但我卻因此而喜歡上他了。我想幫助他,自費給他寫的文章結集出版,給他介紹我認識的雜誌編輯,但他都一一回絕了。他說這種方法只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我不瞭解他的心裡是怎麼想的。但我想,他一定是對的。在以後的日子裡,我對他的愛慕和崇敬與日俱增。你知道的,我原來是一個非常驕傲的人,但在他的面前,我的傲氣會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曾以自己有很多的追求者,並且可以對他們頤指氣使,進而以此在別的女孩子面前炫耀而感到無比的快樂。但我那時認識到,這只不過是一種虛榮而已。我曾經的驕傲是建立在虛幻的基礎上的,一點也不實在。我下了決心,以後要像他一樣,追求更有意義的人生。因此我一有空就彈鋼琴,練書法,聽古典音樂,陶冶自己的情操。而且大量的看書,偶爾還寫一點東西。我把每天的讀書心得都告訴他,有不懂的地方就問他。他知道我的生活因他而改變後,覺得十分高興,對我的態度也逐漸由冷漠變得熱情,把我當成知己。”

  “我們之間的瞭解,就這樣日益加深。但是我們一直都沒有見過面,也沒有見到過對方的照片。因為我們在聊天時幾乎不談個人的事情,所以誰也不知道對方的樣子。後來終於有一個機會,他來到了我所在的城市。我聽說他要來,高興的不得了,早早的就到火車站去接他。我們見面時,雙方都有點驚訝,我沒想到他那麼年輕,年齡和我差不多大。我以前以為他至少比我大的五歲呢,而他也沒有想到我……”

  說到這裡,她略微停頓了一下,我知道她的意思。實際上,她只停頓了幾秒鐘而已,輕咳了一聲後,又接著說:“雖然在網上聊天的時候,他總能說出一大套理論,而且常常給人氣勢磅礴之感。但是在對面的交談中,他卻顯得彬彬有禮,謙遜客氣。在見到他以前,我還以為他在現實生活中是一個很嚴厲,動不動就訓斥別人的人呢。後來我開車帶他來到我的住處,他看我一個人住那麼大的房子,多少感覺有點吃驚,想問什麼,但終究沒有開口。在我家裡,他顯得很拘謹,連我給他倒水喝,都說謝謝。那天我親手下廚做飯,彈鋼琴給他聽,把往日寫的書法作品,都擺在了客廳裡。他一幅幅的仔細看,彷彿那是不可多得的藝術品。

  我們呆了一個下午,將近六點的時候,他說他要走了。那時雖然還沒有到冬天,但六點時天就開始黑了下來。我說今天就住我這吧,有三個房間都空著呢。他知道我沒有別的意思,但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說要走。我也不好挽留,就開車把他送到他訂好的賓館裡。他有兩天都在忙,第三天他要離開時,我到火車站給他送行。他的朋友們看見我來,都找藉口先走了。在候車室裡打發時間的時候,我們聊了很長時間,說的很高興。但一到站臺上,我如同才發現他要走一樣,突然覺得傷心起來,眼淚怎麼也止不住,就流了下來。他看見我哭了,眼圈也紅了。我想就在那一刻,我們真正的相愛了。臨上車前,他說讓我等他五年,我知道這五年的含義,答應一定等他。”說到這裡,她的聲音哽咽了起來,眼角泛起了淚花。

  8

  “那天他應該吻我的。”她用紙巾拭去眼角的淚。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因為我並不知道這故事的結局。

  她稍稍的穩定了一下情緒,又接著說:“在後來的五年裡,我們的心裡,都懷著美好的願望,經常相互勉勵,在各自的人生道路上向理想靠近。日復一日的,我發現自己變了很多,我不再像以前那樣盛氣凌人。與人交往時,也開始學會去體諒別人的心情。經常給希望小學和有困難的人捐款。我不再喜歡購物和打扮,而是把更多的時間放在讀書和寫作上。而且還戴上了眼鏡。我發現,自己正在走向一條通往將自身昇華到更高人生境界的道路上。我不知道這條道路將會通向何方。但我知道,在這條路上,有一站是我們的愛情。而且那一站,離我越來越近。”

  她說這些話時,用的是平靜而憂傷的語調,這讓我想起了多年前,她在學校的廣播裡,在誦讀泰戈爾的詩歌和紀伯倫的散文時的聲音,那是怎樣的一個一去不返的歲月啊。

  我正在回想時,突然發現她不知何時又停頓了下來。沉默了一會兒後,我終於問道:“後來呢?”

  她從沉思中回過神來,悽然的莞爾一笑:“大約在年初的時候,他和我之間的聯繫越來越少了。有時一週都不給我打一個電話,而每次說話,都儘可能的簡短。後來整整一個月,他都沒有給我打電話。QQ也不在線。而我給他打電話,他卻總是關機,後來乾脆就停機了。我不知道他為什麼不理我了,難道他有別的女朋友了?這怎麼可能呢,我們有五年之約啊。難道是他不愛我了嗎?我不相信。於是,我決定來北京找他。他是故意想避開我的,他在北京的朋友都不告訴我他在哪裡。最後我終於在他的一個好朋友那裡,得知了他在什麼地方。”她又喝了一口酒,悲哀的目光中搖曳著淚花。

  “我今天上午找到了他代課的那所中學,在北京的一個偏遠的郊區。”

  她的手拿不住酒杯,噹啷一聲落到桌子上,她是真的醉了。我趕忙站起來,這時女服務員從外面走進來,“買單!”她揚手說。

  9

  我們從餐館裡走出來,午後暖融融的陽光,把整個天地照得一片澄澈,令人眩目。

  我從她剛才講的故事中,又回到了現實世界裡。

  “我看見他比以前瘦多了,也老了許多,而且頭髮白的利害。完全不像是還不到三十歲的人。他走路的時候,眼睛彷彿茫然的看著前方,好象隨時都會摔倒一樣。”她似乎在自言自語,“我這時心裡全明白了,我看著他的背影慢慢的消失在走廊拐角處,心裡難受的想哭。但我怕他知道我來了,就忍著到校門外才哭出來。我想到我們過去的一切,這幾年裡的點點滴滴,淚水就不停的流。有誰知道我心裡的痛苦,有誰知道我們的故事呢?我想到你也在北京,就把你叫出來,給你講我們的故事。我知道,別人聽了,只會覺得這是一個可笑的故事。但是你不同,雖然我們交往的不多,但我知道你也是心裡卻抱有理想的人。”

  她抬頭向天空上望去,腳下不穩,向旁邊倒去。我一把扶住她,心想她是太過悲傷了。

  “我沒事”。她說。

  10

  那天分別時,她曾問我:“他會回到我身邊嗎?”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很多美好的東西,歲月、光榮、夢想,都隨風而逝,再也難找回來了。從那天以後,我就再也沒見過她,她可能是回到她工作的城市去了。而她後來又去過那所中學沒有,我也不知道。她給我講的故事,她那平靜而憂傷的聲音,有時會縈繞在我的腦際。讓我不時的會在繁忙的生活和工作中,靜下心來沉思一會兒。暫時從世俗的日常生活中超脫出來,想一想關於人生的意義問題。

  那薪火總得有人傳下去,我記得他或她這樣說過。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