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深圳的回忆:群租房


关于深圳的回忆:群租房

第45篇

2017年,清明节,全国大范围降雨。

我从机窗望下去,深圳像一块复杂而有序的电路板,无数点光亮集成线,线又结成网,炫彩夺目。飞机停稳,一个个身子亟不可待地涌向出口,大家都在抢,抢出站,抢电梯,抢地铁,抢座位,一副在起跑线上输怕了的样子,好像稍微一放松,就会被生活甩掉。

南方的雨季将至,走出机场的瞬间,人像掉进了闷罐子,黏腻感挟裹全身。我住进附近的鹏程青年旅社,全封闭的床位都被装饰成太空舱的样子,拉上门,电视、充电口、通风口、储物架,一应俱全,甚至连灯光都有三种模式,但感觉还是有点像棺材。那天是我21岁的生日。

在等待面试的日子里,我仍在天亮时睡觉,下午时起床,漫无目的地走几条街,找一家不贵的饭馆解决温饱。我发现一种生活现象,当一个人无法得到喜爱的人,就会降低标准,把爱转移到另一个不那么喜爱的人身上,看似爱得浓烈,实则不堪一击。这种退而求其次的做法既可怜又无奈。我在找工作时,就遇到了这样的困境。由于我迟迟得不到理想工作的面试,竟然去当了文案,这个令我极度反感的工作。

地铁穿过隧道和闹市,看着自己沮丧的样子映在玻璃上,一站、两站、三站、四站……公司打来电话,压了我的薪水,问我能不能接受,我说可以。那边又说周一九点半,正式点,最好穿衬衫西裤。

青旅大厅摆了近三十套暗色桌椅,天一黑,灯光和投影就会打开,有种坐下来不点东西就得愧疚的氛围。整个大厅只有我一人,影幕上放的《当幸福来敲门》。我买了瓶黑啤,喝了一口,苦涩浓郁的麦香溢满口腔。

母亲打来电话,问我吃了么,吃的什么,现在在哪儿。她的容貌和状态已开始见老了,无论是在客厅和卧室之间来回走动找东西的样子,还是看东西时眯眼睛的表情都在趋于一位老人。

“找到工作了,周一上班。”

我的注意力集中到幕布上,威尔•史密斯冒雨乘上公车,响起了画外音:那一刻,我想起了托马斯•杰裴逊的《独立宣言》,想起了其中对生存权、自由权,以及追求幸福权利的描写。

“一个月六千,试用期会低一点,我还得抽空去买套正装……还有钱,不用给我。”

他急迫地奔跑上楼,迎接他的是乱糟糟、空荡荡的家,在他沮丧至极时,电话响了。

“房子在公司附近租吧,我等会儿在网上找找有没有合适的,联系好了明天直接过去……你别管了。”

电话是证券公司打来的,通知威尔•史密斯去面试,那是一份他颇为心仪的工作,对方留了一个电话让他记下,而他找不到纸笔,就一边背着一边跑向商店找纸笔。

“有事再打电话,就这样吧。我知道啦,嗯,行啦,够啦!”

我挂了电话,把电影看完,结尾曲《A Father's Way》响起,幕布短暂地黑掉,然后播放另一部电影。我咽下最后一口啤酒,走出青旅,到天虹商场买了套正装,试衣服时偷偷瞄了一眼标签上的价格,心惊肉跳,可我还是买下了。

在青旅的最后一夜,我睡得很安详,梦见我坐在某地下室的一张书桌前,然后起身,开门,一步步踩上通往地面的楼梯,没有尽头,没有出口,我在楼梯上幸福地攀登着,想象外面的海风、椰树、戴着墨镜的行人……醒来后觉得这个梦不太好,看看时间是11点,冲了个澡,拖着行李背着包,下楼退了房。

深圳的4月初真是个好季节,不冷不热的温度,不疾不徐的风,抬头看天,每隔两分钟都能看见一架客机消失在云层中。

兰姐是我在网上联系到的房东,四十岁出头,衣着简朴,头发烫染得卷曲而焦黄,用一根黑皮筋敷衍地扎在脑后。她带我走进一栋颇不起眼的门洞,叫寸金大厦,房间是三室一厅,客厅和房间都摆着上下铺,屋子亮堂干净,显得也没那么拥挤,几个床位还空着,客厅的下铺是650,上铺是600,卧室的是下铺是750,上铺是700。我在一间小卧室选了下铺,挨着窗户。

兰姐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告诉小卧室里的另一位租客来了位新室友,要照顾照顾,以后也不要在房间抽烟了,挂了电话又问我,你肯定不抽烟吧?我说对,我不抽烟。她说看你的样子就刚刚大学毕业,不会抽烟的。

兰姐临走前再次嘱咐我手机电脑要放好,有什么事都可以打她电话,我把这间房重新看了一遍,地面干净,风从窗外吹进来,墙上贴了一些卡片:

我们住的虽然简陋,但用心整理也可以很幸福。

白天拉开窗帘通风,晚上拉上,注意隐私。

大小便请入池,一次性坐便纸请联系兰姐,20块250张。

…………

我想大家都喜欢兰姐这样的人,热心周到,对生活抱有激情,也许还善良。她是我在深圳遇到的第一个好人,也是我在深圳欺骗的第一个人。我有点烟瘾,也不是刚毕业的大学生。

寸金大厦紧邻着公司所在的彭年广场,走几步路就能到,国贸和东门也都在附近,算是深圳流量最大的街道,白领朝九晚六,早晚往返,他们衣着时尚,手里的iPhone闪着光,脸上洋溢着精致的乏味。我从他们身上看到了我一年后的状态。

楼下有许多家快餐店,其中一家叫如意鲂,晚上八点以后,会把剩下的饭菜免费送出去,每晚都有人在那里排队,年纪都在四十岁上下,多少有点岁月的框痕。我当时手头拮据,晚餐通常吃泡面,或点新店打折的外卖,虽然想,但始终拉不下脸去如意鲂领免费快餐。有天晚上实在是想吃一顿正经的饭,就去了一家还没关门的湖南蒸菜馆,店里已经没什么人了,一对男女在争辩一款理财产品的收益,蒸笼里的菜也所剩无几。我挑了一荤一素,老板又给我端过来两个荤菜,说随便吃,结账时,他只要了我10块钱。

一个多月后,兰姐说房子要卖了,让我们搬到隔壁的金龙大厦里凑活几天。我这才发觉原来的住处多么优越。

金龙大厦里的群租房里,客厅中央放了个蓝色的大垃圾桶,能摆下床的地方都摆了床,几个塑料置物架见缝插针地放着,生活用品如过度饱满的花骨朵,绕着架子骨架放得满满当当。洗手间的门贴着张粉纸,上面用不客气的口吻写着:早上10店前不许洗澡,大家都要上班。马桶没有盖也没有圈,一个不知从哪儿卸下来的架子盖在上面,承担着支撑的作用。因为我们的到来,有个人没地方住,临时在地上铺了张门板,代价是一天收兰姐50块钱。

过了几天,我们提着不算多的日用品,穿过几条马路,住进了罗湖医院的安置楼,404号房。房子是两室一厅,当四张上下铺摆满客厅,客厅就失去了原本的意义,洗衣机没有盖子,里面有土。14个房客都是年轻人,最大的25岁,最小的18岁。一到晚上,三两个人聚在一起玩王者荣耀,时不时蹦出句脏话,其余的都以各自觉得舒适的姿势蜷在自己的铺上玩手机,他们一手枕着下巴,一手拿着手机,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只有大拇指的滑动来证明自己没有睡着,这样的姿势能够持续到凌晨三、四点。我的床位靠窗,夜越深,我越喜欢往窗外看,无人的街道和固执的街灯那么可爱。这种没有根的感觉很熟悉。

我经常躺在床位上计算当月的开销,实习期的月薪扣去必要或不必要的花销后,能剩下两千多块钱,我把这点钱看作希望。在安置楼404拥有希望的人并不多,住在这儿的14个人一多半是初中辍学,从事着服务行业,也有毕业于三流院校的,干着设计、编辑或其他熬人的活。

大家都没有女朋友和社交生活,到了周末或假期,就躺在自己的床铺上捧着手机看,看累了就睡,饿醒了就打开外卖App点一份十块钱左右的外卖,熄灯后用被子掩住身体,冲着墙壁悄悄自慰。

由于404的无望氛围太过浓重,我更喜欢在公司坐着,哪怕什么事都没有,干看着屏幕痴痴发呆,然后,我成了公认的工作狂。

之后,公司经常安排我出差,每次从外地归来,回到人挤人的群租房,我都异常沮丧,像是从异乡归来,回到了另一个异乡。群租房没有隐私与感情,同类密度过大而产生挤压感让我疲累。所以在我转正后不久,便搬了出去,那是我第一次在深圳获取归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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