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遺忘的自然記憶
溫哥華這座城市得天獨厚,從市中心步行十分鐘左右就有一個森林公園,是一百多年前立國之初就劃定保護的原始森林。
初次一個人走進森林,不多久就開始有一點恐懼。沒有路,沒有行人,走一小時,都是紅檜、雪杉、扁柏一類的巨木。
樹木高大參天,每一株都有近十層樓高,下端樹圍粗壯,要三四人才得合抱。
夏日盛暑,一走進森林,便覺清涼陰暗,瀰漫著新生與腐朽植物的濃郁氣味。
在人口密集的地方生活慣了,一旦回到自然,沒有人依靠或依賴,就會有恐懼感吧。
都市裡的人因此愈來愈害怕自然,都市長大的孩子,沒有親近自然的經驗,父母也常告誡:自然處處都是危險,用一道一道的防護圍欄把人與自然隔開。
人類的文明或許已長久遺忘了與自然相處的記憶。
沒有多久以前,大航海的冒險者,穿越大洋,進入冰原叢林,與猛獸搏鬥,披荊斬棘,在一片蠻荒中求生存立足之地,大概時時都是危險,處處也都是危險吧。
臺灣是移民的社會,移民之初,篳路藍縷,也一樣是在冒險中求一線生存,沒有人會因為危險停止前進。
這一片原始森林,留在已經繁華的現代都會旁。兩個月來,我每天在森林裡行走。從沒有路開始,逐漸找到一條一條小徑;從恐懼迷失的膽怯,到懂得用各種標記方法測知自己的位置方向;從一個小時就開始恐慌,到走四小時不覺得迷失。
我的身體好像重新呼喚起了一點還存在的與自然相處的記憶基因。
許多小徑掩藏在巨樹林間,彎彎曲曲。走的人少,就被蕨類藤蔓迅速遮蓋。看起來沒有路,卻都有人行走過的痕跡。小徑依照自然的生態高低左右發展,遇到溪流,就有橫倒的樹可以跨越;遇到巨石陡巖,就轉向繞彎。
自然生態本來不是依照人的意志完成,河流截彎取直,好像人定勝天,也常常造成不可知的自然反撲。生態異變產生的巨大災難,近幾年愈來越多,愈來愈明顯,未嘗不是一種警告。
靜觀自然的領悟
從臺北“故宮”裡北宋立國初期范寬的《溪山行旅圖》巨幅立軸,看得到一個面對自然的莊嚴敬重。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北宋范寬《溪山行旅圖》
大山陡立篤定,一線飛瀑直瀉而下。近景下端三分之一的土丘,有行旅走過。人和馱物的驢都小到不容易發現。
宇宙巨大遼闊,人的存在如此渺小,只是永恆宇宙裡偶然走過的行旅、過客。
個人的哀、樂、悲、喜不足掛齒;個人的驚叫、怨怒、得意或失意,在大宇宙裡也都是微不足道的瑣碎嘮叨。
一整個夏季的蟬嘶,一整個夜晚池塘的蛙鳴,如此鼓譟,卻一樣是天地都寂靜。
森林裡的條條小徑,引領我走向沼澤、池塘,引領我走向清澈湖水,引領我走向低窪溼地,引領我走向岩礁或沙灘。
許多不同的小徑,像《溪山行旅圖》裡攀爬迂迴在大山裡許許多多不容易發現的路。都有人在走,都有生命在活躍,生生滅滅。
森林裡走得久了,很容易發現自然中生命的循環。一株新生的松柏,它的根鬚下總是撲倒著一株巨大的枯木。
有時候新樹已經長成一人合抱粗細,下面的枯樹腐朽風化,碎成木渣微塵,初看以為是土丘,是蟻穴,仔細辨認,是一株死去的巨木,或被雷火劈倒,或被蟲噬吃,死去了,把身體腐化的養分供給一株新樹成長。
自然的原始森林,其實不是隻供遊玩休閒,也許更重要的意義是讓遠離自然的現代人重新再做一次生命的功課吧。
唐宋以來的山水畫所以並不是風景,而是走向大山大水、宏觀宇宙的一部自然哲學。詩人、畫家不走出去,擠在都會中,瑣碎嘮叨得失,或關在書房畫室,斤斤計較毛筆皴法,早已失去山水美學的本質精神。
南宋以前,山水中的人物極少是文人,絕大多數的行旅是庶民,是市井販夫走卒。
他們真實行走勞動于山巔水涘,生存拼搏於大山大水的艱難險境,不會在安逸書齋畫室中玄想虛假的宇宙自然。
南宋以降,如馬麟的《靜聽松風》,已是文人意境,與范寬大山水中行旅奔行於長途、流浪放曠的生命力度已大不相同。
等而下之,擠在都會人群中,日日瑣碎嘮叨,更不可能有大山水的氣度。
唐人詩多有出行塞外的蒼茫視野。“大漠孤煙” “長河落日” ,如此宏觀宇宙,讓人心靈起大震撼。即使杜甫,如此關心人世苦難,胸懷裡也還有“星垂平野闊”的宇宙嚮往。
都會人群,只是斤斤計較平仄韻腳,汲汲於口舌是非,其實無法想象大創造的氣度。
日日走在森林,除了參天巨木大樹,也會看到樹幹寄生藤蘿,樹腳根窪下陰溼處蕨類苔蘚蔓延,雨後腐葉重疊,朽爛間抽出各種菌菇。
大宇宙的磅礴生命,包容大,也包容小;大小相依並育,秩序井然。生物物種環環相扣如鎖鏈,彼此依存,彼此競爭,也彼此餵養,在生生滅滅中形成循環。
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一個古老的文明是從靜觀自然中領悟了生命智慧。如果長時間遠離自然,文明還會剩下什麼?
在范寬《溪山行旅圖》面前,我的歐洲朋友問過:有這樣的山水畫,你們怎麼這樣破壞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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