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從未給過我糖的人

從我記事起,爺爺就沒站起來過。他終日坐著一把古老的木椅上,不愛說話也不愛笑,像一具乾枯的骷髏。那時候只見奶奶經常去後山摘新鮮的槐樹葉,然後熬成濃濃的湯水給爺爺泡腳按摩。數年過去,仍不見好轉。

我那時候以為他是先天癱瘓的,後來才得知“風溼”二字。但腦海裡對疾病仍舊沒有任何概念,包括他後來的死亡。

六叔要結婚,爺爺奶奶把自己的屋子給了他當婚房用。父親不忍二老無地落腳,把廚房對面的小雜貨間騰了出來,砌了一個灶臺和煙囪。此後,爺爺奶奶就算和我們同住了。

我經常坐在大門口的小板凳上,聽蟬鳴鳥叫,看風揚起落葉,嘴裡哼著不知名的曲兒。門前的堰塘豐沛得如同大海,在陽光下閃著粼粼波光。有時候為了灌溉田地,人們會鑿開邊緣,水頓時便像瀑布一樣湧去,聲音宏大如鍾,卻讓人莫名的心安。

而爺爺則在一旁靜靜的坐著,時常閉著眼,很少說話。我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看見這片風光,或者是他也看到了,只是眼裡看到的與我不是同一幅景象。

奶奶總在灶臺上忙碌著,整個牆角被油煙燻的漆黑,和她的圍裙一樣。許久,她顫顫抖抖端出兩碗麵條,不緊不慢的吃著。嘴中不小心掉了一截在髒兮兮的脖頸上,又撿來吃了。爺爺比她吃的更慢,她也不急。只等他吃完了,才接過碗筷艱難的起身向屋裡走去。

隔壁兇惡的大黑狗經常匍匐在門前的木樁旁邊打著哈欠,見了小孩兒會衝上來拼命叫喚,又不真的撕咬,只是恐嚇。我那時被嚇的不輕,每每回家都小心翼翼躲避著,又經常想,它什麼時候才會死呢。

同年的堂哥小深來找我玩,他見了爺爺很會撒嬌,趴在他萎縮無力的雙腿上,用嗲嗲的聲音說:“爺爺,你有糖嗎?我想吃。”沒想到爺爺竟然像變魔術似的真的從口袋裡掏出一枚糖,微笑道:“乖乖,吃吧。”小深欣喜若狂地接去了,然後放在嘴裡砸吧砸吧,在我面前炫耀。

我一直以為爺爺是沒有糖的,自他搬進來這麼久,他從沒給過我糖吃。於是我也去要,“爺爺,我也要吃糖。”我低下頭搓著衣角怯怯地說道。

他面色一沉,恢復了往日的嚴肅,說:“女孩子吃什麼糖,對牙齒不好,要也沒有了,就一顆。“

於是我把這件事告訴了母親,說爺爺偏心。母親聽了,一邊把我抱緊懷裡,撫摸著我幼小的身軀,一邊流淚。從她口中,我明白了爺爺不與我親近的原因。爺爺有六個兒子,父親排行老二。除了父親外,伯伯和叔叔各家都生了男娃,唯獨父親,只有三個女娃。每提及此,父親便覺得低人一等,臉色如肝。所以大家包括爺爺都不大待見我們幾個。

那時候我還小,對“重男輕女“四字無感,仍是整天嘻嘻哈哈的在爺爺面前玩耍。

夏末正是打棗的時節。門前一個個碧玉似的大棗兒在樹枝上散發著綠瑩瑩誘人的光澤,看的人垂涎三尺。為了摘到最大的甜棗,我找了一根長鞭,踮著腳尖,向棗兒們大力抽去。“咔嚓“一聲,棗兒一個沒落下,反而抽斷了一截比較脆弱的枝椏。我不罷休,又一陣狂揮。葉子紛紛落下,被我踩了幾腳,爛的不成形。

“過來!“嚴厲的聲音從門口傳來,爺爺像一隻禿鷲直勾勾盯著我。

我那時候是很懼怕他的,總覺得他身上有一種莫名的威懾力,所以不敢不從。於是我老老實實的過去站在他面前,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這麼生氣。

他一把奪過我手裡的長鞭,抽在我的手上,我頓時哭了。本來以為他那麼老了,是沒有力氣的。但鞭子在我手上留下一道紅印,我還是被疼哭了。

“那棗樹長的好好的,你打它幹啥咧?嘴咋就那麼饞?好好的葉子全給糟蹋了!“爺爺雙眼瞪得渾圓說道,“我打你你知道疼,你打它,它就不疼嗎?“說完又是一鞭子抽在我腿上。

那時我只是哭,竟然就任他打,也沒想過跑。明知道就算跑了,他是追不上的。

此後,我就刻意躲避著爺爺,因為從那時候開始意識到,爺爺是不喜歡我的。或者更準確的來說,是恨,恨我是女孩。

長大後日子越來越快,爺爺也越來越老。等到了高中,我一月才回家一次。見到他,他還像從前那般坐在門口閉目養神,我也不叫他,只是迅速回了自己的屋子關上門。等到返校的時候,我收拾好書包出門,從他身邊經過。他突然開口了,“過來坐啊。”他指著旁邊的小板凳對我說,眼裡竟然多了些慈祥。

他的聲音已經蒼老的可怕,那一刻我突然知道了什麼叫做風燭殘年。

瞬時在我心裡堅硬了很久的某個地方,轟然塌陷了。但是我仍然固執且不回頭的離去了。我和他,能說什麼呢?

沒想到這一別,是永遠。

七月流火。當我還在學校的書海里苦苦奮戰,家裡來了電話,說他去世了,要回去奔喪。回家的途中我從窗外看著車輛人群來來往往,歡笑的怒罵的,和往常沒有任何區別。這世上,只是少了一個人而已,而這個人在或不在,對我都沒有任何影響。我心想道。

那是我看他入柩前的最後一眼,他身穿繡著花紋的壽衣平躺在木板上,面容沒敢細看。這一次,他的身子終於伸直了。

當人高喊道“兒孫行跪拜禮”時,四叔撲通一聲跪倒,一邊痛哭流涕著一邊喊“我可憐的爸啊……”他是所有人中唯一流淚的,然而爺爺還在人世時,他幾乎沒來探望。

我不知道那算是真情流露,還是逢場作戲。我從人們臉上看到的不是悲傷,反而有一種解脫了的神色,包括我的父親。

剩下的半日是在喪樂敲敲打打中度過的,飯也沒吃幾口,只覺得腦仁疼。

到了下葬這天,父親和他兄弟幾人抬著棺木,往土坑裡填。按照習俗,小輩兒們是要親手撒一抔土到棺木上的,這樣逝者能得以安寧。我排著隊,等叔叔剷起溼潤的土放進我兜起的衣襟裡,然後快速走到棺木側面用力一揮,那土便和其他的土混在一起,分不清了。

他從此不見天日了,這是我們最後的交集。

爺爺走後,奶奶從沒提起過他。只是和往常一樣,和同村的老人扯著家長裡短,不見半分悲傷。直到有一天姐姐對我說,有一次她聽見奶奶在廁所裡哭,出來後卻連一滴淚痕都沒看見。我才知道,大人們是擅長隱藏悲傷的。

是啊,她失去的,是她這輩子最重要的人。我們沒了爺爺,她沒了丈夫。

說起來很難為情,我小時候很喜歡清明節。跟著一群大人小孩彷彿春遊一般,蹦蹦跳跳著去後山祭拜,一邊燒著黃紙錢一邊磕頭,只當是好玩。一路清新好聞的青草和泥土芬芳,綠色包裹著每一座墳頭。

春光無限,綠色滿披。不見啼哭,只見歡笑。這才是我對清明的印象。所以那時不大能理解書中的所謂“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只覺得詩人寫的不準確。

時間過得越來越快,我也越來越少回家鄉,也不再喜歡清明。小時候不懂的東西,現在全懂了。我懂得了那一塊塊墓碑的意義,懂得了什麼叫做永恆的失去。我開始變得像爺爺一樣,沒有精神氣兒,渾身憔悴。我想我真的老了,總是沉迷於回憶久遠的人和事。偶爾想起爺爺靜坐在門口的畫面,那時候他眼裡,也許都是屬於他的不為人知的往事吧,卻從不與人說。

而寫這篇的時候,我竟然連爺爺叫什麼都不知道,甚至不曾問過。

又是一年清明,我與年邁的父親一同回老家祭拜,一切又恍如昨日。隔壁墳頭的老太太一邊燒紙錢,一邊唸叨“保佑子孫大富大貴……”,我不禁輕輕嘆了一口氣。

來世,做一個健康快樂的人吧。我在心裡禱告。


那個從未給過我糖的人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