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
那是个好母亲
却是个烂女人
她说她母亲下贱肮脏、见钱眼开、撒谎成性、嗜赌贪乐，就只有一样好——爱她，可就这一样，注定了前头那些不入耳的话她对母亲出不了口，所以她来对我说。她对我说做那个人的女儿像倒了八辈子的霉，可时不时也会觉得三生有幸。
福和孽，那碗竹笋排骨汤都知道。
她说，每年赶上开春的时候，饭桌上就会有一碗竹笋排骨汤。她母亲说那是竹笋最鲜美的时候，煲个汤再好不过了。她吃不得一点肥肉，又不喜欢肉少的骨头，为此，她母亲总要在菜场挑好一会精瘦的排骨。这会功夫，她就在家把竹笋剥去壳，洗净。刀口的活还是要母亲来，笋切丝，排骨入水汆出血沫，母亲捞一次就能把浮沫全捞完。焯水后的排骨用老抽、生抽、陈醋、盐等各味调料腌制，比例和调味料的牌子时间一久都成了独家秘方。
那时候只要做汤，一定会用上高压锅，排骨、笋丝、香料辅料一骨碌得下去，撒上鸡精和盐，小火慢炖。等到高压锅上的旋子飞快转起，汤的鲜香就溢出来了。再听十来分钟的“呲呲”声，母亲就会把火关了，还不能着急出锅，最后焖的这一下子能让味道都收进排骨里。约莫五分钟，高压锅冷静了些，汤出锅，加一把葱花，这道菜方可享用。
我有幸尝了几次阿姨的手艺，因为记住了那股子鲜美，日后吃过的各种“笋”在我口中都成了“损”。
后来，她说厨房里多了炖锅蒸锅等等新式厨具，高压锅被雪藏了，炖汤再不用它。饭桌上多了一双筷子，汤的味道也变了。她一想到买排骨的钱是怎么来的，那些汤汁就在她眼前泛成恶心的血水。恨透了的时候只能想想工作了一天的母亲还在厨房里为自己忙活，暖汤入口只能安慰自己再冷的日子都会过去的。
“仙人掌做不了花，没办法被人捧在手心里。”看悲伤逆流成河的时候，她哭着重复台词。母亲的孽带来的苦，让她打心底里觉得自己配不上那些美好的东西。“你这个臭不要脸的小三，你怎么这么无耻，你没有手还是没有脚，非要靠男人，这半人半鬼的生活都是你咎由自取……”可惜知识分子的悲哀向来在于敢想不能做，她知道母亲一句“为了你”就能把她堵的无话可说，所以为了大家都好过一点，她只能压着，靠那碗竹笋排骨汤压着。
纸包不住火，痛苦始终有垒得受不住的一天。
眼看离正式入党就差一步政审了，在她母亲那出了岔子。原来那个男人的老婆找上了见不得光的母亲，又打又骂，流言蜚语从暗道里走到明面儿上来了。母亲道德败坏，思想政治觉悟低，这一下，政审就耽搁了。坏事传千里，学校里也不缺看热闹的，这事儿就传的越来越难听，竹笋排骨汤带来的那点可怜的安全感再也不抵用了，母亲的不堪是她永远无法反驳的事实，到后来连她自己也不相信自己是个干干净净的好姑娘。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她已经闭眼了，她的母亲在床头哭得直不起腰。人们说，她挑了最高的一幢楼，谁的劝也没听，跳得时候没一点犹豫，大好的年华就这样没了。
但我知道，她终于能做一个没有负担的可以被人捧在手心里的女孩了，那个世界的竹笋排骨汤一定干净又美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