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大伯——我的海峽親緣

記得我第一次見到大伯的時候,我還在讀大學。那是在上個世紀八零年代末。第一次見面父母親打車去虹橋機場接機,竟然沒有接到。

原來父母沒有經驗,在機場等錯了出口,而心急的大伯拉著大伯母坐上了出租車,照著父親給他的地址,找了過去。

那時父親趕上了福利分房的末班車,雖然不是在市中心區,且只是一房一廳的小套,但在人均面積還極小的年代,已經相當開心了。父親為此親自買材料,自己動手裝修,我有空的時候也去搭把手。看到父親很辛苦,時不時需要請教別人,但內心很滿足。

為了省錢,傢俱半新半舊,一切都是簡單的。大伯和大伯母到的時候,沒有想到竟吃了閉門羹,正驚詫著不知如何是好,熱情的鄰居把他倆領進了家門,才知道可能是彼此等岔了。當年沒有手機,出現這樣的意外是很有可能的。於是大伯和大伯母在鄰居家坐了一個小時,父母親才滿頭大汗地急急趕到。

後來聽父親說,見面那刻並沒有電影裡的那些儀式,只是握住了雙手,彷彿千言萬語倒不知怎麼說了。母親和伯母擁抱了。我知道,父親的內心是激動萬分的,雖然他常常羞於表達。他告訴我,大伯是1947年離開家鄉去臺灣的。

當時祖父已經去世,大伯便要承擔長兄為父的角色和責任了。為了養活祖母、小弟(我父親)、小妹(我小姑),他必須找到一份有收入保障的工作。在他叔叔(我祖父的親弟,也是我的二祖父,我只看到過照片,未見過面)的幫助下去臺灣找到了較好的差事。可是好景不長,一年多的時間,戰事紛擾,國民革命軍開始大規模撤出大陸,轉移到臺灣。不久,兩岸的交通徹底切斷,完全封閉起來。這對於大伯和我父親來說都是始料未及的事情。而且,這一隔就隔了四十年。

我因為讀書,不和父母一起住,第二天回家,見到了大伯和大伯母。雖然之前從未見過面,但見面的那一刻,我還是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淚。後來我想,也許是平日裡父親經常提起,才有的那種“念念不忘必有反響”式的相聚,而且天然就有我們本是親人的感覺,也是親人首次團聚的喜極而泣。

其實,在與大伯見面之前一兩年裡,父親已經透由他香港的一位表親聯絡上了大伯。父親每次讀大伯由香港轉來的來信都很激動,他反覆讀了幾遍之後,會拿給我看,讓我學習大伯的字。父親說過,只有大伯的字是得到了祖父的真傳。的確,一些草書的繁體,像漂亮的硬體書法,可惜我不能全部讀懂。而且,大伯都是用民國時期常用的信箋紙,從右至左豎著寫,透著滿滿的古風。

回憶大伯——我的海峽親緣

大伯和我(2000年)

見過大伯之後,我馬上開始和堂姐通信了,當時大陸和臺灣實現了小“三通”,郵件直通,不必由香港轉。堂姐是大伯最小的女兒,長我四歲,當時在臺北淡江大學日文系就讀。當年兩位小女生就開始了鴻雁傳書,我們談學習、生活、理想、愛好,除了不能見面,其他的感覺好像熟識很久,連彼此有幾顆蛀牙都知道。

堂姐上面還有三位堂哥。大伯留給父親不少照片,有一張兄妹四人的合照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大哥有些魁梧,相貌堂堂,二哥清瘦,最像大伯母,三哥最帥氣,像香港演員呂頌賢,堂姐圓圓的臉蛋,還有一絲嬰兒肥的稚氣,戴了一頂小圓帽,可愛極了。

大伯來大陸後,到友誼商店給我家買了大彩電,還送了不少禮物。當然,他更不會忘記家鄉紹興的親人,他的兩位堂弟,我的二伯和洛陽的三伯。去紹興陶堰鎮的出生地是他最歸心似箭的事,帶上大伯母,跟著我父親回鄉。給祖父祖母上了墳。一別就是四十載,大伯會有怎樣感慨萬千的思緒啊!

在三十多年裡兩地相隔,信息全無,直到通信了,才有些瞭解。但當親眼得見,舊的村子,高高低低的石板路以及白塔洋,未有太多的改變,依稀還有舊日模樣,如同大伯自己未改的鄉音一般。

後來大伯幫助二伯建了新屋,取名吉廬,極大改善了生活。大伯還幫助了家鄉不少遠近的親戚。他就是這樣的人。離開四十年,再回到家鄉已是兩鬢斑白的老人。他在臺灣勤懇敬業地工作,退休前是鐵路材料廠的廠長。大伯母是公立醫院的護士長,他們保持著傳統的溫良恭儉讓美德,兢兢業業認認真真地工作、生活、持家。所以四個孩子都健康成長,不負父母期望。大哥創業,雖不致富貴,卻也平穩持續,二哥是警務人員,屬於公務員,三哥是《聯合報》記者,堂姐在雜誌社任日文編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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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哥和堂姐(從左至右:大哥、二哥、三哥、堂姐)

九零年代,我開始步入社會,不久就進入外資企業工作。大伯和父親及二伯依然通信,我於是知道,我的二哥三哥和堂姐結婚的消息,大伯還寄來了他們的婚紗照。真是光彩照人又不失溫婉低調,比大陸同期看到的婚紗照要洋氣。大陸在這個時期經濟發展的速度飛快,作為領頭羊的上海也同時帶動周邊的江浙一帶,人民的生活逐步改善。海峽兩岸的交流也更為廣泛而頻繁,越來越多的臺灣同胞在相隔四十多年後找到了大陸的親人。隨著交流的深入,臺灣的企業家也紛紛來大陸投資。不僅有福建廈門的臺商區,上海附近的崑山,也因臺資企業的密集而被稱為“小臺灣”。

大伯伯母以外,三哥三嫂是最早來大陸出差或旅行的。他倆是聯合報的同事,有時隨臺灣政要來大陸參訪,為促進兩岸交流,改善兩岸關係,起著積極的作用。

在全球喜迎新千年之際,我在虹口區買了房,大伯由衷地為我們感到高興。步入耄耋之年的大伯也經歷了心臟搭橋的手術,再來上海的時候,就可以自行慢慢走路,他很堅持地拒絕用柺杖。但大伯母卻再次中風,再也不能大伯一起外出了。大伯為此感到非常傷心,常常說起來就流淚。

我的三嫂從聯合報社辭職,參加了國民黨新黨的議員選舉,她順利地選上了。不久她擔任電視臺海峽兩岸新聞專題的主持人,於是我的父母還有大伯二伯,每晚都會齊刷刷地觀看這檔節目。大家不但要看三嫂出現在電視中,聽聽她的觀點,還要支持她永遠站在促進兩岸各方面交流的立場上。

回憶大伯——我的海峽親緣

接受採訪時的三嫂

隨著年事越來越高,大伯越來越眷戀自己的家鄉,每次來大陸探親,大部分時間都是在紹興度過。只要我有空我也會帶著父母去紹興看望他。2006年和2010年我出差去臺灣,分別在高雄二哥家和臺北三哥家再見到大伯。

記得大伯在二哥家拿出很多的水果讓我吃,什麼蓮霧、番石榴、鳳梨。那時大伯的視力變差,走路也不太穩,看到我一口一口吃下去,他帶著滿臉慈愛的笑容看著我,末了還讓我帶回兩盒龍眼肉,那是他特地吩咐大哥去臺南買的。那天離開,大伯送我到門口,非常不捨。下樓的時候,我忍不住落淚。

在三哥家,到午餐時間,大伯要請我吃飯。雖然餐館離家很近,那時大伯走路都需要拐杖了,並且走得很慢。有時我想扶他,他多半都是拒絕的。結賬時,他執意不讓三哥付錢,那認真勁兒就像一個孩子。

我在臺灣停留雖然匆忙,三哥和堂姐依然抽出時間帶我去各處逛,我去過淡水、陽明山、博物院、植物園,去泡過溫泉,吃過地道的臺灣美食。在我的印象裡,如同小時候所說的,臺灣是祖國的寶島。小島處處是寶,不僅有宜人的氣候、秀美的風光,還有淳樸的民風、勤勞的人民,更是處處有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體現。所以在臺灣,總有一種久違的親切感,彷彿看到失去的美好又失而復得的喜悅。

大伯最後一次來大陸,我堂哥堂姐都不同意,因為他身體的健康狀況已不穩定。但誰也說服不了他的執拗,孩子們是不敢忤逆他的。那年秋天,儘管母親也已經病入膏肓,父親腦梗後的各種失認症日漸顯現,我還是帶著他倆去紹興看望大伯。那時,他行動相當遲緩,話也很少了。我們離開時和他告別,他只是揮揮手,沒有開口說話,淚水卻從眼眶滴落,順著清瘦的臉頰流了下來。母親回家後難過了很久。三個月後,大伯在紹興走完了他的人生旅程,是象徵意義上的落葉歸根。第二年春天大伯母駕鶴西去,同年秋天,我的母親也永遠離開了我們。

面對親人的相繼離世,留給我很多關於人生的思考,也嘆息時光匆匆催人老。從大伯重返故鄉,到最後離開,近三十年的時間也這樣一晃而過。如今我和堂哥堂姐也都過了天命之年,二哥退休後可以來大陸旅行了,這幾年他跑了不少地方,堂姐兩年前也來大陸旅行,隨團經過上海,我們匆忙見面,意猶未盡。三哥三嫂來大陸最頻繁。作為國民黨議員,三嫂始終為促進兩岸民間交流而努力。前幾年她還和上海幾個區的街道、居委取得聯繫,和臺灣的一些社區幹部一起來上海參訪交流學習。她大女兒也就是我的侄女去年來複旦大學作交流生。

回憶大伯——我的海峽親緣

主持會議時的三嫂

堂哥堂姐都是出生在臺灣的第二代,雖然我們經過了不同的少年、青年時光,但血濃於水。我們在成年以後甫一見面,就一見如故。我們的下一代將會擁有更寬廣的天地,時代總在進步,世界應該大同。我也相信,未來不會更不該再有骨肉親情相隔幾十載的人間悲劇。

我期盼再次親赴寶島,實現環島暢遊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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