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庞家的房子装修，叫我过去出出主意，现场比划了一通，等到了中午，我俩便找了一家叫做小磨坊的餐厅。我俩面对面坐着，橡木材质的餐桌横在中间，桌面上摆着一个热气腾腾的铁锅，铁锅里炖着的是丹江口水库的鱼头。
这个比我大三岁的男人，长着一副酷似演员黄志忠的面孔，方正的脸庞透出刚毅。
"15年不容易呀，哥们，"我说，"咱们认识的时候，你正在给老板当司机，而我刚大学毕业。"
"可不是吗？当时我刚从部队转业，托熟人的关系找了一份司机的工作，咱们的老板对我们都不错，那段时间也挺难忘的。"
"你知道吗？"老庞接着说，"我当时特羡慕你们，大学生，知识分子，在单位众人捧着，那种感觉应该特好吧！"
老庞说这的时候眼盯着我，期盼着我给他一个肯定的回复，但我装作去倒茶避开了他询问的眼光，不得已，他只能继续他的话。
"当兵四年，唯一的收获就是学会了开车，如果我没有学会开车，退伍以后都不知道干什么，我的很多战友又回到了农村继续种田，闲的时候出去打打工，有几个战友的孩子都已经上大学了，而我孩子才九岁。"
"给咱们老板开车是我的第一份职业，也因为这个职业我就留在了北京，你知道的，咱们老板本身就是一个知识分子，他不允许他身边的人不学习自甘落后。于是，我才有了机会。"
"认识你们的时候其实我挺自卑的，当兵保家卫国是很光荣的事，但你退伍以后步入这个社会，当兵的又是什么呢？能干什么呢？每每看到你们在一起高谈阔论，或者与单位领导讨论技术或者经营等各方面的问题，各种计算，各种专业术语让我云山雾罩，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但我还不甘心呀，我曾经是光荣的人民解放军，这就是我的骄傲，所以我走路都是直挺挺的，象部队里迈着齐步走的姿势，这让我找到一点雄赳赳的感觉。"
"当时公司接待室有一个鱼缸里面养着各种各样的鱼，还记得不？只要不出车我就在接待室里等着，有时候我就盯着那个鱼缸发呆，看着鱼们在鱼缸里转一圈转一圈，我自己都看得头晕，有时候我在想，鱼是不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悲的动物。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小鸟，它可以上下跳跃，它可以歌唱，它还可以睡觉，但养在水缸里的鱼这些都不会也不能。我真心觉得鱼可悲，但鱼不会觉得自己的可悲，否则，整个鱼缸都是鱼的眼泪。"
"有一天老板问我，'小庞，你以后想干什么呢？'我一下蒙了，居然问我想干什么？我还有什么可干的呢？我不就鱼缸里的那条鱼一样吗？转一天转一天。"说到这里，老庞露出了一丝苦笑也露出了一丝欣慰："老板接着说，'恩，以你目前的情况，是不太好选择，你还是先学一个文凭吧，正好你现在时间比较多，如果努努力，应该不是问题。至于学什么，我替你考虑考虑。给你四年的时间，四年以后你拿了文凭，你可以继续留在我身边。'"
"我在一个很差的高中里勉强拿了一个毕业证，又有这么多年没有学习了，现在让我去学大学的课程，我对自己没有底气，而且我也不知学什么。与数理化有关的肯定不行，只能选文科方向，最后，老板给我定了让我学法律。经常在电视里看的，律师在法庭上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刚开始我都觉得我去学法律是在玷污了法律的高尚。但当我报了名，把厚厚的书本抱回家，我心中又燃起了生命不息，奋斗不止的激动，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把它拿下。"
"那时候我也正在谈恋爱，对象是一个北京姑娘，你知道的，北京姑娘都很娇贵，我作为一个外地人，所以我很有危机感，我暗暗地发誓，我一定要娶上她，而且给她更好的生活。"
"怪不得当时我们看到你，老见你拿着一本书，老板开会的时候跟我们说向你学习，努力上进，不要原地踏步。看来你学习的态度已经是被老板所认可的，不然他不会把你树为我们的榜样。"我给老庞续上一杯茶，之后竖起大大拇指在他面前晃了晃。
"别介，"老庞有点尴尬，"那时候这种学习才是开始。四年后我拿到了本科文凭，但是法律专业的在职本科文凭什么也干不了啊。这时老板让我走了，用他的话说，我留在他身边已经不利于我的发展了，于是，我去了一家律师事务所，给别人打杂。打杂当然不是我的目的，我是要学习更多的法律知识以及法律事件处理的流程，所谓蛇有蛇道猫有猫道，我必须把这个门路给摸清楚，这些是在书本上学不来的。这时候我还报名参加律考，没有律师证，在这个行业里我永远是门外汉。"
"在事务所，待了大约一年的时间，我把办事的流程都已经掌握了，这时有一家单位招聘企业内部的法律顾问，主要解决公司内部的一些法律问题以及如何规避对外的法律责任，于是我就去了。去之前我很纠结，那时候我已经结婚而这个单位又在离家特别远密云县，如果去了夫妻就要两地分居，但是它有利于我法律方面的学习与应用，但是妻子支持我，于是我们放弃了要孩子。在那个单位一呆就是六年，这六年里，边工作边学习，参加了数次律考，最后得知律考通过的时候，我激动得哭了。"
"激动得哭了，应该呀，我记得刘德华有一首歌，叫做《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男人不是不可以哭的。我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不光我哭了我全家人都哭了，因为我跳过了龙门从此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不用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在土里刨食了。这种哭是喜极而泣，人之常情。"我说，"开始的你觉得自己是一条被困住的鱼，毫无希望，但现在通过你的努力，你正在发生改变而且已经有了改变，这是很好的事情呀。一条被困在鱼缸里的鱼，本来毫无希望，整天生活在自己和别人的排泄物之中，看起来悠然自得，其实真的是可悲的。你把你自己从那个缸里取了出来，放着一条河里，并且努力的往上游，所以你才会找到最清澈的水源。现在你在北京也是小有名气的律师，而且正在筹备自己的事务所，这已经证明你取得了成功。人往往只有处于绝境才能激发自己的潜能，才更能奋起反抗。"
"比如说我，高中考大学，那真是置于死地而后生的奋挣，那种情况你同样不可能理解，如果让现在的学生来听那段故事，都会觉得不可理解。但是大学毕业以后，我们以天之骄子的身份进入社会，进行我们那个单位，众人的羡慕也让我们的得到了很多的满足感，然而这都是让人堕落的温床。"
"你知道我在单位的职业提升是很快的，三年时间就升到了部门经理，工作轻松，收入也算不错，所以我在那个职位上一呆也是六年。后来我换了几次工作，同样工作与待遇也不差，我就躺在这种状态上一直都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发展。虽然中间也有人约我去创业甚至我也试着去做过，但是我存在很多顾虑，我害怕失去了这种安稳的生活状态，害怕努力的奋斗而没有得到预期结果，前怕狼后怕虎，因此到现在算是一事无成。"
"如果不对自己狠一点，自己就会变成被温水煮死的青蛙，虽然现在我还没有被煮死，但如果不改变，我觉得也快差不了。"我用筷子挑了挑鱼头，夹了一个红辣椒放在嘴里，细细的咀嚼了一下，然后咽了下去。"还记得我们一起去的六个大学生中，有一个姓邱的吗？"我抬头看着老庞。
"怎么会忘记呢？那个看起来天马行空的小伙子，三个月不到就离职走了的。"
"是的，他在咱们单位发现自己真不适合也不喜欢那个工作，于是就离职了。按现在的话说完全是裸辞，他走的时候借走了我仅有的六百元，导致我为此还吃了三天烧饼才等到发工资救急。他辞职以后，就成为地地道道的北漂，在北七家一家仓库改造的出租房里与人合租，彩钢板的平房，冬天的北风吹带不走夏天的那个闷热，现在的年青人根本受不了那种苦。他在学校的时候就喜欢写点文字方面的东西，于是他进了一个编辑部，从文字编辑开始，一步步的坚持自己的执着，后来专注于财经方面的文稿写作。"
"那时我与他经常联系，也常去看他，乱七八糟的合租房里却有一块地方整整齐齐的排着他的财经方面的书籍，几百本上千本，我没有数，反正很壮观，现在他还保持着收藏书籍的习惯。几年后，他成为了一个知名的财经评论人，现在已经出了七八本书了，与你一样的，他成立了自己的文化公司，曾经的卧薪尝胆，已经成为现在的一段美谈。"
饭桌上的铁锅还在咕咚咕咚的冒着热，鱼头上的肉已经被我们吃得差不多了。老庞意味深长的说：“丹江口水库是一片很大的水域，我去过，南水北调的水就是从这里调的，大面积的水让这里成为鱼的天堂，可是这里也是渔夫理想的捕鱼地，鱼的理想与渔夫的理想就在这里撞车了，鱼于是被收获送上了餐桌。如果它离开这个舒适的湖泊，顺着长江水道向上游，渔夫愈少愈安全，这样有可能有一天它就会喝到唐古拉山口淌下来的冰川之水。”
”我的奋斗其实就是不想做一条绝望的鱼。我努力的向上游，越往上游我发现水才越清澈，心灵越干净，这一点，我想老邱应该最有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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