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周紀二
齊威王、魏惠王會田(田:通“畋”,打獵。) 於郊。惠王曰:“齊亦有寶乎?”威王曰:“無有。”惠王曰:“寡人國雖小,尚有徑寸之珠,照車前後各十二乘者十枚。豈以齊大國而無寶乎?”威王曰:“寡人之所以為寶者與王異。吾臣有檀子者,使守南城,則楚人不敢為寇,泗上十二諸侯皆來朝;吾臣有盼子者,使守高唐,則趙人不敢東漁於河;吾吏有黔夫者,使守徐州,則燕人祭北門,趙人祭西門,徙而從者七千餘家;吾臣有種首者,使備盜賊,則道不拾遺。此四臣者,將照千里,豈特十二乘哉!”惠王有慚色。
一個人嘴巴“笨”不可怕,只要閉上嘴少說話就好,禍從口出,無論什麼場合什麼時候少說點都是一種安全的習慣,所以古人有訓“群處守口”。
然而古今以來上位者的通病都是自以為掌握了人間真理,自以為自己口吐蓮花,愛開會、愛講話,還愛開長會,愛講長話,實則不知只是因為自己掌握了權力而已,嘴中噴出的飛沫只能汙染人耳而已。
上位者一旦遇到更上位者,那麼就閉上嘴,拿起筆和本,一副老老實實聽和記得樣子;下位者一旦成了上位者,那麼就張開嘴,憋了那麼多年的飛沫,要抓住一切機會盡可能一傾而出;所以說話是一種權力,是一種非常吸引人、誘惑人的權力。
可是一旦遇到地位相對平等或者不在自己權力影響範圍內的對象,或是遇到一些脫了稿子需要隨機應對的場合,那難免會吃癟,甚至在嘴巴上吃大虧。
梁惠王便是在嘴巴上吃夠了大虧的人。在《孟子》一書中,梁惠王的角色有點木訥滑稽,問政於孟老先生,卻被老先生一通接一通的大道理訓斥啞口無言,一副唯唯諾諾、受盡老師白眼的小學生形象。到了他的兒子梁襄王,還被孟老先生嘲諷“望之不似人君”。
大概可以揣測,梁惠王在國內一言九鼎、口含天憲,遇到的臣子都是唯唯諾諾,沒人敢在嘴巴上回“懟”,嘴皮子不磨不利索,腦瓜子不轉不靈活,所以嘴巴就“笨”了一點。可是又愛說、又愛顯擺,所以就像猴子屁股一樣展露無遺。
在一次國際社交場合,梁惠王與齊威王兩位國君一起打獵,惠王憋不住自己愛顯擺的惡習,挑釁地問:你們齊國有什麼珍寶沒?齊威王遇到這樣的傻子,心中可謂樂開了話,一定要逗他玩玩,來吧,開始你的表演吧。
梁惠王先是虛偽自謙,接著洋洋得意地顯擺了起來:我們魏國是個小國,可是能把十二輛車那麼大空間照亮的夜明珠就有十枚,其他更不用說了。你們齊國是個大國,怎麼會沒有珍寶呢?
可惜梁惠王是愛炫富顯擺的“石崇”,可是齊威王不是“王愷”,於是我們錯過了一場本應發生在戰國年間的鬥富。
梁惠王的表演結束後,齊威王張了口:我以為的“珍寶”和你理解的不一樣。我有四名大臣,檀子駐守南城,楚國不敢侵犯,泗水間的小國家都來朝見於齊國;盼子守高唐,趙國不敢向東進犯;黔夫駐守徐州,深得民心,燕國和趙國的百姓都來歸附;種首負責治安、防備盜賊,國內路不拾遺、夜不閉戶。我這四名大臣,他們的光芒足夠照亮千里之遠,你那顆破珠子撐死只能照十二輛車那麼遠。
史載,“惠王有慚色”。到底“慚”的是什麼?是嘴巴上吃了虧有愧,還是在感受到與威王格局境界的差異而羞愧?我倒是相信,他更可能是因前者而愧。
李克給魏文侯所建議的“五視”,抓住的是一個人的“行”,但是“言”同樣不可忽略。語言的背後是思想,同樣也能反映著一個人的境界和格局。當然,言不足盡信,還需要和行結合起來考察。
在家天下的時代,從產權的角度來說,一國都是屬於國君,天下都是屬於天子;說他們富有四海並不為過。但是統治者並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富人,追求享樂、縱情聲色本是人之常情,這些物質財富固然是可以供他享樂歡愉,但這些不應是他的志趣和追求所在。
梁惠王自以為是地炫耀實則醜態百露,露出了他的境界格局之卑。同樣也能看出,這是一個有些天真、缺乏足夠智慧的人,因為他甚至沒有想到去偽飾自己的“言”。
而我們看齊威王的應對,在具體的話術上,很明顯是在“偷偷換概念”,他把梁惠王“珍寶”的概念外沿擴大,從物質財富偷換為人才財富;同時又牢牢佔據住了道義的制高點。
要想嘴巴上不吃虧,最根本的內功還是豐厚自己的人生、培植自己的底蘊,不斷提升境界和格局。畢竟外在的“言”植根於內在的“行”。
在此基礎上,還得學習說話的藝術和方法;從正面來說,把原則性和靈活性統一起來,有高度、有深度、有溫度,打動人、說服人、溫暖人,直抵人心。從反面來說,還要會“搶佔高地”“偷換概念”“移花接木”“指桑罵槐”“正話反說”“反話正說”“暗度陳倉”種種。這些“術”並無道德上的優劣,關鍵是看為什麼人所用,為什麼而用,又怎麼用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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