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是公元1566年。
這一年,是嘉靖帝朱厚熜人生的最後一年。
這一年,有個耿直到死的書生上了一封奏摺——《治安疏》,又稱《直言天下第一事疏》。
這一年,在遙遠的尼德蘭,爆發了世界上第一次成功的資產階級革命,這個叫做尼德蘭的地方,最終被稱為“海上馬車伕”。
這一年,奧斯曼帝國的蘇萊曼大帝逝世,鼎峰的奧斯曼帝國開始衰敗。
這一年,是後來無數中國人扼腕嘆息的一年。
《大明王朝1566》,在中國電視劇的歷史上應該是濃墨重彩的一筆,這部電視劇對於皇權的描寫,對於官場的爭鬥,對於人性的刻畫,對於智慧的描寫,都做到了幾乎天衣無縫。
但是1566年,不過是中國死了個皇帝,卻為什麼讓多少後人對這一年扼腕嘆息?
王朝的蟻穴
如果要給中國封建王朝找一個成熟且比較完美的行政體系,明朝應該是最沒有異議的。
嘉靖四十一年(1562),根據史書記載,明朝共有戶口9638396戶,6300多萬人口,這樣一個龐大的帝國,皇帝卻整整20年沒有上朝,還居然沒有發生大的農民起義或者暴亂。
這不是一句簡單的帝王心術之大成所能解釋的。
因為明朝本身,是有著三權分立的影子的。
只是這種三權分立的制度,卻充滿著對朱元璋的嘲諷。
老朱家在建立大明帝國之後,本來是沿襲了之前的制度。可是隨著朱元璋在晚年大殺功臣,並且廢除了宰相這個職位,事情就變得有點不一樣了。
原來中國的制度是這樣的:皇帝高高在上,受命於天,然後是三公(行政權,監察權,軍權),到了隋唐開始,基本上只剩下宰相,但是增設了六部,六部對宰相負責,宰相對皇帝負責。
這就在皇權之外形成了第二個權力——“相權”。
只說一件事,宰相,禮絕百僚。所有的大臣,看見宰相,都是要躬身行禮甚至下跪,而宰相,只需要揮揮手便作數。
相權,實際上是對皇權的分割和牽制。
老朱不幹了。
我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憑什麼出來個人就要分庭抗禮?想來想去,老朱大手一揮,撤!
這一瞬間,皇權吞併了相權。
撤,不要緊,但是老朱沒多久就傻眼了。
皇帝的工作量。
在廢除宰相之後,老朱發現,原本自己只需要對接的人,從宰相一個人,變成了六部十二個人。
工作量翻了七八倍。
老朱自己身子骨硬朗,開局一個碗照樣打下江山,可是年紀大了慢慢的也不行了,再說自己的後代,能有這麼大的工作熱情和態度嗎?
於是,老朱創新的搞了一個部門,這個部門叫做——內閣。說句難聽話,其實就是個智囊團,和後來的軍機處行走這個職位差不多。
可是朱元璋不知道,這個當時看上去沒有任何實權的部門,在將來會變成怎樣的一個怪獸。
皇帝一任換一任,內閣的權力一天比一天大,只說兩件事。
票擬:聖旨的藍本,內閣對於天下的大事,可以開會商討,在商討完之後會形成一份文件,這份文件就叫做票擬,只等著皇帝簽字之後下發全國。
可是皇帝不同意怎麼辦?
不存在,因為內閣還有下面一個本事。
封還:如果內閣覺得皇帝的想法不成熟,或者在票擬上皇帝做出的修改不對,那麼內閣可以把皇帝的意見打回去讓皇帝重改,這個權力就叫做封還。
眼熟嗎?其實這個時候的明朝內閣,已經有了一點現代議會的感覺。
而不知不覺中,當年被朱元璋吃掉的相權,又被無聲無息的吐了出來,並且再次野蠻生長,形成了新的權力集團——文官集團。
如果說大明王朝是一道長堤,那麼內閣的出現和發展,便是在這道長堤中形成了一個小洞。
僅僅是小洞。
因為一個巴掌拍不響。
皇帝只有一個人,所以皇帝不是巴掌。
皇帝推出來的巴掌,叫做宦官。
這下子,小洞裡進來了另外一撥螞蟻,還都勢均力敵。
螞蟻們會做的無非是搶地盤和自己多生出一些新螞蟻。
人,也差不多。
只不過,螞蟻們搶地盤的時候叫做鬥爭,人在搶地盤的時候叫做黨爭。
明朝的太監,和其他所有朝代的太監都不一樣。明朝之前,從趙高到高力士再到唐末的宦官集團,哪怕到了北宋,太監們都能參與甚至主宰皇帝的廢立,和帝國的一切。
明朝不一樣,明朝的太監基本上都是背鍋俠。
無論從東廠到西廠,從秉筆監到掌印監,都是皇帝的背鍋俠。
皇帝就指望著太監們能幫助自己,去和文官集團分庭抗禮,讓自己能輕鬆下來。
因為皇帝,是不需要說話的,是不需要表態的,是永遠都正確的。對的,都是自己的功勞,錯的,都是太監或者文官的過錯。
這種想法到了嘉靖帝這裡,達到了鼎峰。
二十年間,他不上朝,卻始終牢牢地盯著這個內閣,這個司禮監,這個國家;他讓自己高高在上,只看著文官和文官打架,太監和太監打架,文官和太監打架。
他,永遠是對的。
從這裡開始,蟻穴正式形成,並且迅速裂變,裂變到什麼程度呢?朱元璋建國的時候,洪武十四年(1381),明朝共有戶口數1000萬戶,而到了嘉靖三十一年(1552),明朝戶口數居然銳減到106萬戶。
十倍!!
對於封建王朝來說,戶口代表著稅收,代表著兵源,也代表著一切。(其實人口沒有多大變化,但是戶口是稅收的根基,戶口減少代表著土地兼併和流民的加重)。
但不管如何,嘉靖帝仍然高高在上,直到1566年的到來。
他死了。
留給帝國的,是四個人。
太子隆慶。
內閣大臣:徐階,高拱,張居正。
張居正——從改革家到帝國裱糊匠
嘉靖死的那年,徐階63歲,高拱53歲,張居正41歲。
未來是徐階的,未來是高拱的,未來終究是張居正的。
歷史沒有辜負人們的期望,嘉靖死後,徐階當了兩年的首輔,高拱當了兩年的首輔,然後就是張居正的時代。
回到1566年的那個深夜,在嘉靖帝的床前,內閣首輔徐階並沒有叫來次輔高拱,而是叫來了張居正。
叫張居正來,是為了官場的佈局,也是為了帝國的未來。
叫張居正來,是為了草擬遺詔。
也就是說,嘉靖帝死的那天晚上,徐階把張居正叫來,兩個人合夥寫了一封假的遺詔。在這封遺詔裡,嘉靖就差把自己罵的狗血噴頭了,而未來的施政綱領和方向也在遺詔裡定了下來。
以這樣奇妙的方式,張居正正式進入明朝權力決策核心層。
從這年開始,大明王朝開始了勵精圖治,似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隆慶雖然只當了六年的皇帝,卻給明朝續了70年的命。這70年,叫做隆慶開海。
隆慶元年(1567)年,明朝宣佈解除海禁,調整對外貿易政策,允許民間進行海外貿易。
就這麼簡單的一行字,背後的數字卻是驚人的。從1567到1644年,72年的時間裡,海外流入明朝的白銀大概是3億3千萬兩,佔了當時白銀世界生產量的三分之一;全球三分之一的貿易都和明朝有關。
這是個好的開始,卻僅僅是一個好的開始。
因為張居正,從一個改革家,逐漸變成了一個裱糊匠。
因為張居正,從一個政治家,變成了半政治家半政客。
因為張居正,生生打爛了一手好牌。
翻開中國歷史,除了商鞅變法之外,最出名的就是王安石變法和張居正變法了。可王安石,從來沒有過張居正的待遇。
王安石是宰相,可是宋神宗從來沒有完全信任過他;他有個死對頭叫司馬光;他有一群死對頭叫士大夫集團。
張居正呢?
皇帝是個小孩子,叫他叫師傅,而且是真的打手心的那種師傅;大太監馮保,是張居正的革命夥伴;皇帝的媽媽李太后,和張居正總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意思。
中國歷史上的權力分屬:皇權,相權,後權(太后集團),宦權(宦官集團),都在他這邊,連軍權,張居正也沒少摻和,畢竟張居正是兵部尚書出身。
這個牌面,比王安石要好太多了。
這是內部,在看外部。
王安石變法的時候,北宋和遼國對峙,和西夏打仗,打生打死好多年,從來沒有消停過。
張居正呢?
隆慶四年(1570)年,在高拱和張居正的推動下,明朝和北方蒙古達成了和議,結束了200餘年的戰爭態勢,可以說在這段時間裡,明朝的邊境線上從來沒有這麼平靜過。
不管是北方的蒙古,還是海上的倭寇,對明朝的威脅都來到了最低點。
外部局勢和平,內部好牌在手,海禁的開放又給明朝帶來了新的財政增長點。怎麼看,明朝都應該是中興的景象。
可我們知道,72年之後,明朝滅亡。
我們也知道,明朝滅亡之後,中國再無對外貿易一說,緊閉的海防到了1840年才被英國炸開。
到底是為什麼呢?
幾百年後的我們,不能妄加非議,但是可以從一些小事上看出端倪。
比如說轎子。
轎子,就是古代的名車。而張居正的轎子,前無古人,也後無來者。
古代的轎子一般都是四個人抬,八個人的叫做八抬大轎,普通的八抬大轎重量一般在400公斤左右。
張大人的轎子,重1.5噸,相當於四分之一個金箍棒,由32個人抬著走,轎上有臥室,有書房,還有衛生間。
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坐著這種轎子的張大人,憂患意識肯定是有的,但是有沒有那個勇氣,有沒有那個氣魄,去改革,去銳進。
我猜是沒有的,有的只是修改。
因為改革,是要死人的。
而張居正的變法,基本上只有稅收,對於科舉,吏治,軍隊,幾乎沒有。
所以我說他,只是帝國的裱糊匠。
地平線的盡頭
地平線的盡頭,是海平線。
1566年是很意味深長的年份。
嘉靖皇帝去世的這一年,地平線的那頭和海平線的那頭都發生了幾件小事。
在明朝的西邊,橫跨歐亞大陸的奧斯曼帝國,也送走了自己偉大的君主。
蘇萊曼大帝的逝世,標誌著奧斯曼帝國開始從巔峰走向衰敗。
如果從天空往下看,這一年的地球上,歐亞板塊的東部,盤踞東亞的龐大帝國,迎來了自己的轉折點;而歐亞大陸的中部,橫跨歐亞大陸的帝國,開始了自己的衰敗。
地平線的盡頭處,歐亞大陸的最西邊,有一群人在憤然反抗。
這群人沒有想到,他們是真正掀起地球風暴的那隻蝴蝶,他們的反抗讓西班牙國王腓力二世頭疼不已,也讓整個西班牙王室捉襟見肘,最終卻牽制住了無敵艦隊的發展。
於是海平線的那頭,22年之後,伊麗莎白終於可以向無敵艦隊亮出自己的權杖。
從大西洋回到地中海,在意大利的威尼斯,這一年也出現了一個新的產物。
報紙。
很難準確估算出這張小小的紙片對世界能有什麼影響,但是就像量變帶來質變,偶然一定來自於必然。
從《神曲》到《十日談》再到一份小報紙,文字的積澱最終變成了那場轟轟烈烈的文藝復興運動。
解放思想就是解放生產力,古今中外,莫不如此。
從地中海回到東方,在倭寇的故鄉,有個人正式宣佈,改掉自己的名字。
這個人原來叫家康,改名之後,叫德川家康。
隨後,他的幕府籠罩了整個日本。
1566年,在明帝國的身邊和遠方,都有著各種各樣的事情發生。
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還有詩和遠方。
但對於東方的這片土地來說,眼前的苟且不光沒有消除,遠方又在未來造成了更大的苟且。
直到194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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