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猪大厦——每周一更小故事40(上)


野猪大厦——每周一更小故事40(上)


那家伙进来的时候,没人想搭理他。这不是因为他穿着看上去就贵得不得了的西服,也不是因为他那一对儿长牙漂亮得让人想锯下来。那弧度,那色泽——要知道,想要养出这种牙来,从小就得戴一种贵得离谱的定制牙套,还得定期更换,又烧钱又受罪。这还不够,还得用上好的髓油保养,每天仔仔细细擦上一遍。有个词儿叫什么来着?温润如玉!对,就是形容这种牙的。据说啊,锯下来之后,永远都会保持着体温,放在冰天雪地里一宿,能把周围的冰雪给化开一圈儿。

这东西的用途可多了去了。有钱人买一个放在鱼缸里,就不用买恒温棒了——当然我不是说有钱人都抠门儿,我是说,这是一种身份的象征,这种缸叫“豚缸”,家里有豚缸,比家里有矿还有面儿。还有很多阔太太们,晚上喜欢用这东西来暖被窝儿,说用着不会上火。说实话,我从来没在活的野猪人身上见到过这样的牙。大厦里的有些租客们,别看个个衣冠楚楚的,牙长得可都随心所欲得不得了。

但是,没人待见他,并不是因为牙。也不是因为他带着的那个马子。那可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类姑娘。挎着他的前蹄,晃啊晃的,晃得我眼晕。什么叫好白菜都让猪拱了?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那姑娘啊,如果十分是满分,她怎么也能打个九点五分——怎么就那么不开眼呢!

虽然妒意有点儿让我不快,但我们都坐着不动的原因,其实是他的态度。他一进来就收起伞,还拿前蹄接着伞尖儿上的雨滴,愣是一滴都没让掉在地上。还冲我们笑,嘴里还说着道歉的话,说踩脏了我们的地板。我们啊,早习惯了装大爷的人,也知道那种人怎么对付。你说他怎么就不能让自己的举止跟身份相称一点儿呢?比起那些满口粗话的野猪人大爷们,我们其实更烦这种文质彬彬的败类。你对我们礼貌个什么劲儿?谁不知道,要是有别的路子,谁愿意见天儿跟一群臭烘烘的野猪人打交道呢?这种礼貌,反正在我眼里,跟施舍差不多。而且,越是这种人,就越细致,合同恨不得一个个字眼地抠,烦都能把人烦死,接待他一个,说不定得耽误掉一堆别的客户。

可后来还是我接待的他。没办法,经理发了话。我早知道那小子看我不顺眼了,净把这种活儿派给我,想让我被投诉。可是啊,想整我也没那么容易。猪爷,您礼貌是吧?咱比您还礼貌。您一个躬鞠到九十度,咱就给整到一百八十度。腰杆儿快折了也没关系,回去弄点儿膏药贴上就是。您笑起来露出十颗牙,咱就能把嘴咧到耳朵根儿,让您参观一下咱后槽牙上的蛀洞。

总之啊,我跟这位猪爷可谓是相谈甚欢。不差钱的人都好忽悠,不好忽悠的,其实还是差钱。这世道,你说它操蛋吧,其实它最公平。我一顿口若悬河,把他捧得天花乱坠,顺带把他的马子夸得面起红云,于是他就把四年都没租出去的顶层给包了下来——说实话,我知道他有钱,但确实没想到能到这种程度,我这么提议其实完全是为了将他一军。这时候,我的同事们终于坐不住了,一片窃窃私语。经理呢,只好阴沉着脸祝贺我签单成功。我才不管他们呢,反正这一单的提成,你再怎么克扣,也能抵得过我一两年的工资了。

顶层其实也没啥毛病,将近四米的层高呢。就是漏雨,夏天热死人,还有一个大马蜂窝。野猪大厦早已年久失修,这些毛病啊,其实都是因为差钱。猪爷签了合同,才想起来要看看房子。我带着他上去了,心里怎么也有点儿打鼓。不为别的,签了的合同,反正不能作废了,我主要是怕马蜂拿我当午餐。野猪人皮糙肉厚,对于这种物理攻击,基本是免疫的,所以也没人投诉过这件事儿。我站在电梯口儿,扭扭捏捏地把我的顾虑跟猪爷说了,当然我小小地修改了一下实际情况,那个直径一米多的大马蜂窝,被我说成有几只马蜂出没,不知道是不是有个窝。猪爷表示理解,让我和他的马子原地待命,他自己去视察了。

那可能是我跟那姑娘待得最久的一段时间,我挺后悔没仔细看看她的。我已经知道了她的小名儿,当然是从猪爷嘴里。她叫小雨。姓呢,后来也知道了,姓朱。后来我没少帮着猪爷到处电线杆子上贴她的照片——当然,这是后话了。朱雨雨小姐一句话都没跟我说,离开了猪爷的膀子,她站得笔直,比我高了半个头不止,拿鼻孔瞅着我,自带拒人千里的气场。

过了一会儿,猪爷下来了,脸色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难看。他对于我骗了他这件事只字不提,我用来下台阶的一箩筐说辞也就没有了用武之地,这种感觉其实还真有点儿失落。非但没有责怪我,猪爷还委托我代为装修,不必说,这种美事我自然大包大揽了下来。

在猪爷还没住进来之前,我就已经赚得盆满钵满了。当然,我也没偷工减料,好东西可劲儿给他招呼。漏雨,咱重新做屋面防水,SBS不好用,咱用SBPLUS。夏天热,换全隔热保温材料,中央空调用最好的牌子。马蜂窝呢,更是小菜一碟,几乎没花钱,就给消防队送了面锦旗,而且,爆料给电视台,得的奖励正好抵了做锦旗的款项,皆大欢喜。不过,最重要的是,我对自己的品味还是有点儿自信的,毕竟咱大学也是学设计的,还拿过几次奖呢。要不是没考上证,咱怎么也不至于沦落到野猪大厦这种地方来打杂的。

每周的预算单,猪爷都是看也不看,就把款子打了过来。效果图呢,他也从来没提过任何意见。没说过好,也没说过坏——那我就默认是好了。放开手脚的感觉真不错,能遇到这位财神,我真是走了狗屎运。靠着给他装修,我楞是给自己攒下了市中心一套二手小公寓的首付。

有时候也觉得自己有点儿过火,比如跟他说,根据风水学说,最好在什么地方摆个什么东西,而这个东西又贵得离谱的时候。不过他也从来没有发表过异议。反正等他看到完工的成品时,他是满意的。虽然只说了轻描淡写的“谢谢”二字,但一切尽在不言中,不是吗?况且,他的眼神和朱雨雨小姐的欢呼早都出卖了他们。再者,后来,靠着这个案例,我还接了不少这一类的活儿,差点儿成了个半路出家的装修设计师,这一点也很能说明问题了。

野猪人不能在市区买房,这一点挺遗憾的。

猪爷住进来的最初大半年时间里,一次也没找过我。那时,我正靠着他的案例,在外面疯狂地接私活儿,班儿上得毫无积极性。反正我今年的销售任务早都完成了,经理怎么都不能开了我。而且,只要猪爷明年续租,我明年的任务也就完成了——他又怎么可能不续租呢,合同签了三年,又是刚花大价钱装修的房子。所以我明目张胆地用我的办公电脑渲染私活儿的效果图,任主机叫得像杀猪也毫不在意。经理对我无可奈何,毕竟,这小子也知道自己黑得过分了——他克扣了我至少一半的提成款,给自己提了一辆屎黄色的小跑车。

猪爷来找我那天,我正走背字儿。一个怀恨在心的装修设计师把我给举报了,说我无证营业。比稿比不过我,就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我被监督委员会狠狠地罚了一笔,接私活儿赚来的钱几乎都搭了进去不说,还上了黑名单。

猪爷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他是来查监控的,他的马子不见了。我四下张望了一番,把他拉了出去。野猪大厦,除了猪爷那一层,所有的监控都是摆设。不是怕费电没插电源那种摆设,而是所有的摄像头都是模型,就是一堆装了电池会闪红灯的玩具,完全是应付检查的摆设。野猪人进入主流社会不过短短几十年时间,还没有任何关于他们的成文法律,判案全凭法官的心情。所以,谁愿意掺和他们的那些破事儿呢?监控这件事,除了猪爷,这幢大厦的其他租客统统心照不宣,他们自有自己的一套规则。

所以,猪爷只查到了,在他去出差的那段时间,某个深夜,他的马子夹着一只小包包铛铛铛扭进了电梯。有没有走出大厦,去了哪里,就完全不可知了。猪爷急得出了一头的汗,我第一次从他身上闻到了臭味儿。我忍不住暗自腹诽,也许朱雨雨小姐就是受不了这种味道才弃他而去的吧?可我还是帮他分析了半天。比如说,那只包。放大了看,也就比一只手机大不了多少。所以,它也就只能装下一只手机和一点儿零碎。我虽然不知道女孩子们的包包里有什么乾坤,可也知道离家出走的装备肯定不是这样儿的。还有她的衣服,能起到保暖作用的也就那件貂皮坎肩儿,可坎肩儿这种东西,它冻胳膊啊,谁都知道肩周炎就是这么得上的。还有,大冬天的,她还踩着一双露脚面儿的高跟鞋,这根本不是打算出远门儿的装扮。

猪爷听了我的分析,半天没说话。再抬起头来,眼角有了湿润的感觉。他对我说:小柴,我倒希望她是离家出走,那样的话,她出事的可能性会降低很多。

我问:她都走了十几天了,你们平时不打电话啊?

他答:唉,我进山了,山里没有信号。一出来,给她打电话,关机。而且微信一个留言都没有。当时我就感觉很不对劲,所以,用最快的速度赶了回来。

他的神情很焦急,我比他更焦急。我太清楚他们这种人了,他之所以会在市中心租下这层公寓,完全是为了佳人朱雨雨。爱巢没了爱人,那就是空巢了。他会不会弃巢而去?要真是那样儿,我明年的提成可就泡汤了。我搜索着自己认识的那些姑娘们——可惜没一个能跟朱雨雨小姐相提并论的。而且,看他这样子,想要让他在短时间内移情别恋,难度绝对是地狱级别的。

我提议:报警吧?

他摇摇头:不行,她没有身份。

我思考着这句话的意思。没有身份,还是没有身份证呢?两者又有什么区别呢?朱雨雨小姐操着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气质绝佳,怎么也不像从村里拐来的无知少女。那么,她必然是犯了事儿了。我忍不住脑补出一个佳人落难,猪爷挺身相救,佳人以身相许的俗套故事来。可是,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弱女子,能犯下什么需要改名换姓的大事儿呢?

至于猪爷,他已经无意中透露了自己的身份——进山。野猪人的择业空间很狭小。居住在公寓地面以上部分的,做的都是所谓有头有脸的工作,而这种工作也与本市猖獗的各种地下产业脱不了干系。再体面一点儿的,也不过是在灰色地带里摸爬滚打。毕竟野猪人除了力大无穷,拿手的也就是好勇斗狠了。而大厦地面之下十层,那些房间,睡在大通铺上面的那些家伙们,除了出卖力气,根本没有体面而言。

只有一种工作,是只有极少数野猪人才能胜任的,并且是他们的垄断产业,那就是红松露猎人。

红松露并不是松露,它之所以被赋予了这样一个名字,只是便于理解。这玩意儿不但长得像松露,味道像松露,还跟松露一样长在松树的树根底下,只有极少数天赋异禀的野猪人能够嗅到它们的踪迹。这玩意儿可以说是人类社会的顶级奢侈品。男人吃了战力倍增,女人吃了青春永驻,老人吃了返老还童,病人吃了百病全消——当然,这是玩笑话,没人这么糟蹋东西。这玩意儿的主要功效是起死回生。但也不能死得太久——都风化成白骨了的那种是救不回来的。三天之内,尸体没臭的话,就有90%的可能性能救回来。时间越早,用量越大,效果越好。

想到这里,我一惊,试探着问他:你……没在屋里放着红松露吧?

他愣了一下,继而有些愠怒:没有——而且,她不是那种人。

我忙不迭地道歉。

下着大雪的冬夜,我和猪爷往电线杆儿上贴着寻人启事。我想雇几个人来干这活儿,可猪爷说,不稳妥,他只放心我。好嘛,为了他的这份放心,我贴了三个多钟头的寻人启事,生生把自己冻成了冰棍儿。不是我夸大其词,这时候要是我面前有一杯常温的啤酒,我只要把手指头伸进去蘸一下,立马就会变成冰镇的。要是有一碗烫嘴的酸汤面呢,手指一蘸,温度准正合适入口。

猪爷听我这么说了两三遍,终于明白了:你是饿了还是渴了?

我不好意思地说:都有点儿。

其实我不饿也不渴。贴寻人启事这活儿,我总不能向他收费吧,所以请我吃顿饭是最好不过了。不是我这人贪啊,我主要是不想跟他走得太近,想保持点儿距离感。你想想,要是你被人知道,跟个野猪人成了哥们儿,那还不得让人笑掉大牙?

距离感果然恢复了,猪爷连忙向我道歉,拉着我就去找馆子了。

那天深夜,我跟猪爷在街边的“百年老字号”撸串儿,桌上了串儿们被热了一遍又一遍。他心不在焉,我也没什么食欲,但八卦之魂有点儿熊熊燃烧。我问他:你跟小朱是怎么认识的啊?

他答:认识挺久的了。

这就是不想告诉我了。说实话,我挺不高兴的。虽然我没有把他当朋友,但他也不把我当朋友,这我还真没想到。再阔,他也是个野猪人。野猪人能跟人类交上朋友,那可是他们的造化。现在有个人愿意听他的龌龊情史,他居然不愿意讲,这叫什么事儿呢!因此,我对他说:哥啊,兄弟跟你说几句实话吧,你可别不爱听。我们人类的姑娘啊,没有你们的姑娘那么单纯。你想想,你们原来在山里林子里的时候,遇上郎有情妾有意的,只要挖个窝儿安顿下来,来年生几个孩子,隔三差五打打猎,然后等孩子长大了也隔三差五打打猎孝敬你们,这辈子就差不多圆满了。可我们的姑娘不一样啊,尤其是漂亮姑娘,她们心高——心高你明白吧?

他点点头。

我继续说:我说的不是那些千金小姐啊,就是普通人家的漂亮姑娘。小时候还体现不出来,长大了,懂事儿了,就知道比了。跟谁比?肯定跟更好的比呗。为什么人家能住洋房开跑车,我呢,一个月几千块,累死累活加班,想买个包得啃仨月方便面。职业生涯啊,一眼就能望到头儿,再努力也有限——无非是啃仨月方便面变成啃仨礼拜的;再努力点儿——三天的。这时候呢,要是稍微有点儿外力,就容易走偏了。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其实我对朱雨雨小姐基本一无所知,之所以这样诽谤她,就是想让他辩白一下。见他无动于衷,我继续说:当然,也不是说,姑娘本性就不好。跟了穷小子的漂亮姑娘也不在少数。可穷小子的甜言蜜语,总有当不了饭吃的时候。姑娘想买包,穷小子还在那儿吭哧吭哧攒首付呢,俩人能不闹别扭吗?这时候啊,要是出来个人,跟她说:跟我吧,想买啥包儿就买啥包儿。你说姑娘动心不?当然,也不是所有姑娘都动心,可总有动了心的,这你不能否认吧。所以咱们大街上,老见着漂亮姑娘,一手挎着包,一手挎着个大腹便便的老男人。你以为是个孝顺闺女吧,转头俩人就亲上了。你觉得这种姑娘,她们跟这些个老男人能是爱得死去活来吗?这还是两个人之间。像你和小朱这种……

我话还没说完,脑袋顶上突然挨了一下,顿时有点儿眼冒金星。我回过头,见后桌一个花枝招展的姑娘,拎着啤酒瓶站在那儿,正对我怒目而视。我再定睛一看,她对面正坐着一个肥嘟嘟的秃顶老头。

真是现世报!好在姑娘手劲儿小,我也没吃啥亏。我连忙站起来赔罪:姐姐,您看您多心了不是?

姑娘见我服软,倒有些不知所措。毕竟我对面坐着一个大块头野猪人,老头显然不想惹事,赶紧站起来给我赔不是,然后拉着姑娘脚不点地就走了。临走还不忘回头对我说:对不住了啊兄弟,您二位的帐我已经结了!还连连作揖。

被这么一搅和,猪爷又不搭我的茬儿了。他端起自己的啤酒,杯沿在我的杯壁上轻轻碰了一下,就把酒杯堵在嘴边啜饮起来。猪爷吃饭不出声儿,喝酒也没声儿。对野猪人来说,这份儿家教不简单。如果他不是这个身份,我倒真有可能跟他成了好兄弟。所以我继续劝他:我也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啊,反正我的意思呢,就是想让你想开点儿。漂亮姑娘人人心向往之,可她们的心啊,真不那么干净。

猪爷终于开口了:小柴,谢谢你。明天晚上,你有时间吗?

我想了想:有啊,您吩咐。

他犹豫了一下,问:那……你还能来帮我贴寻人启事吗?

我被噎得差点儿背过气去,敢情我说了半天,他是一句都没听进去。我只好直说了:哥啊,人家要是成心不想让你找着,你满世界贴寻人启事都没用。再说,要是她真出了什么事儿,现在这网络这么发达的,还能一点儿消息没有?

他低下头:那……就不麻烦你了。

我赌气地说:帮你贴,帮你把全城都贴满,一根电线杆儿都不落下,行了吧?明晚我值夜班,你十一点来值班室找我,我给你留门。

他终于笑了。

第二天晚上,启示没贴上,串儿更没撸成。猪爷被120拉进了医院,我被110拉派出所去了。

我特别讨厌值夜班,主要是因为值班室没有暖气,只有一个大电炉子。这种东西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曾被称为神器,可我屋里这一个明显是到日子了还没退休的主儿,一晚上能坏上七八次,时不时还放个火球儿。那天晚上,十点多吧,这个倒霉炉子放了个大火球之后算是彻底自我火化了,还搞得整个值班室都短路了,我只好跑到配电房去接电线。等回来之后,我的羽绒服外面套着军大衣,一接触椅子,还是感觉一阵寒意从尾骨直冲天灵盖。

不过正是这两件厚厚的衣服救了我一命。

没看见那两个小子是怎么出现的。军大衣不知道是谁的,有味儿,在昏黄的灯光下,更熏得我头晕。没了电炉子,开水也烧不热了,我用烧了一半的温水泡了杯茶,正端着茶杯往椅子那儿走,身后一阵响动,不及回头,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就顶在腰上了。

是两个野猪人,顶着我的是一把挺长的刀——我给猪爷留的门倒方便了他们。从衣着来看,这二位好汉很有可能正是大厦地下的租客。那一刻,说不慌肯定是在吹牛。不过,我硬是稳住了,手里的茶一滴没撒。我问:两位这是?

拿刀顶着我的野猪人开口了,口臭熏得我快背过气去:把钱拿出来!

我放下茶杯就去掏兜。

口臭男的刀尖儿逼了我一下:装傻是吧?

我停下动作:您说的是什么钱?

口臭男答:房租!

我猛地想到,今天正是1号,大厦地下的租客都是按月交租的。我哭丧着脸道:大哥们,您觉着我们老板会把房租让我一个值夜班的拿着?

口臭男问:那放在什么地方了?

我答:我哪儿知道啊,我不是负责地下的。再说了,现在都是电子支付了,谁还用现金呢?

口臭男旁边那个家伙跟他耳语了几句,顶着我的刀尖儿又深入了一些:你有多少钱,都拿出来!

我赶紧掏兜,里里外外的兜都掏遍了,一共有二十一块钱,外加一块口香糖——我倒很希望他立刻把口香糖吃了。

他们不甘心,又查我手机。几个账户都查遍了,发现里面的钱加起来还没有我兜里的钱多。

口臭男终于磨磨蹭蹭接过钱,旁边那家伙又跟他耳语了几句。他对我说:穷鬼,别怨我们啊!我们也是没路走了,只能算你倒霉!

我彻底慌了:你们……要干什么?!

他说:你看见我们的样子了!

我连连后退:不不不,你们误会了!我根本就记不住你们的样子——我看你们所有人都是一个样子。

他们逼上前来,我已经退到了墙角。口臭男的刀捅了过来,力大无穷,但还是被我的双层装甲挡住了。刀尖儿上带着凉意的刺痛在我肚皮上一闪而过,我的头皮立刻一阵发麻,整个人都僵硬了。

就在这时,一声暴喝响起:你们在干什么?!

猪爷出现了。那一刻,我简直感动得想哭。我承认刚才慢吞吞掏兜啊输密码啊就是为了拖延时间,因为这个夜晚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只有他了。

可是,他显然没怎么打过架,几乎瞬间就被打倒在地。我咬了咬牙,手脚并用爬到桌子上,再跳到他们身后抄起电炉子,准准地砸在了那个口臭男的后脑勺上。

我也没怎么打过架,但在肾上腺素的驱使下,勇猛程度大大胜过了那两个家伙。

混战没持续多久,我和猪爷各放倒了一个。报警的时候,我才开始后怕,手抖得都按不准号码了。

猪爷坐在地上没起来。

我问他:你不凉吗?

他低着头不理我,我上前推了他一把,他顺着我的手劲儿就倒在了地上。我这才看见他的身下一片黑红,用手一摸,又腥又黏。那把很长的刀,正插在他的肚子上。

我是第二天被放出来的,两个坏家伙估计终生都能免费吃住了——在这个时候,“一致对外”的好处就表现出来了。猪爷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在医院躺了足足一个月。每天去看他的时候,他都向我控诉说那个主刀的姓吴的歧视他。我问他具体有什么表现,他支支吾吾不肯说。再后来,问急了,他就把伤口的纱布掀开让我看——本来就一条口子,现在被多划了一刀,变成了一个大大的X。

这情景,让我也没办法为我的同胞争辩了。这个X标记,正是我同胞中的极端分子作案时所用的标记——在很多年前这个标记曾代表不合格的病死猪肉。

不过,这是后话了。眼下有更急迫的事儿。其实猪爷那时还不该出院,之所以被驱赶,是因为欠费了。不友好的管床大夫来催款时,话说得很是不入耳。我诧异极了,猪爷怎么会突然就穷了呢?

追问了半天,他说了,让人骗了。

我更诧异了:你住在医院里,能让谁骗了去?

他吐出一个名字,我顿时眼前一黑——他说的是正我那个混蛋经理的名字。

回想了一番,我眼前又黑了好几次,要不是扶着床栏杆,真要出溜到地上去——猪爷进医院后,依然拜托我每天帮他贴寻人启事。我也没敷衍他,他屋里那厚厚一箱子启示都让我给贴完了,光浆糊就用了三大桶。本来想着再去打印些,可一问价,有点肉疼。所以,等再值夜班的时候,我就摸进办公室,偷偷打开打印机,复印了几百张。毕竟干这事儿不太光彩,手忙脚乱之下,就把那张复印模板落在了机器里。第二天,好死不死,正巧经理那小子用机器,就让他给发现了。他查了监控——我那时候才知道办公室里居然有监控——就把我叫去仔细盘问。我也没谎可编,就一五一十告诉了他。本来以为这下他可找到借口克扣我了,没想到还没到月底,这小子就辞职了。

眼中钉自己滚蛋了,我还着实高兴了一阵——虽然新来的经理更他妈狗眼看人低,把我给调到地下去了——但我怎么也想不到,我竟然无意间把猪爷害得这么惨!我支支吾吾把这一切告诉了他,他却大度地摆摆手:不怨你,你是无心的。

沉默了一会儿,我问他:那小子怎么骗你的?

他说:他打电话跟我说,知道小雨的下落,还发来一张照片。是背影,可我一看,那就是小雨。

我猛地想到办公室的监控,不由脱口而出:你傻啊,照片是电脑合成的,这么小儿科的骗术……话没说完,一股愧疚之情让我赶紧闭了嘴。

他悠悠说:我也差不多知道他在骗我,可……可万一是真的呢?

我问:然后呢?

他答:然后他就一直催我打钱,一次又一次……最后一次说小雨出事儿了……我一着急……

——不必再多说了,他连住院的钱都没留。

我曾对野猪人有着深深的偏见。除了受社会风气影响,在野猪大厦与他们近距离接触,是我偏见的最大来源——可是我却遇见了猪爷。

见我盯着他,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也觉得我挺蠢的。那次打完钱,他就把我拉黑了,手机也再打不通了。

我问:你怎么不报警啊?话刚出口,就后悔了。我已经把他当成了自己人,但……我的同胞们并没有,我把这茬儿忘了。

他倒安慰起我来:别担心了,我饿不死的。等伤好了,我再进次山好了。

我看着他没说话。

他低下头去:也许……你说的是对的。

我知道他是指我对小雨曾经的诽谤,具体就是那句成心躲着他。他能认清现实让我很欣慰,但心里更不是滋味了。我问:还找她吗?

他沉默了那么久,在我都快忘了自己的问题时,他轻轻地说:不找了。

甭管什么东西,一倒手,价钱就得被砍掉至少一半。在帮猪爷变卖了他房间里的大半家具和陈设之后,我终于得到了这样一个真理。好在他的住院费终于结清了,在进山之前的日子里,也不至于饿死了。要不是野猪人只能住在野猪大厦里,我肯定会把他接回家去。现在想想,当时要这么做了,我的公寓管理员也许也会睁只眼闭只眼吧——钱到位了应该不是问题。我问自己,问那个不愿去想这个问题的自己,究竟是什么让我没有这么做。后来我终于不情愿地承认了,我就是怕人说三道四,更怕给自己惹上麻烦——我他妈就是个伪君子。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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