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筒六號

“咣噹”,掛鎖落下和鐵門發出的響亮碰撞聲。

透過那道門上面的鐵柵欄,我回頭看到了警察轉身離開的背影。走廊裡昏暗的燈光下,對面牆上掛著的一幅格言也同時映入我的眼簾——“人的生命不可能有兩次,但許多人連一次也不善於度過。——呂凱特”。

在心裡長嘆了一聲,我把頭回了過來。空間不大的號子裡,燈光也同樣昏暗。一排通鋪上面盤腿坐著兩人,和鋪下在小板凳上坐著的三人一起圍坐在一堆黃澄澄的東西前忙活著,發出“啪啪”的清脆聲響。

五個人同時扭頭看向站在門口的我,我也感覺到了那些目光在探詢的同時,還有幸災樂禍和些許的同命相憐。

“又一個”,鋪上面一個長著張娃娃臉的人故意用半生不熟的四川話陰陽怪氣的說了一句。

坐在鋪下小凳子上的三個人中,一個人先發問道:“哪兒的?”

“本市的”,我回答。

“以前坐過沒?”

“93年從監獄回來,95年又坐了一年半,這幾年沒再坐過。”

“第一次來這兒?玩橫的還是豎的?”

“嗯?哦!第一次來這兒”。後半句我沒太聽明白,用詢問的眼神看了他和其他幾個人一眼。

“涼的還是熱的?”,娃娃臉接話道。

看我依然是一臉的迷茫,娃娃臉明白我可能還是沒聽懂,輕蔑的笑了一下說:“問你溜冰還是抽料子?”。

這回聽懂了。“溜冰”,我連忙回答。

“叫什麼?多大了?”那人又問道。

“姓都,首都的都,都衛紅,72年的,42了”,我這個姓比較少見,所以一般遇到自我介紹時,我都會直接說明一下,免得再次問答。

一問一答的同時,我看清了問話那人,40多歲的模樣,瘦長臉,個子應該挺高,和旁邊同是坐著的兩人比起來要高出一大截。

“這是咱們一筒六號的輔導員——二哥”。 鋪上面那個娃娃臉說著,用下巴向問話那人指了指。

“噢”,我答應著,同時向問話的人,也就是“二哥”點了點頭,明白他應該就是這個號子裡的老大了。心裡卻在奇怪,不知道這裡為什麼用到“輔導員”這個稱呼。印象裡小學的時候,學校裡好像才有像什麼“大隊輔導員”一類的職務。

“既然進來過,規矩應該就不用跟你說了。既然自己點兒背進來了,就別想別的,擦乾淨屁股準備照著兩年坐就行了。先脫鞋上鋪,學著開始套圈兒。”操著一口帶有本地方言口音的普通話的“二哥”一邊說著,一邊用眼神向鋪上那一堆黃色的東西示意了一下。

心裡有些意外,因為按照以前的經驗,我已經做好了挨一頓打的準備。給新進來的人個下馬威,類似這樣的地方應該是免不了的。

是因為我剛才自報的曾經坐過監獄的經歷,還是新時代的監管場所文明瞭?管他呢,走一步看一步吧,我對自己說。

脫鞋上了光禿禿只鋪了一層油布的鋪板,盤腿坐下後,略微定了定神。眼前是一堆橡膠套,就像是氣球沒吹起來前一樣,只是沒有氣球那樣的五顏六色,全都是純黃色的。用手抓了幾個,感覺又要比氣球厚些,有點刺鼻的味道。想問一下是幹什麼用的,話到嘴邊又忍住了,剛進來話太多會引起別人反感。這裡面對於這個還是挺忌諱的,儘管十多年沒再進過這類地方了,但估計這裡面的講究不會變太多吧。

旁邊一個頭發灰白上了些歲數的老頭,扔過來個東西,操著濃重的本地方言說:“拿上工具,用繩子系在腰上也行,插在褲腰裡也行,你自己感覺咋順手咋幹”。我接過來,是一個沒有鞋面的布鞋底子,一層塑料,一層橡膠。一根大約20公分長短,拇指粗細,十分光滑的圓頭棍子,貫通穿過鞋底,豎著固定,與鞋底形成了90度角。鞋底上纏了根細布條,藍白格相間的那種,一看就是從床單上撕下來的。

按照他們教我的方法,把這個奇怪的工具用布條從腰上繞了兩圈,固定在了小腹部,那根木棍也就正好衝著前面。

我學著他們的樣子,左手捏起一隻橡膠套,套在木棍的頂部,兩手的食指和拇指捏著橡膠套的邊,往下一套,木棍便插到橡膠套裡撐起來,一鬆手,發出“啪”的一聲清脆的輕響。接著右手從套子的底邊順著木棍往上一擼,套子捲成了一隻扁扁的厚邊的小圓片後,就算完成了。一點技術含量沒有,純粹的熟練工,不需要什麼體力,倒正適合這裡面的人幹。

一邊幹著,一邊聽灰白頭髮的老頭用一口純粹的本地方言向我介紹了號子裡的五個人。“二哥”叫李建利,一米八多的個子,和我同歲,本市區人,進來整一個月了;“娃娃臉”叫常愛軍,29歲,本市區人,進來一個半月;老頭叫程連章,都叫他老程,54歲,頭髮一大半都白了,看著比實際年齡大了十多歲,像60多歲的樣子,本市下面縣城人,已經在這裡呆了一年出頭,不但是這個號子,就是在整個戒毒所也算時間長的了;“小楊子”楊志傑,26歲,小個子,身上帶著一股小玩鬧的痞勁兒,本市區人,比我先進來二十二天;號子裡唯一的一個外地人叫莫南嶽,24歲,河北唐山人,中等個,比我早進來了十五天,細長的眼睛上面那兩條又黑又粗的眉毛特別顯眼,隨著面部表情在一字和八字間變動,看起來總覺得透著狡黠。

總覺得長著“娃娃臉”的常愛軍好像在哪裡見過。腦子裡大致回憶了一下,卻也沒有搜索出來。同時,我注意到老程左手食指和中指只剩下了半截,心想大概和我以前在收審站的號子裡見過的那兩人一樣,都是發誓戒毒一時衝動落下的後果吧!在心裡對常愛軍的面熟和老程的手指好奇了一下,沒有說出來。如果真的必須照著兩年坐的話,有的是時間慢慢了解呢!

趁這空檔,我把這處不知道要呆多久的房間——一筒六號,也重新認真打量了一遍。

長方形的房間大約有十五六平米,北牆上是那扇把我們和外面隔離開來的鐵門和一扇裝有小指粗細鐵條的小窗戶,窗臺上整齊的擺放著毛巾和顏色不同的塑料杯子;對面南牆的半面是一扇大窗,透過玻璃,可以看到窗框外橫豎交錯的鐵柵欄;東面靠牆是一溜通鋪,南端頂在窗下兩根上下排列的粗大的暖氣管旁,北端頂在一堵半人高、大約一米多長的矮牆上,矮牆的另一邊是水泥磨的蹲便池,一根細管子從便池沖水開關上面引出,貼牆引到距離門口和地面都是半米左右的地方裝了水龍頭;西牆靠近窗戶頂著暖氣管、南北朝向豎著放了一張單人床,和通鋪之間間隔開了兩人寬的距離,床下滿滿的疊放著的被褥行李;鐵門旁北牆和西牆夾角處上方,安裝了一塊三角形木板,上面放置了一臺18寸老式彩電;房頂和地面之間的距離要比一般的住宅高出不少,正中間一盞普通的白熾燈泡,發出暗淡昏黃的燈光,顯得號子裡的氣氛十分壓抑。

“鈴鈴......”,外面走廊裡一陣刺耳的鈴聲突然響起。二子(我沒有叫他“二哥”,而是選擇了老程對他的這個稱呼)站起來說道:“收貨,鋪行李睡覺。又你媽的自然減刑一天!”。

幾人分別用編織袋把成品和原料裝起來,堆放在門口的牆角。這時才注意到牆角還堆放著三、四個裝滿的編織袋,上面印著“防靜電指套”。這應該就是成品的用途了,我想。

老程用抹布把鋪上鋪的油布擦了一遍,讓我和莫南嶽從單人床下面往出取行李,他和“娃娃臉”常愛軍、“小楊子”楊志傑三人站在鋪上,把被褥一個個排開鋪上,按照先褥子,後床單,最後被子的順序,挨個展開鋪好後,莫南嶽又轉身把單人床的被子也拉開鋪好了,想來這張單人床,應該是“輔導員”專用的。

“勻套行李,讓他挨著老程睡”。二子說著走到門口放電視的木板下,衝著牆角點了根菸。給政府幹活,那是沒辦法,除此之外號子裡的瑣碎活,老大是從來都不用幹的,這一點古今中外恐怕都一樣。

抽了幾口煙,二子喊了聲“愛軍”,等“娃娃臉”常愛軍過去接了煙後,轉身離開,把位置讓給了他。

常愛軍抽了兩口遞給了老程,老程傳給小楊子,之後是莫南嶽,最後由莫南嶽喊了我。我注意到他們每個人在抽菸時,都儘量讓自己位於放電視的三角形木板底下,臉衝牆角抽兩口後,趕緊又叫下一個。

過去接了馬上快燒到過濾嘴的煙屁,學著他們的樣子,儘量靠近牆角,剛抽了一口,一根菸就已經到底了。第二口我甚至抽到了燒過濾嘴的味道。

“把煙屁握在手心裡,扔廁所裡沖走,別讓監控看見”老程邊說邊用眼神向我示意了一下上方。

按照老程說的方法沖走煙屁後,我抬眼觀察了一下位於電視上方牆角頂部的黑色監控攝像頭,然後轉身上了鋪。

通鋪上面睡五個人倒是正好,一人一張褥子的地方。

“睡這兒”。老程指了指他旁邊的地方。看著那套被褥,我心裡一陣發涼。

從鋪的位置和行李的新舊程度,即便是現在進來一個從來沒到過這些地方的人,相信也可以很容易的分辯出來在每個人在號子裡的時間長短和地位高低。

現在的一筒六號裡,除了“輔導員”二子睡單人床外,通鋪上比較好的自然是靠近窗戶和暖氣的位置,按照以前的經驗,我知道一面靠牆睡叫“把角”,而能“把角”的,都是在號子裡混得好的,諸如社會上比較有名的、厲害的、有錢的等等這一類人,現在由“娃娃臉”常愛軍睡著;另一個角雖說也算靠牆,但畢竟和便池相鄰,晚上難免聞到別人方便的味道,雖然不算太好,但畢竟一面靠牆,老程睡著;中間的鋪位依次是小楊子、莫南嶽和我。至於被褥,輪到我這裡,只能叫破棉套而已了。

從被抓到現在,在公安局刑警隊已經呆了一整天,高度緊張的精神這時才放鬆下來,感覺心神俱疲。平時每天全靠“溜冰”來提神,今天一口也沒抽,也實在是困了。胡亂脫了身上穿的棉夾克枕在頭下,鑽進了分給我的那床破棉套裡。“管求他明天呢,先睡覺再說。”我在心裡對自己說。

頭一挨床鋪就睡著了,還真什麼都沒來得及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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