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畜原初馴化相分不相合(“藍色革命”之二)

【說明】本文為郭靜雲、郭立新所著《“藍色革命”:新石器生活方式的發生機制及指標問題(東亞視角)》(原刊於《中國農史》2019年第4-5期),因全文內容較長,現分節摘發。

二、農、畜原初馴化相分不相合

因為農產和畜產都是新石器革命的成果,故有些人認為兩者應該成套出現,才能表達有“新石器革命”的發生,所以尋找能同時馴化植物和動物的自然條件;由此而習慣性地將新石器革命的發生地指向西亞“新月沃土”地帶,因這裡既有野生麥類,亦有野羊,具備農畜互補發展的條件[1]。如詹姆斯·梅拉爾特(JamesMellaart)認為,因為在尼羅河流域沒有野羊和野生小麥,所以不能成為農耕生活的搖籃。[2]根據現代生物學的認識,軟粒小麥的野生祖先確實只發現在西亞地區海拔800─1000米的地區,但是古埃及和兩河流域糧食比重最多的大麥的野生祖先,迄今仍可見於北非地區,其自然分佈區相當廣,並不限於某特定的區域內。[3]在古埃及沒有豢養綿羊和山羊的畜牧業,禁忌養豬,但這並不否定古埃及有栽培大麥、雙粒小麥或硬粒小麥的可能性,而獨立成為原生農耕文明。例如最近在尼羅河努比亞地區的考古發掘中,發現有新石器早期食用及馴化麥屬植物的遺存;並且除了大麥和小麥之外,在努比亞新石器早中期時代墓葬中,還發現了黍粟的殘跡[4]。既然我們不會以為黍和粟的馴化技術是從東亞中國地區來到非洲的,同理,我們也不宜肯定地說尼羅河的馴化麥屬一定是源自西亞的。換言之,在麥作起源相關問題上還有很多空白之處,將西亞新月沃土視為新石器革命獨一起源之說恐難成定論。

其實,20世紀前半葉FritzGraebner、W.Schmidt、W.Koppers等德國人類學家提出,馴化動物與馴化植物應該是不同的族群,他們後來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互相影響、互相傳播、交換技術和馴化物種,最終達到互補同化的程度。[5]雖然現代考古學基本上否定這些被歸類為“維也納歷史文化學派”的觀點,但是在否定他們眾多不適當假設的同時,也放棄他們所提出的合理觀點,包括農畜起源之區分。後來這種觀點又曾被重新興起,如法蘭克·霍爾(Frank Hole)將西亞近東的馴化分為兩個階段,在第一個階段動、植物等不同物種是分別在不同地區被馴化的;直至第二階段才出現不同馴化物種的組合。[6]不過,總體來說,農牧來源是否並存過或分開,考古界迄今仍無共識。

筆者認為,首先從對自然界動植物的基本認識來看,這一問題牽涉到動物的類型,是否適合在馴化植物的同時,也馴化該動物,因為這經常是不同的策略。例如馴化野雞、鴨鵝與栽培農作物似乎沒有多少矛盾,但是能馴化野豬、野羊等大型四肢動物的必要條件,恐怕很難讓人們同時也馴化農作物。因此法蘭克·霍爾提出的模式才合理。

筆者在對中國新石器文化進行研究時也發現,馴化植物與馴化動物並無同步性,並不是同一群人發明耕作和畜牧技術,兩者相搭配是新石器中晚期跨人群交易、合作、互相學習而產生的結果。我們要謹慎地考慮,最初馴化不同動物、栽培不同植物,都是件很不容易的事,都需要初始馴化者對自己的生活策略做出各不相同的安排。因為馴化是一種專業化的生活安排,若不集中在一種策略上,馴化目標便難以實現。初期新石器時代社會都不大,且還處於摸索和技術初創階段,並沒有能力同時聚焦於幾種不同的目標,或同時採取幾種不同的生計策略。

在近幾千年以來的經驗認識中,人群可以內部分工,同時進行狩獵、漁業、採集和耕作;但此經驗早已忽略,在原創造者的初始階段,在追求按照自己的目標改變、馴化自然物種的時候,需要集中精力配合馴化的目標而安排生活。筆者從此角度分析馴化者必定遵從的行為就發現,不同植物的栽培或許還可以同時進行,但這首先應該是生長條件相同的植物,只有馴化得到一定的成果之後,才能考慮栽培其他、周圍環境罕有的種類。至於馴化野獸,這需要考慮更復雜的策略,不同野獸的馴化需要採用不同的做法,馴化者的社會生活要配合此目的而做出適當安排才有成功的可能性。所以,更不用考慮同時馴化野獸和栽培植物,這幾乎是沒有可能性的,因為不同的目標需要各不相同的生活安排。在初期的情況中,人們只能嘗試生產某種類的食物,其他仍依靠攫取。

只有在農、畜馴化達到一定的成熟度,尤其是動物已經被馴化得不再野之後,再經過族群互相學習和結合的過程,農、畜生活才能合為一體。當然,這種人類間的族群相分的策略所代表的是原創馴化階段的情況。野草、野獸被馴化後,其餘未親自參與馴化的人群社會,只需要學習和模仿原創者成果,吸收已被馴化的物種而照著方法繼續培養,所以不會認識到馴化策略的難度和專業性,因此便可以根據所處自然環境和自己的生活情況來搭配農、畜的生產,選擇多元的生計方式。

農、畜原初馴化相分不相合(“藍色革命”之二)

從中國的資料來看,栽培水稻為主食和馴化野豬並不是同一時期和同一群人努力的成果,前者由長江中游平原新石器早期的族群發明,以彭頭山文化為代表(約10000─7800 BP)[7],而後者依筆者淺見,最初是中國東北努魯兒虎山脈山麓地帶的人群所致力達到的目標,以查海文化為代表(約距今7900─7500)[8]。筆者認為,在其他地區,農、畜生活的混合在初始時應該也不是共同發展,而是時代較晚的人群互動及聯合發展的結果。所以,不宜從農、畜野生祖先成套的指標,來討論“新石器革命”的發祥地問題。

(未完待續)

[1]Braidwood,Robert J. Prehistoric Men;孫隆基,《新世界史(第一卷)》,北京:中信出版集團,2015年,14─39。[2] Mellaart, James.The EarliestSettlementsin Western Asia - From the Ninth to the End of the Fifth MillenniumB.C.TheCambridge Ancient History Revised Edition of Volume I. Cambridge:The UniversityPress, 1967, pp 248-303)。[3] Вавилов Н. И. Центрыпроисхождениякультурных растений. Л.: Тип. им. Гутенберга, 1926 (NikolaiI. Vavilov Origin and Geography of Cultivated Plants (translated by DorisLöve).. Cambridge: CambridgeUniversity Press, 1992)。同時,根據瓦維洛夫的研究成果,硬粒小麥的栽培源自衣索比亞高原尼羅河上游,或由古埃及人的祖先栽培所得。[4]P. Ryan, W.A. Out, J.J. García-Granero, M. Madella, D. Usai. Plant microremains from the white deposits and skeletons ofGhaba and R12 cemeteries. Identification and implications. In: D. Usai, S. Salvatori and Y. Lecointe (eds). Ghaba. AnEarly Neolithic cemetery in Central Sudan.Frankfurt: Africa Magna, 2016, pp.109─120; D.Usai. A Picture of Prehistoric Sudan: The Mesolithic and Neolithic Periods.Oxford HandbooksOnline, Jun 2016 DOI:10.1093/oxfordhb/9780199935413.013.56; D.Usai,S.Salvatori, Archaeological research south of Omdurman. A Preliminary assessment on ceramic and lithic materials from 10-X-6 multi-stratified mound along the western bank of the White Nile in Central Sudan. Archeologie duNil Moyen, vol.10, 2006,pp.203─220; Donatella Usai, Lara Maritan, Gregorio DalSasso, Gilberto Artioli, Sandro Salvatori, Tina Jakob, Tiziana Salvia to. LatePleistocene/Early HoloceneEvidence of Prostatic Stones at Al Khiday Cemetery, Central Sudan. PLoS One, 2017; Neumann, K. Holocene vegetation of the Eastern Sahara: Charcoal from Prehistoric sites.” African Archaeological Review, 1989, vol.7, pp.97–116; Dal Sasso, G., Maritan, L., Salvatori, S., Mazzoli,C., and Artioli, G. Discriminating pottery production by image analysis: A case study of Mesolithic and Neolithic pottery from Al Khiday (Khartoum, Sudan). Journal of Archaeological Science, 2014, 46,pp.125–143; Madella, M., García-Granero, J. J., Out, W. A., Ryan, P., and Usai,D. Microbotanicalevidence of domestics cereals in Africa 7000 years ago. PLoSOne , 2014,vol.9(10): e110177.[5]Pohlhausen H. Das Wanderhirtentum und seine Vorstufen. A.Limbach, 1954.[6]Frank Hole : A Reassessment of the neolithic revolution, pp. 49-60.[7]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著,《彭頭山與八十壋》,北京:科學出版社,2006年;向安強,《中國稻作起源問題之檢討──兼抒長江中游起源說〉,《東南文化》,1995年第1期,頁44—58;衛斯,《關於中國稻作起源地問題的再探討──兼論中國稻作起源於長江中游說》,《中國農史》,1996年第3期,頁5—17;張之恆,《長江中下游稻作農業的起源》,《農業考古》1998年第1期,頁206—211;向安強,〈長江中游是中國稻作文化的發祥地》,《農業考古》,1998年第1期,頁212—222;郭靜雲、郭立新,《論稻作萌生與成熟的時空問題》,《中國農史》,2014年第5期,頁3—13;第6期3—13;郭立新、郭靜雲,《早期稻田遺存的類型及其社會相關性〉,《中國農史》,2016年第6期,頁13—28。[8]遼寧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查海新石器時代聚落遺址發掘報告》,北京:文物出版社 2012年。查海文化為馴化野豬的發祥地是筆者研究成果,擬另文再詳細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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