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久前，我回故鄉看望父母，發現塵封在老屋裡，已經鏽蝕了的犁耙 ，鏵口已經不在，扶手也已朽落，我細細摩挲著，呆呆地看著，一幕幕舊事湧上心頭，父親見我看得入神，便搬了出來，攤放在敞壩裡，吧嗒著葉子菸說：“你別小瞧這個犁耙，跟你年紀差不多呢，可以進博物館了！”我一想來，這應該是父親八九十代用過的犁耙了，那時的父親，還是一個精蹦蹦的青年，而今垂垂老矣，連搬拿犁耙都很是吃力了，而我，也從一個爛漫的孩童步入了心事悠悠的中年。
二
布穀飛飛勸早耕，春鋤撲撲趁初晴。每年立春過後，驚蟄將至之時，沉睡了一個冬天的水田便變得鮮活起來，而此時，父母最記掛於心的事，莫過於家裡的水田，該犁了！
城裡人每天吃著香噴噴的米飯，有人大抵已經忘了這稻米來自哪裡？除了播種、育苗、插秧、養護、薅草、收割、打穀、翻曬，最開始的工序，便是犁田和耙田。
父親常說，春天深耕一寸土，秋天多收萬石谷！所以犁田的目的有兩個：一是翻轉水田裡殘餘的植物根系，使之腐爛，然後變成水稻的有機營養質；二是通過犁田，以改良土壤的透氣性和透水性。
遙想那個春雨淅瀝、草長鶯飛、萬物蟄動的清晨，父親扒拉了幾口早飯， 便披了蓑、帶了笠、牽了牛、扛了犁耙，向水田走去。
三
犁田是個技術活，既要講工序也要講方法，田犁得好不好，直接關係到後期栽秧的難易程度，也關係到 水稻生長的氣色。
父親先是引水灌田， 再用耙梳撈起一團團稀泥，將田邊埂角有洞隙的地方築牢實，這樣，便不會在犁田時，漏水溢泥了。
犁田要對水田形狀、耕犁軌跡做到心中有數。什麼時侯該轉彎？什麼時侯該掉頭？哪裡是異形？哪裡是直線？如果盲目的大幹一氣，人和牛都費力氣，水田還會出現深一坑淺一角的隔離墩，甚至將水田破壞得面目全非，我就經常搞這樣的破壞。
開犁要距田埂三到五犁寬，貼著田埂邊緣先犁出一部分，再依著犁的寬度和土層傾倒的方向慢慢拓展，徐徐前行。
四
犁田還要懂牛的習性：它是喜歡左轉還是右轉？習慣慢一點還是快一點？多久就應該休息休息？總之，要能充分使喚它，駕馭它，水牛雖然不會說話，但用奶奶的話說，它是通人性的，你懂它，它也懂你，這樣，你們就能人牛合一，配合默契，幹活不累。
那會，很多農家都喂有水牛，我們家也有，而且有時還不只一頭。牛不是喂來吃的，都是喂來耕田的。而我小時侯幹得最多的農活，就是割牛草，水牛不吃糧食只吃草，只吃草卻幹著最苦最累的活，現在想來很是心痛。
如果家裡喂的是母牛，到了它發情的時侯，還需要從別家借來牯牛接種。
一個日落的黃昏，我看見一頭碩大的牯牛緊緊趴在我家母牛身後，在大家的見證下做了一回只屬於它們的露水夫妻。直到有一天，我家母牛生出了小牛，便更覺得驚奇了。母牛生小牛，用法律的話說來，就是產生了自然孽息，是給家裡增加財富的事，父母自是高興得緊。
在一個風雪的夜晚，我看見母牛把小牛護在自己身下餵奶，儼然一位合格的母親。有時大牛被拉出去耕田了，小牛眼裡便噙滿了淚水，發出哞哞的嘶鳴，真正是牛同此心，情同此理啊！
那時還有專門的牛販子，走村串戶買牛賣牛，一頭牛，在八九十年代就要值上千塊錢，可以說是家裡最有份量的資產了。
如今我回到老屋，再去牛欄屋，發現屋內空空如也，堆滿了雜草，密佈著蛛網，還有老鼠在旮旯裡窸窸窣窣，真正是物是牛非，時光流轉啊！
五
不得不說，犁田是一道十分動人的人文風景線：有時在風雨斜飛的午後，有時在晚霞四溢的將暮，農人們三三兩兩地犁著自家的水田，炊煙嫋娜、梯田婉延、光隨影動，遠遠看去，那麼靜謐、那麼恬淡、又那麼蒼茫。世代耕居於此的村民，懷著對土地的深厚情懷，年年歲歲守侯著這一抹抹如今早已成為鄉愁的鄉韻。
而那時的我，無心欣賞這樣的風景，只覺得犁田是一件好玩的事情，農村的孩子嘛，好玩的事甚少，有時就把農活當成遊戲項目了。
父親犁田累了，一屁股坐著田埂上，裹葉子菸抽；牛兒也累了，一邊喘著粗氣，一邊啃吃著伸頭可及的青草。
此時我便有了想去一試身手的衝動，那時我還太小，人站進水田，幾乎就只露出腦袋來了，父親當然是不會把犁耙交給我的，我就躡手躡腳偷偷靠近 。雙手扶起犁耙，就吆喝著牛往前走。牛見了生人，用力往前奔，我的腳一高一低的蹣跚走在梨壑，完全跟不上它的節奏，一個踉蹌摔倒在水田裡，來了一個徹徹底底地滾吃屎。
我又羞又氣，蠻勁上頭，再次提正犁耙，揚起竹丫鞭子，狠狠地抽了一下牛屁股，想給它點顏色看看，也希望它能老實聽話，誰知牛兒遭此一鞭，蠻勁比我大多了，揚了頭、鼓起眼，奮起四蹄往前衝，鏵口尖直往水田深處鑽，我又是一個踉蹌摔倒在水田裡，而牛兒早已經拖著犁耙飛奔得老遠，爸爸見了，也沒罵我，直追那牛去了，我則悻悻地跑開了。
六
許多年以後，當我離開故鄉，當父母漸漸老去，當鐵牛取代水牛，如此犁田的景象我便再不復見了，只是父母還不捨得離開那片耕種了幾十年的土地，寧願在蕭瑟的老屋中守著一份孤寂，就像被時光遺忘的 犁耙，還獨自在風中，等待人去探尋和吟唱曾經的田園牧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