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王座上的莎士比亚——《权力的游戏》中的莎翁悲剧元素(中)

你无法啃碎命运中的硬骨头:那些绕不过去的坎

有一种强人,他们好像已经战胜了历史,破解了往昔岁月的迷局;随时准备凯歌未来,前景是那样地一帆风顺;连命运都像被驯服的野兽,匍匐在脚下,收起尖牙利齿,显出一副憨态来。

他们极具人格魅力,往往还有极大才能,总在某些方面天赋异禀;他们未曾登基,已被视为人民的君主,国家的正统;他们好似生活在璀璨阳光下的天选之子,一举一动都有天上的神明为他们正名。

可是他们却消逝了,却陨落了,却毁灭了。他们就像划进大气的流星,剧烈燃烧,点亮天空!然后瓦解,然后崩溃……

但他们是特殊的,人们总把他们视为悲剧英雄,成王败寇的历史总愿意对他们另眼相看。我们都知道他们人性中的缺点,可我们依然尊敬他们、怀念他们,我们记住的不是他们的过错,而是风华绝顶的瞬间。

这样的悲剧英雄,总在成功前最后一刻失败。他们的失败,往往有强烈的戏剧效果。原本命运的主人,却被命运突然张开的血盆大口吞噬。

这对于观众而言也非常残酷,荒诞得像老天爷开了个玩笑。

所以我们总是替这些高贵的强人惋惜,他们的故事,也就成了悲剧作品中最富有情感冲击、最荡气回肠的华章。

铁王座上的莎士比亚——《权力的游戏》中的莎翁悲剧元素(中)

意大利画家卡穆奇尼的《凯撒之死》

有些人排除万难,战胜了几乎一切可以战胜的难题,冷不防上苍横加打击,布下深沟,只等英雄跌落。

名剧《裘力斯•凯撒》中,帝国英雄凯撒回到罗马,受到民众的热烈欢迎。安东尼三次把王冠献给他,凯撒都没有接受。这种堪比圣贤的场景,是凯撒人生中的高光时刻。暗地里,他的敌人正在密谋除掉他,而高傲的凯撒、自比星辰的凯撒、听不进旁人劝阻的凯撒,终在元老院遇害。

同样是大帝候选人,《权力的游戏》中,“龙母”丹妮莉丝•坦格利安的故事是剧中主线,贯穿始终。她是前朝皇族的遗孤,童年飘零在外,有一段坎坷的经历。时候一到,就被哥哥卖给蛮族作为交易;后来丈夫一死,丹妮也想与之同去,便点火焚烧自己,却发现了坦格利安的真龙血统,也得到了三条龙作为完美的战争机器。

一路走来,丹妮很顺利:她拥有庞大的军队,统治广阔的土地,厉兵秣马,终于跨越狭海回到维斯特洛,要夺取她与生俱来的权力:铁王座的继承权。

然而一踏上龙石岛,丹妮的运气似乎就用光了。先是首败,进而一败再败;她付出高昂的代价,帮助全体生灵抗击异鬼;战争胜利后,北境的贵族却依然拒绝拥戴她。

铁王座上的莎士比亚——《权力的游戏》中的莎翁悲剧元素(中)

丹妮莉丝•坦格利安在龙石岛

她向南出发,讨伐瑟曦•兰尼斯特。按照剧中表现,丹妮的心灵在这个过程里逐渐变得疯狂,变得像她的历任先祖:那些总是发疯的坦格利安。她取得了胜利,却毫无人性地发起屠城;最终为雪诺所杀。她离坐在铁王座上,只有瞬息之差。

丹妮和凯撒,都像被命运摆了一道的王者。他们战胜了命运中的大部分,以一己之力扭转格局,最后却发现,一旦面对宿命中最强悍的难关,他们只能一败涂地。

他们要啃的“硬骨头”,实际上是命途发展之中的某种必然,是历史格局、未来走向、个人意愿的交错下,命运汇集的终极关卡;非常不幸,这道坎是要命的。如果凯撒要做国王,在当时共和传统氛围极为浓厚的古罗马,他即便今天不遇刺,明天也要活在危险中。他即便今天不说“勃鲁托斯,你也在内吗”,明天也会因为见到另一位朋友狰狞的面庞而绝望。

龙母丹妮的情况稍显复杂,她要面临的是坦格利安家族的第一诅咒:疯癫君主。剧中提到,每降生一位坦格利安,诸神就要掷一枚钱币,打赌新生儿的内在本质。

铁王座上的莎士比亚——《权力的游戏》中的莎翁悲剧元素(中)

曾经我们自作多情猜测的剧情

虽然《权力的游戏》第八季草草收尾,但丹妮•坦格利安的悲剧,是笔者认同的戏剧线条,不认同的只是悲剧的进行与收尾方式,过于草率。这也让“坦格利安为什么非发疯不可”的问题永远失去了解答机会。

所以,我们只能从之前的剧情、戏剧手法与悲剧本质等方面,来试图猜测为什么丹妮逃不出毁灭的深渊。

首先,坦格利安的消逝,宣告了血统不是一切,仅凭血统,不是称王的理由。中国人早就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话里也包含平民百姓一股不服气的劲头。

“真命天子”恰恰是最靠不住的伪概念。如果丹妮成为国王,仅仅因为她应当成为国王,那么之前“权力的游戏”反而白打了。

请读者理解,之所以会有“权力的游戏”,是因为有“游戏的空间”,血统不是唯一因素,人人都有机会,这才是游戏进行的前提。血统论的倒下是文明的进步。如果丹妮以血统胜出,非当国王不可,那反倒违背了权力游戏的本质。

铁王座上的莎士比亚——《权力的游戏》中的莎翁悲剧元素(中)

维斯特洛地图

其次,预言作为一种戏剧方式,暗示了丹妮的悲剧结局。在幻境中,她的手刚刚触及铁王座便离开。不祥的预言为她蒙上巨大阴影。

手段为主题服务,预言是艺术作品中最古老的的技巧。每当莎翁戏剧中的预言家唱出哀切的挽歌,人物肯定会被生命中不可抗拒的力量高高卷起,拍打在巨岩上。劫难已至,在劫难逃。所以观众们早已察觉,围绕着王权,丹妮肯定会有大麻烦。

第三点是神秘主义与艺术作品的特殊关系。莎士比亚戏剧中,虽然也有神怪的篇章,但较之《权游》,在整体戏剧结构里稍显边缘化。

《权游》的背景,建立在奇幻世界的渐行渐远之上。确实,剧作与奇幻史诗息息相关,神秘主义在其中总是掀起一轮又一轮高潮,若非最后一季荒唐如此,剧中奇幻事件的剖析,简直能单独成文。

然而,随着剧情一步步收尾,《权游》的世界,越来越像我们的世界,像我们这个“太阳底下无新事”的世界。异鬼尽数风化,森林之子难觅踪影,黑白之院早已脱离主线,成为浩渺水面泛起的漫不经心的涟漪;哪怕代言人莫名其妙地坐在王位上,旧神的真面目依旧模糊;光之王的祭司走向皑皑白雪,遁入虚无。三头巨龙,两条身死,一只带着主人的尸身,振翅远行,飞往遥远的东方……

铁王座上的莎士比亚——《权力的游戏》中的莎翁悲剧元素(中)

剧中神秘的心树信仰与螺旋符号

人类审美中,天生对神秘事物如痴如狂,这是由我们好奇的本质、探索的精神决定的。但人类也具有天然的反神秘主义倾向,我们一定要用实际可观测的方式,解读这个世界。在解读世界的过程中,神秘主义就被解构、探明清晰了,它也就不再神秘,也就消亡了。

所以,在艺术作品中,常常表现出现实与神秘之间,矛盾而尖锐的兼容问题。艺术作品一方面热烈拥抱神秘主义,因为它是强心针和兴奋剂,具有推波助澜、天外来仙的剧烈效果;另一方面,一旦万源归一,宏观主题需要更充分的空间生长,“子不语怪力乱神”随即成为主流。这点在电影《魔戒》系列中,有相似的体现——魔王倒下,精灵也随即离场。

那么,神秘主义在艺术作品中时常瓦解的归宿,与丹妮莉丝•坦格利安有什么关系呢?恰恰因为,丹妮不是别人的王,正是剧中神秘主义之王。她和雪诺,是《权力的游戏》中,神秘主义走在剧情前线的化身,他们都流淌着非同于正常人类的血液;终其一生,诸神在他们身上搭建角斗场,以他们和王国的命运为载体,用种种超验的手段,在备受煎熬的复活与死亡之间,诸神展示了自己的磅礴之力,高声鸣奏冰与火的乐章。

铁王座上的莎士比亚——《权力的游戏》中的莎翁悲剧元素(中)

临到终场,种种神秘线条纷纷结束,丹妮的力量已经去了,丹妮的时代已经去了,所以丹妮也必将随之而去。这种隐形的艺术脉络,是任何作品中的人物,都迈不过去的命门。

第四点是悲剧的意义。史诗作品中,悲剧不完成,作品无力量。

悲剧无他,也就是从山巅到谷底,从完整到破碎,从荣光到污名,从善良到邪恶,从秩序到失控,从文明到疯狂。悲剧的意义,在于美好、伟大和崇高的必然毁灭。无论以何种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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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存至今的古罗马斗兽场

在《裘力斯•凯撒》中,高贵的凯撒身死名灭,圣殿前的民众在勃鲁托斯一番演讲后,全然无视凯撒曾为罗马做出的贡献,反而感慨道:“幸亏罗马除掉了他。”而刺死凯撒的,是同样高尚的理想主义者勃鲁托斯。不久后,他也同样为健忘的罗马人民所唾弃。

广场上,勃鲁托斯在演讲中,指出凯撒是个野心家,谁认同凯撒,谁就是自甘卑贱,准备做一个奴隶。凯撒高高在上的雄主形象,直接与悲惨的奴仆挂上联系,起到了极好的演讲效果。若非碰上了另一位不世英豪安东尼,勃鲁托斯已经将凯撒的名誉摔得粉碎。

悲剧一环套一环,安东尼成功扭转了民众的情绪,使反凯撒派成为了过街老鼠,正人君子勃鲁托斯最后死在斐利比平原。他的理想还剩下什么呢?他的信念还剩下什么呢?他用全身热血爱恋的罗马,还会给予他鲜花、马车与光荣吗?

一部《裘力斯•凯撒》,两个英雄的悲剧。其悲剧意义,在于理想主义在政治运筹、操作中的全军覆没。

而“龙母”丹妮的悲剧,虽然《权力的游戏》没能将其线条阐释清晰,但大致方向在于“碎镣者”与君王双重身份的冲突下,人的理念受到巨大冲击;在猝不及防的巨变中,人性变质,手段为上,迷失目标,逐渐倒向失智的边缘,走进疯狂的废墟

铁王座上的莎士比亚——《权力的游戏》中的莎翁悲剧元素(中)

疯狂丹妮,效果图

所谓“国王疯了”,既是如此。丹妮悲剧的意义,在于那自诩要打破历史车轮的,最后会成为车轮本身。她的悲剧,不仅仅适用于凯撒和勃鲁托斯一类的风云人物,而是更具普世性:只要是人,只要外力足够强大,就容易变成自己当初最憎恨的模样。丹妮这样的善人如此,你我更是如此。我们不堪一击。丹妮的陨落,更容易引发我们对自身未来、自身命运的惶惶不安。这就是悲剧的力量,这就是悲剧的意义。

借助《理查二世》中旧王的感叹,“一个凡世的国王,头上这顶空洞的王冠之内,正是死神驻节的宫廷。”凯撒和丹妮,都是走了君王的老路,上演了历史的戏码。

他们的毁灭是上天注定的,他们与命运撕咬,最终磕碎了自己的骨骼。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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