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爺”王詵,一卷《漁村小雪圖》,參透生命的悲與喜

拾畫筆記

成年人的世界是否還有悲喜?有,但是卻有無法輕易看到。王詵唱道:“流落歸來,到了心情少。”這是被貶謫多年之後終於被召回的王詵發出的生命感嘆。曾經的風流倜儻,曾經的放蕩不羈,一場生命的大悲之後,便超越了過往的悲喜,找到了不悲不喜的自己。讀《漁村小雪圖》就如同看待人生的兩面,前面的熱熱鬧鬧生機勃勃,後面的荒蕪蕭瑟壓抑失落。王詵用非常冷靜的筆調,為我們繪製了一卷生命的悲喜長卷,讀完,掩卷,一聲嘆息。



我們或許曾經都和朋友聊過這樣一個話題:“你最喜歡哪個季節?”我們每個人多有自己鐘意的季節。春夏秋冬四季各有各的韻味,各有各的風情。但是,我相信春天、夏天、秋天是多數人的選擇,而坦誠更鐘意冬天的是少數人。然而,在藝術家眼中,四季並非自然宇宙中呈現出來的四季,而是寄託著自己獨特生命體驗的四季。


春夏秋冬四季是中國傳統畫家們最熱衷於表現的母題之一。大自然在億萬年的“進化”中形成了我們今天的春夏秋冬四種不同色彩的季節。藝術家們在四季中感受著不一樣的生命魅力,或是春天的生命之希望,或者夏天的熱烈詠歎,或是秋天的神清氣爽,或是冬天的慘淡冷冽。不同季節,不同的生命體驗;不同的生命體驗,亦是不同的人生。


對四季山水的畫意,在《林泉高致集》中,郭熙對此有一段非常精闢的總結:“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如滴,秋山明淨而如妝,冬山慘淡而如睡。”我們看中國山水畫,每個季節的山水畫的確都如郭熙所總結的那般。但是,我們今天要讀的王詵《漁村小雪圖》卻並非如郭熙所說的“冬山慘淡而如睡”。


“駙馬爺”王詵,一卷《漁村小雪圖》,參透生命的悲與喜

王詵《漁村小雪圖》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一、《漁村小雪圖》:雪景中的悲與喜


《漁村小雪圖》,絹本設色,縱44.5釐米,橫219釐米,現藏北京故宮博物院。讀這卷王詵的《漁村小雪圖》與別的冬景圖有不一樣的感受。比如,當我們面對(傳)李成的《寒鴉圖》時(見下圖),總是會莫名地被畫面中所呈現出來的寒意所牽動。即便是在夏日讀《寒鴉圖》,也會感覺渾身有一股透身的涼意。再如郭熙的《雪山行旅圖》,真是如他所說的那般“慘淡而如睡”。然而,王詵似乎並不在於以季節之名來訴說生命中的某種悲涼或失落,即便我們知道彼時的王詵,的確處在生命中的某個悲涼失落的時刻。


“駙馬爺”王詵,一卷《漁村小雪圖》,參透生命的悲與喜

(傳)李成《寒鴉圖》


畫卷可以看做是被中間的山體分為左右兩個部分。左右兩部分在畫意的表現上完全不同。我們從右至左來看。畫卷以山石起首,上方為遠山,山自右向左而平緩下來,與畫面中河灘連城一體。下方的山石以及前後叢生的幾棵早已敗落了樹葉的寒樹實則內含生機。山石後方露出房屋的一部分,說明這裡是有人生活居住的地方。


“駙馬爺”王詵,一卷《漁村小雪圖》,參透生命的悲與喜

王詵《漁村小雪圖》局部1


王詵並未選擇一個杳無人煙的山景作為表現對象,而是讓雪景和人煙關聯,這就是王詵的《漁村小雪圖》的不一樣之處。筆者在讀這個部分的時候,同時還有另外一個頗有意思的純個人化的體驗。臨水的一塊類似長方形的巨石,猶如一張人的面龐,筆者可以看到眉眼鼻嘴唇。我在想,這是否就是一塊經過人工雕刻成人面形象的石壁?又或者是藝術家筆墨遊走之間的無意?當然,這也許是我的個人看法。


這張“人面”石壁凝視著前面泛行在水中的篷船。上方的一艘篷船上,站著一位撐船人,他的視線正朝向畫卷左邊於水中結網的漁民。在撐船人的下方,隔著一塊山石,另兩艘船出現在畫面中。不過,相比上方處於滑行運動狀態中的漁船,這兩艘船處於靜止狀態。其中,上面的一艘船頭上坐著一位帶著斗笠手持魚竿釣魚的人,下面的一艘船上,兩人正在飲酒閒談。撐船前行,獨坐船頭垂釣,船上舉杯清談。這三者構成了畫卷的基本畫意與格調。


“駙馬爺”王詵,一卷《漁村小雪圖》,參透生命的悲與喜

王詵《漁村小雪圖》局部2


我們的視線向左邊移動,一棵柳樹的枝條延伸到水面上,隱約可見柳枝條間的淡綠色。這些顏料隨著時間的流失,也逐漸褪去了最初的風采。我們可以想象到這幅作品剛完成時是一種怎樣的冬末春初的怡人景象。


柳樹的前方不遠處,四人站在淺水中,他們正在協力下網。在岸邊,一人正向上拉起一張捕獲著魚的網,其身後的一人蹲在地上,面前放著裝捕撈上來的魚的容器。看樣子,應該是收穫滿滿。一艘篷船停靠在水岸處,船內有兩人在交談。讀到這裡,我們能夠感受到畫面中所呈現出來的是一種安逸中又充滿了活力的氛圍。這與以往我們在冬景山水中所感受到的是完全不一樣的氛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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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詵《漁村小雪圖》局部3


“駙馬爺”王詵,一卷《漁村小雪圖》,參透生命的悲與喜

王詵《漁村小雪圖》局部4


畫面繼而向左,中間覆蓋著厚厚積雪的山體,造型堅實有力。王詵以短促的用筆,呈現出山體在冬雪覆蓋下所具有的凝滯感。因是雪景山水,故而藝術家在表現山體與周圍環境的墨色運用上有意採用了破墨的技巧,從而讓整個山體和周圍的環境達到高度的相融。以此加強了雪景的的表現。


山體的背面,露出一座兩層高的建築。建築的周圍,是朦朧一片。畫家有意用富含水分的淡墨在周圍皴染出一種冬日嵐煙的效果。在一定程度上加強了空間感。這片嵐煙從畫面的起首處的山腰間便有了,一直延續到畫卷的左端結束。我們須注意的是畫面中的嵐煙明顯區別於郭熙《早春圖》(見下圖)中那股輕盈的清嵐,這裡的嵐煙是一種更為凝重的灰色。山體的左方下面平灘處,一高士亦步亦趨,後面跟著一位抱著琴的隨從。


“駙馬爺”王詵,一卷《漁村小雪圖》,參透生命的悲與喜

郭熙《早春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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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詵《漁村小雪圖》局部5


中間前景中的一塊向左方傾斜的山體上,兩棵松樹俯仰相合。裸露在外的松樹根,揭示著蒼松頑強的生命力。其中一棵松樹俯衝向著水面而去。一艘船此刻正穿過山體向著松樹的方向而來。這棵松樹似乎是有意在迎接著船上的兩名高士。


畫面的左部分,是一片杳無人煙的空曠遼遠,水域的面積在這裡增大了很多,遠山也顯得平緩許多。使得畫面在視覺上有一種更為遼遠的縱深感。這一部分所呈現出來的畫意是蕭瑟的,是荒冷的。與畫面有半部分所呈現出來的富含生機的畫意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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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詵《漁村小雪圖》局部6


二、無悲無喜,生命的悲喜超越


這幅作品上沒有註明時間,但是一般畫史研究者認為這幅長卷是王詵因蘇軾“烏臺詩案”而遭受牽連被貶之後所作,即元豐三年(1080年)之後。不過,筆者相信,“烏臺詩案”只是明面上的“理由”,檯面下的理由,極可能是身為駙馬爺的王詵辜負了宋神宗的妹妹寶安公主,最後寶安公主憂憤成疾而逝。寶安公主是神宗最為疼愛的妹妹,面對後來的乳母告發王詵所做作為,皇帝自然不會放過王詵。可以說,身為“烏臺詩案”主角的蘇軾,所遭受的處分都沒有王詵重。


“駙馬爺”王詵,一卷《漁村小雪圖》,參透生命的悲與喜

王詵《漁村小雪圖》局部7


王詵是一位極有才華的人,能詩擅畫。他的圈子裡有蘇軾、米芾、黃庭堅、秦觀等文藝界的大咖。這樣一位肌膚才情的人,也頗受命運的眷顧。神宗皇帝的妹妹寶安公主嫁給了王詵,王詵成為了令人豔羨的駙馬爺。如果王詵就此安安分分地當著自己的官,畫著自己的畫,寫著自己的詩,或許他的一生又將是另一番模樣。


偏偏王詵是一個辜負了公主一番情的人,又偏偏恰逢來往甚密的蘇軾遭遇了“烏臺詩案”。最終,神宗無法容忍這個辜負、傷害了自己最疼愛的妹妹的“妹夫”,將王詵貶謫到均州。我們很難對王詵的品行做出評價。在此期間,王詵寫過不少的詩詞,其中一首《蝶戀花》大概可以窺見這位駙馬爺的心思:

小雨初晴回晚照。

金翠樓臺,倒影芙蓉沼。

楊柳垂垂風嫋嫋。

嫩荷無數青鈿小。

似此園林無限好。

流落歸來,到了心情少。

坐到黃昏人悄悄。

更應添得朱顏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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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詵《漁村小雪圖》局部8


詩中看似有許多美好的景物描寫,但是,卻並非是為了抒發同樣美好的心情,而是反襯出王詵內心中的黯淡、苦悶、壓抑。“流落歸來,到了心情少”一句,可以看出王詵在流落期間的生命覺悟。過往的風流倜儻,此刻因為一次“流落”而不再。他或許有反思,或許有自責,或許有不忿。但是此刻,貶謫多年歸來的王詵,顯然已經如何去看待自己的生命。


“心情少”未必是薄情,也未必是愚頑,只不過是對外在世界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喜與悲,是我們隊這個世界最為直接的情感表達,而不喜不悲,則是一種超越現實生命的情感表達。不喜,不一定是悲;不悲,不一定是喜。喜與悲,有時候,沒有明顯的界限。


“駙馬爺”王詵,一卷《漁村小雪圖》,參透生命的悲與喜

王詵《漁村小雪圖》局部9


一如這幅作品中的前後兩種畫意。前者是在冬景之中的漁村生機景象,昭示著生活的活力與勃勃氣象,而後半部分,則是冬景中的遼遠、寂寥與荒蕪。一卷冬景山水,有喜有悲,不喜不悲。我們再回看這幅畫卷中右邊的一塊人面石壁,彷彿是觀畫人,又彷彿是站在世俗人生之外的人,靜靜地看著世俗世界裡的人生悲喜。而畫面中那座矗立在中間的山體,仿若悲與喜之間的一道界限,右邊是喜,左邊是悲。人們喜歡喜,不喜歡悲,但是人生有時候難免會如同畫面中泛舟交談的高士那般,“誤入”悲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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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詵《漁村小雪圖》局部10


三、成年人的世界,常常是悲喜在心


小孩子的世界是很單純的,他們不會去遮掩自己的悲喜,是喜就笑,是悲就哭。悲與喜,是如此的分明。當孩童長至成年,便會發現每個人的悲與喜都不再是明確的。喜中有悲,悲中有喜,是悲是喜?是喜是悲?旁人有時候難以看得清,有時候,連自己都不知道是悲是喜。


悲過,喜過,而後,我們會逐漸忘記悲喜,最後,呈現出來的是不悲不喜。這也是生命走向圓融的表現,也是歷經世事後的生命覺悟。我始終相信,生命的成長,終有不悲不喜的時候。但是,不悲不喜並非沒有了對這個世界的任何心理反應,而是懂得了隱藏自己的悲喜。成年人的世界,常常是悲喜在心不在表。


經歷過一段流落生命的王詵懂得了這個道理,故而,他用一種冷靜的筆調來寫著自己的生命畫卷。當我讀這幅畫卷的時候,雖悲喜不形於色,而內心卻是潮水湧動的。箇中悲喜,又不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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