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宗师》，王家卫式武学境界的探讨，快意恩仇的江湖写照

王家卫天马行空的拍戏方式独树一帜，打破常规是他对自我的挑战和行为准则，从《旺角卡门》到《2046》，他善于观察、揭露独属于边缘群体的内心独白，利用饱和度强烈的色彩对比和曲径通幽的叙述方式书写他心中的人物故事。

生于上海、长于香港是他独特的人生标签，动荡、漂泊、焦虑、躁动构成王家卫青年岁月的内心写照，他一直想像吴宇森一样讲述一个“至死不渝”的江湖故事，直到拍摄《春光乍泄》时了解到叶问的一生。《一代宗师》编剧八年，拍摄三年不足为奇，对于精品，王家卫从不吝惜时间，有趣的是，“一代宗师”形式却有些散乱，从叶问到宫羽田再到宫二，似乎主角光环发生了偏移，江湖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占山为王、孤掌难鸣，而是融入到动荡时局中一群武学精英的快意恩仇，他们秉承着“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的崇高理想，将涓涓细流入会江河湖海，武术作为一种介质渲染出群像人物的伟岸，歌颂着忧国忧民的情思。

王家卫式的独特叙述方式和“留白”构建快意恩仇的武林江湖

从脉络上看，《一代宗师》似乎摒弃了《阿飞正传》之后建立起的内心独白和晃动镜头，小资、文艺的风格特色似乎难寻踪影，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对于光影的利用、时间线索的推延、内心情感的关照和时代精神的映射从未消散，王家卫借用叶问生涯为主线，构建起一个快意恩仇的武林江湖，为人物贴上属于时代的鲜明标签，“意境深远”也同样成为影片褒贬正义的缘起。

不同于之后出现的《叶问》系列电影，王家卫从不按图索骥，他既要表现叶问境界的宏大，又要体现整个江湖的庞杂，从第一幕的雨夜打斗开始，已然进入了“王家卫节奏”，分为了双线叙事。一条围绕叶问的经历展开，一条围绕宫家的恩怨铺陈，由此带出南北武林关于北拳南传的故事。

从故事框架来说，王家卫借用叶问之口道出了人生的体悟：“如果人生有四季的话，我四十岁之前都是春天”，这是一种心理状态，随着日寇侵华发生了明显改变，“我的家就像从春天一下到了冬天”。时局的颠沛流离影响着江湖武林中的每个人，体现在每一幕时间的推延上。

1936年作为起点，便是叶问的“春天”，随后1938年佛山沦陷，1940年东北陷落，马三投诚，宫二奉道，1950年叶问离开佛山赶赴香港，1952年教拳为生，1953年宫二病逝，1969年，妻子张永成离世，1972年叶问长眠，至此咏春精神开枝散叶，传遍全球。

王家卫的镜头对准了叶问和宫二的相识、相知，很多人以为本片是关于叶问感情生活的延续，但王家卫点到即止和无声留白却醉翁之意不在酒，俗话说“陪伴才是最长情的告白”。叶问妻子张永成全片无一句对白似乎苦了宋慧乔流利的粤语学习，但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清泪滑落更彰显出张永成内心对于感情的隐忍和付出。叶问作为“知大局、识大体”之人，在离开妻子之时，在其手心写出“心”字，便是坚守的象征。

叶问曾给妻子买过毛皮大衣，，妻子问“佛山有这么冷吗？”显然叶问去过东北见过宫二，从他们交手时的眉目对视、鼻尖相触的画面，留下巨大的想象空间，这就是典型的“留白”手法，所谓侠者在乎的是胸中磊落，所以叶问送给宫二衣服的纽扣以寄相思，而宫二退还纽扣表达内心的坚决，这些留白串联起了叶问和不同人物之间的感情纽带，幻化为英雄式的孤寂内心。

不同导演心中的武侠世界彰显侠者境界的不同

不同的导演心中蕴含着不同的武侠世界和武者精神，1982年的《火烧红莲寺》象征着中国武侠电影的开端，金庸、古龙、梁羽生等中国新派武侠小说的兴起为电影的拍摄提供了宝贵的思想养分。从《射雕英雄传》到《碧血剑》再到《少林寺》、《武当》，中国武侠电影始终作为一个单独的门类自成一体，书写着英雄般的传奇故事。

2000年李安的《卧虎藏龙》延续了香港导演胡金铨《侠女》式的美学思想，通过对传统武术的拆解抒发着具有民族意象的写意青春，张艺谋2002年的《英雄》、2003年的《天地英雄》、2006年的《霍元甲》等片的崛起更是举起了传统文化的大旗，探索着武侠精神的内涵。

胡金铨的故事经常发端于寺院，讲述佛寺中勾心斗角的权利与阴谋的较量，

《英雄》中我们甚至看不到江湖，戏中只有剑客，侠之大者心系天下，以此来突破历史的局限，拼凑出一种万物幻灭的精神围城，这是张艺谋对于“争斗和权利”的指代，体现出他心中强秦统治带来的人物内心独白。

相比于刀光剑影的直白表露，王家卫更想通过侠者身上的人文情怀和武学精神来展示武术的传承。一代宗师绝非一个人的江湖，而是一群人的形象复刻，叶问的沉浮与同时代武林高手们的指教密不可分，他追求的是理解、尊重、与人为善、武无国界的宏观境界，在这样一个诗意武林中，观众不再聚焦具体的一招一式，而更关注风骨和气韵，由此引申出的胜负输赢和恩怨情仇表征之下却是对于情谊、武学、人性的最高追求。

两段感情各有天命，惺惺相惜难敌宿命的安排

去英雄化是王家卫对于侠者精神的“弱化”表达，影片没有将叶问塑造成攻无不克的完人，他也有七情六欲，也会柔情似水，无欲则刚的传统隐士侠者风范在叶问身上有了现世的色彩，其中叶问与妻子张永成和宫二的感情线则是侠之精神的另类表达。

张永成出身名门，为前清洋务大臣张荫桓的后人，身上秉承着传统夫为妇纲的传统伦理道德观念，她说“出口有时会伤人，两夫妻要无声胜有声”，这是夫妻相互理解、相濡以沫、相敬如宾的生活化解读。张永成理解叶问的孤寂，所以影片出现了“郎心自有一双脚，隔江歌海会归来”的说法，张永成独守佛山，直至去世未曾放弃思念叶问，这是忠诚的最高表现。

相比张永成，宫二代表着舍生取义的精神，作为女子，她把仁义放在首位，在姻缘面前，她更在乎国耻家恨，一生秉承着不结婚、不生子、不传艺的信条。心动不代表要行动，宫二始终奉行着“人生如棋，落子无悔”的准则，就像她最后向叶问吐露的真情：

“我在最好的时候碰到你，这是我的运气，可惜我没时间了，想想人生若无悔，那该多无趣啊。叶先生，我说句真心话，我心里有过你”

叶问的回复更具哲学的思辨含义“我们之间本来就没有恩怨。有的，只是一段缘分”。

叶问与宫二的感情因为时局动荡、战火纷飞而改变了轨迹，两人之间横亘着现实与世俗的重重阻碍，但这并不能阻止两人的念念不忘，金楼切磋，棋逢对手，两地相隔，鱼雁往还，倾慕之情昭然若揭。“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感情的最高境界不在于相守，而在于相思，但世人又有几人能够在现实中寄托如此的相思呢？这是留给观众思考的问题。

叶问的大局观、宫羽田的奉献观和宫二的坚守观构成民族气节和武学精神的传承要义

武学精神是千百年来支撑中华民族生生不息、自强自立的精神支柱，王家卫试图将这种“气节”精神通过叶问、宫羽田、宫二的不同武术观进行映照，以此来探究武学精神的实质。

• 叶问的“横竖观”

叶问开场有段独白“别跟我说你功夫有多深，师父有多厉害，门派有多深奥，功夫两个字: 一横一竖，错的，躺下喽; 站着的才有资格讲话”。随后他在金楼中引申为“其实天下之大，又 何止南北? 勉强求全等于固步自封，在你眼中，这块饼是一个武林，对我来讲是一个世界”。

叶问不认为武术有国界，但却认为武学有胜负，只有胜者才有权力的话语权，因此武学不再受到门派的限制，而应该取长补短，去伪存真，才能让武者屹立不倒。

• 宫羽田的“收与藏”

宫羽田问马三“你知道为什么刀得有鞘吗？”回复“刀的意义不在杀，在于藏”。而在马三投靠日本人之后，宫羽田教导他“老猿挂印回首望，关隘不在挂印，而在回头”。

这其中体现出的就是气量的概念，宫羽田讲究深藏不漏、避其锋芒，武术在于危难时刻显身手，惩强扶弱，兼容并包。容人之心作为武学重要指标，不仅要能伸还要能屈，“回首望”体现的就是浪子回头的知错能改精神，宫羽田愿意用生命作为代价去启迪马三的一心向善，这本身就是一种舍生取义的大无畏精神体现。

• 宫二的“奉道”

宫二极其重视门派与家族声望，更注重“欺师灭祖”的恩仇观，她为了惩罚马三，可以退亲、奉道，放弃作为女人的尊严，而聚焦到武学的精进上。更为重要的是，她还秉承“不传艺”的观念，立下“宁可一思进，莫可一思停，他欺负我们宫家没人，我只能进，不能停”的誓言。这与叶问的“天下之大，何止南北”形成强烈反差。

宫二的武术造诣堪称“一代宗师”，但她最终也止步于“见众生”的境界，无法与叶问并行，很大程度上与精神的重负以及宫家的使命有关，宫家64手是他最后的骄傲，她愿意终生攀爬武学高峰，追求武学大同，但却无法脱离死亡的宿命，为了避免重蹈父亲的覆辙，她不收徒、不生子，这种“奉道”精神是对武学的献身，却具有浓郁的悲情色彩。

《一代宗师》是标准的王家卫式文艺片，始终未能脱离王家卫诗意的表达和丰富的内涵，那些遮挡式的镜头、精美绝伦的停顿、伤感的情绪铺垫、旧时代风物的迷恋和残缺不全的人物描述都是王家卫特有的标签，他心中的侠者精神既有坚守与传承，又有追寻与思考，在形与意之间营造出隐约可见的江湖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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