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春小令
春風有一股小騷勁，它吹呀吹呀
連我也不放過
我是這樣描述那些綠芽的
“她們嫩破了地皮，她們嫩破了樹皮”
清明時節
一般來說，都會雨
不管大雨小雨，都紛紛。如果能夠假裝成那個牧童
我就借屍還魂。
你問酒家何處有，我露出四個鬼舌頭、五個鬼眼睛。
作為鬼
我不走幹路，我需要雨，滴，答，滴，答
迎接我，給我好心情。
如果是幹路，哪怕你給我燒多少紙錢，我不
來取。
張小美
我喜歡張小美
這個女孩
的
名字
很喜歡
無比喜歡
喜歡死了
我對著月亮上面
長著紅眼睛的小白兔
喊：張，小，美
接著又喊：張，小，美
喊著喊著就扯開了嗓子
舒服極了
誰是張小美我不知道
我只是把它作為
一首詩歌的標題
如果換作李小美王小美
我就覺得不美了
張小美啊
小美不厭百回讀
熟讀深思子自知
雪沒有下在別處
下在馬路上的雪定是被腳踐踏，被
滾滾車輪軋來軋去
“咯吱咯吱”地叫
不同於白了黃狗黑狗花狗的雪，構造跑動的假象
下在石頭上的雪就下在石頭上
下在墳頭上的雪就下在墳頭上
下在光頭上的雪就下在光頭上
此情此景類似於牛糞
在西河溝的圪墚上
一頭牛走著走著，蹶起尾巴，露出那紅燒肉的屁股
噗嗤一下，牛糞剛好落在土路上
冒著糧草糟粕的熱氣
一聲嚎叫像殺豬一樣
一頭花豬
一頭黑豬
一頭紅豬
一頭白豬
它們都是一頭豬
吃食的時候
叭喳叭喳
發出統一的聲音
它們也是吃奶長大
咬不出老母豬的奶來，就開始
吃食
一天比一天
肥胖
增加體積和重量
在肉聯廠
它們倒掛在鉤子上
紅毛黑毛白毛花毛都已經
刮光
呈現一樣的白色
它們用來吃食或者哼哼的肥頭
被扔在另外的地方
肚子從中間開膛
挖出心
挖出肝
挖出脾
挖出肺
挖出腎
挖出膽
挖出大腸和小腸
出賣的時候
放在案板上
被明晃晃的刀子
割或者剁
大一點的是肉塊
更碎的是
肉漿
無所詩33
昨夜，關燈之後，兩隻蚊子咬我，嗡嗡嗡
幾起幾落，我沒打它
咬吧咬吧，我夠大
前些日在山中，眼睜睜看著一隻不認識的小黑蟲咬我
也讓它
並非打不過它們
實在是人生不過咬來咬去
我這一堆肉也沒用
無所詩34
十三日，夜宿烏馬河，一個人看月亮，月亮像個旁觀者，我像個小狗蛋
夜半，雨來，嘩啦啦，直聽得不用耳朵
十四日晚，接連醉酒三場，喝至極醜，拿出身上的酸臭文人呸三聲
次日，矇頭大睡，心不穩，出冷汗，給嘴巴記過二百五十次
中秋之夜，讀馬祖道一。
水泥頂上的那個破月亮，你們去看吧。
我心即明月。
無所詩38
天黑了，山也黑了。再黑下去，眼睛裡就沒有山了
便用心去看，好像有。去找心，皆虛妄。就如同，山不鳴叫，是山上的鳥在鳴叫
山不開花，是山上的草木開花
天黑了，也不必打著燈籠去找山
九月九日颳風寨枕著流水睡覺
已成之夢被水帶走，未成之夢亦復如是
洗空了嗎洗空了
洗淨了啊洗淨了
河水整夜往瀾滄江奔跑
如果這是歡喜，流水一定知道秘密
夜半去門外小解，山中僅此一人
星星一顆一顆往眼裡掉
南臺日記
並非為了爬山而爬此山
也並非為了把自己撈出來而跳入大海
如果爬走能解決爬走的問題
螞蟻何苦為螞蟻，我又何苦為眾生
一步一步走就像攢錢還債
就像眼淚拒絕成為液體
走著走著，忽聞鳥鳴
如同錘子砸核桃，咔嚓一聲
核桃破了但是核桃多麼歡喜啊
已經破了多少次但是核桃願意再被砸破
而我願意走著走著，忽聞鳥鳴
山高林深，鳥鳴透徹
鳥鳴透徹，不必閒扯
不必閒扯，我證明了孤獨
大朝臺流水句
1
大山問我，你來幹什麼
寒風問我，你來幹什麼
我問我，你來幹什麼
2
入碧山寺
僧見我發抖
縮成一團
語曰：“念念佛就不冷了”
師父正在掃地
落葉剛掃完
灰塵又落下
3
一聲鳥鳴
大山把我消化成一個沒有的人
4
白水，薑片，花椒，鹽
再把白菜、蘿蔔、豆腐放進去
吃完最後一片
露出鍋底
5
冷風吹走多餘的溫暖
星星作燈
我陪著我
山寂靜成大山
6
天藍得只能容下喜鵲飛過的一點黑
爬上佛母洞一千零八十個臺階
揹包裡只剩兩樣
吃
穿
7
再冷一點
再深一點
再少一點
還剩著兩樣
呼
吸
8
爬上南臺
師父說，趕快進去拜佛吧
大風馬上就會刮過來
山門要關了
在智慧文殊菩薩面前
跪下
頭碰到地上
把眼淚喜洋洋地倒出來
9
空氣中只有乾淨的空氣
再往深一點
西北風就吹到骨頭了
10
抬腳是一句“南無阿彌陀佛”
落腳是一句“南無阿彌陀佛”
上山是一句“南無阿彌陀佛”
下山是一句“南無阿彌陀佛”
11
一條路走到黑
即是山前
近山無非一些色彩
枯黑的，枯黃的，枯白的，枯灰的，枯綠的
再近些
小草的根部還綠著，不死
貼得再近些
便看見
山從土裡長出來
12
借宿金閣寺旁邊的農家樂
店主燒火做飯
聊起戒菸
他往灶火裡添了幾根柴
說
不抽就戒了
13
馬群不見了
牛群不見了
羊群不見了
山坡上只留下它們的糞
一堆一堆
陪著荒草
大風
請你朝我一個吹
14
喜鵲飛來飛去
它們的家在哪
莫非就在我的身旁
莫非就在它們眼前
15
近獅子窩的時候
一輛京牌越野車慢慢停下
一個戴眼鏡的小夥問我
需要不需要捎上
合掌
彎腰
謝過
16
路問我：你還有什麼
“我什麼也沒有，只有走”
山問我：你還有什麼
“我什麼也沒有，只有爬”
菩薩問我：你還有什麼
“我什麼也沒有，只有恭敬”
掃地僧問我：你還有什麼
“我什麼也沒有，只有一地灰塵”
掃帚磨禿了
掃地僧又問我：你還有什麼
“只剩一句南無阿彌陀佛”
17
冷風到達骨頭
直接穿了過去
哈哈
此身雖小
大風可穿
來吧
18
行腳即是念佛
唸佛即是行腳
山，你走吧
我不走
19
殘雪一坡
抓一團含在嘴裡
此雪可餐
已被大風洗過
可以為大米
為白糖
為淚滴
為甘露
為廣大
為微細
20
爬上西臺
隨地一跪
朝著獅子吼文殊菩薩
頭碰到地上
把眼淚喜洋洋地倒出來
21
上山的時候
一步一步踩穩
此即唸佛
下山的時候
一步一步踩穩
此即唸佛
唸佛的時候
一字一字清楚
此即唸佛
清楚的時候
也不管它清楚
此即唸佛
22
大風吹著
敲一塊冰咬在嘴裡
咯嘣咯嘣
走
23
過中臺
隨地一跪
朝著孺童文殊菩薩
頭碰到地上
把眼淚喜洋洋地倒出來
24
夜宿澡浴池寺
大風撲打著大風
泡腳的時候多用了些水
一下看見水桶上寫著：惜福
像做了賊
25
星星在上
早晨六點從寺院出來
四顧茫然
路在哪
用手電找了半天
前面沒有人
後面也沒有人
大風把淚吹出來
在眼角凍成雪花
26
寒風吹空了空氣
歇一歇
等等太陽
27
低頭唸佛
管它早上還是晚上
管它前面還是後面
28
上
29
爬上三千零五十八米的北臺
大風吹走剩下的溫暖
隨地一跪
朝著無垢文殊菩薩
頭碰到地上
把眼淚喜洋洋地倒出來
30
看山是山
看山不是山
看山還是山
這無非耍耍嘴皮子而已
少走一步
也不過是談山
31
一步一步走
一步也不急
慢到乾乾淨淨
慢到徹徹底底
慢到“南”就是“南”
“無”就是“無”
“阿”就是“阿”
“彌”就是“彌”
“陀”就是“陀”
“佛”就是“佛”
走到哪裡
就到哪裡
32
爬上東臺
在聰明文殊菩薩面前
跪下
頭碰到地上
把眼淚喜洋洋地倒出來
33
已是中午十二點
齋堂還有些剩飯
一粒一粒裝進肚皮
剩是剩的香
冷是冷的味
34
從東臺往溝下走
快到底
聽見流水嘩啦啦
35
小溪在冰下奔跑
跟上它
石頭，本名宋連斌，1967年生，曾用名溫暖的石頭、宋石頭，山西壺關人，現居太原。1987年開始在《飛天·大學生詩苑》等發表詩歌，原生態詩歌寫作倡導者，曾創辦“天街小雨藝術沙龍”。有詩集《瞧，這堆垃圾》以及自印詩集《肉》《無所詩》《帶著光頭到深山》。行腳長詩《獻給鵝屋大山上的月亮——兼致王維》被認為是當年“漢語詩歌最重要的收穫之一”。2015年，獲人民文學年度詩歌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