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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職 業 故 事 -
在李廣福眼裡，年青人下的定義總是單一，李廣福喜歡在“老年人”三字後加個“但”字——但他有選擇自由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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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廣福的瞳孔突然脹起，額頭青筋隱現的同時，啪的丟掉了懷裡的泰迪熊，抬腳一頓狂踩：“誰派你來害我的？是誰......踩死你......”
旋即他又撿起泰迪熊，抱在懷裡，眼神溫柔，“ 哦，親愛的夥計，你怎麼睡地上了。”
這個貌似情緒陰晴不定的男人曾經是我的直屬上級，兩年前辦理了退休。國字號味道濃厚的他總是顯得刻板，如今剃了光頭，幾根倔強的毛髮依舊匍匐其上。這不正經的模樣讓我更加相信同事的議論——高冷的李主任開始了墮落的老年生涯。
然而眼見卻並不為實，這不過是他開啟新生活的冰山一角。
一個月以來，李廣福已扮演過三次不同類型的精神病患者。這一次扮演被害妄想型患者，他駕輕就熟。但為了確保真實性，他還在不停操作演練。
“我扮演的角色影響一個合格醫生的誕生。”這位帶著“光頭強式”喜感的男人傲嬌地說。
此刻的李廣福主動將自己的人生劃為兩半，前半生沉浸在枯燥的體制內，後半生扮演著還算精彩的另類“病人”。
他口中的另類病人指的是“標準化病人”，上世紀90年代由美國傳入國內，簡稱SP。
“就如同服裝模特是為了展示服裝，SP相當於醫學上的模特。”李廣福粗糙地解釋著。雜牌軍的解釋畢竟只限於小範圍，首批運用SP的浙江醫科大學給百姓們一個精準解釋：“SP是為了培養高質量臨床醫生的群體，能夠按照醫院提供的病例劇本，通過逼真的演技，供實習醫生問診、體格檢查以及醫患溝通的模擬實驗。”
似乎任何一項新事物的誕生，都免不了面臨被老百姓打入“冷宮”的尬境。在國內，這項僅26年臨床實踐經驗的工作還不夠歷史悠久。在SP面前，多數傳統的中國人仍然選擇帶上有色眼鏡。但這也不能覆蓋住SP創造的意義。
“在醫學生成為醫生的過程中，臨床技能能訓練和醫患溝通技巧都需要病人的參與配合。但醫院的真病人有時因為個人隱私而隱瞞病情，這就會影響醫學生的實習診斷乃至影響未來的醫學生涯。”
這時，SP應運而生。SP存在的最大意義點是可供醫生“試錯”。
自從從事SP後，李廣福自覺記憶力得到提升。以前SP培訓導師交給他病人的病例劇本，他往往需要花費兩天的時間背誦臺詞。如今經過兩年的實操訓練，從看病例劇本到完成“病人”角色塑造，一晚足矣。
2
他往往將更多的精力放在動作與臺詞的協調上，所以就得像一個真正的演員那樣，力求自己扮演的病人角色形神兼備。
客廳內一人高的鏡子時刻見證著他的表演。一道清晰的裂痕蜿蜒在鏡子中央。大概半年前，他和兒子爆發過一次嚴重的爭吵。兒子對李廣福從事“標準化病人”表現出極大的反感，用拳頭砸向父親的鏡子以示憤懣，鏡子沒碎。
他的立場反而更加堅定了，就像當初他在《都市快報》上看到“標準化病人”招聘的心境般。那時他剛剛從體制內退休，有還算豐厚的退休金，膝下兒女孝順。
一切看起來不錯，他開始踐行老年人頤享天年的特權，懷著飽滿的熱情，參加社區組織的所謂趣味橫生的活動。
然而他見到的卻是另外一番面目，他們被動接受主持人的召喚，步伐遲緩地加入團體活動，至多一分鐘，就會以“累極了”“不行了”坐回一邊。他們似乎更擅長偷懶，喜歡三五好友相約廣場。在某個陽光絕佳之處，如果一排望去，你的嘴裡絕對會自動蹦出“暮氣沉沉”四字。
這種完全靜止的生命慾望扎破了李廣福蓄積已久的熱情。退休前，他就一直想象著退休後的生活平地起波瀾一陣、咋咋呼呼一陣，而他親眼見到的退休世界遠在他的想象之外。
想象之內的生活是在加入SP團隊之後擁有的。連李廣福自己也沒想過，他人生的高光時刻出現在老年期。
他說，“所謂高光並不是職業成就有多大，而是絲毫不覺得枯燥。”
這項國內鮮為人知的SP職業有著極為寬容的招聘條件，凡是擁有大專文化的正常男女均可報名。考核合格者才算正式踏入了SP門檻。當初和李廣福一同報名的50名人員，拿到SP培訓合格證書的人員僅20名。中間持續半年的培訓生涯，多數人會因為要記憶繁雜陌生的基礎臨床醫學知識而退縮。
而掌握基礎醫學知識，只是服務於扮演簡單的病人角色。成功的SP往往身兼三職，除了需要與實習醫生搭戲外，還需要擔任給醫生打分的評估者和教導員的角色。中間需要時刻貢獻出耐力和腦細胞。
這時總會有一些耐不住好奇的聲音出現在李廣福的耳旁:
“叔叔，我是家裡沒辦法才來這裡賺錢的，您看起來不太像缺錢的。”
“叔叔，您怎麼不在家裡享清福，而出來幹這份差事，您子女不會有意見嗎？”
難道老年人就應該是那種面朝太陽聊著閒天、磕著瓜子，沒事找老夥計下下象棋的形象？難道老年人出來當SP就註定被詬病？
李廣福十分討厭這種對老年人固有的定義。
在李廣福眼裡，年青人下的定義總是單一，李廣福喜歡在“老年人”三字後加個“但”字——但他有選擇自由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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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休後，他利用半年時間通過了考核。而大多數來應聘的SP沒能熬過這半年。這一直是李廣福值得訴說的驕傲，足以證明一點：他雖然年紀大，但硬件設施還不算太差。
當然，李廣福當選的驕傲只保留在50名競爭SP之內。他的鄰居以及朋友喜歡用“沒事找事”來形容他的行為。
尤其是傳統觀念強烈的老人，對扮演“病人”存在明顯的忌諱心理。誰有事沒事去假裝自己是個癌症晚期患者呢？李廣福很快被一些常年和醫院打交道的鄰居孤立。
有時候他去小區附近一家包子店買豆漿，本來還推推搡搡的人群，他一來，疏忽間，人群以他為中心散開去，彷彿他身上攜帶巨量病毒。鄰居間平常的招呼也夾帶些許不尋常的冷漠與忌憚，有時候他也能遠遠聽見別人背後輕微的議論聲，“那個就是我們小區的李廣福.......”
很多時候，壓倒人身上的稻草往往就是這些不明就裡的抨擊。
人言可畏的力量在李廣福身上行不通，處於被孤立狀態的他竟感到莫名興奮，這是哲學上所說的“存在”，用時髦的話說就是“有緋聞了”。
大概半年後，他接到了醫院的第一份病例劇本，需要扮演一位肝病發作患者。作為初生牛犢，當時的李廣福既緊張又興奮。進模擬病房前的一小時，他在醫院的地下車庫反覆練習肝病發作患者該有的動作。表情扭曲者，手捂著腹腹，身體彎腰向前傾，“醫生，我肚子很痛。”
醫院的保安從監控裡見到這一幕，不容李廣福解釋，一左一右架著他就奔去急診。雖然鬧了笑話，但李廣福覺得這是對他演技的認可。
前來診斷的實習生都是20多歲的學生，一進門就“老師”稱呼著，一想到這些學生將來可能成為醫學界的棟樑之才，他的自豪感便油然而生。
他不願給自己臉上貼金。一隻巴西蝴蝶能引起美國德克薩斯的颶風，他自稱自己是小蝦米的角色，和蝴蝶有著同樣微弱的力量，卻是不可忽視的存在。
在問診環節，李廣福就醫學生問診的內容，包括患者一般情況、現病史、既往史 、系統回顧、家族史以及個人史在內的186個條目進行評分並指導。這一部分需要SP熟記所扮演角色的病歷資料，對記憶力要求頗高。
由於近些年來醫患矛盾頻發，問診技巧也被納入了評分範圍。李廣福遇到過不少醫學生面對患者缺乏耐心，整個問診環節就是冷冰而又粗糙的詢問病情。
如果涉及病人隱私，如性生活狀況、婚姻矛盾點，患者難免會出現牴觸情緒，甚至暴力行動。這時，醫患溝通顯出重要性，患者信任與醫患交流成正比關係。一旦信任達到峰值，病人才會徹底交付自己，配合醫生完成病症診斷。
每遇到這類學生，李廣福不會直接打斷醫學生的問診，他會加一些小動作表示來自患者的不滿，比如敲桌子、加深抬頭紋、語速加快。
學生看明白他的異常變化，自動就會調整問診技巧。其中要求醫生不僅要有高超的醫術，人文關懷能力同樣不可或缺。
4
在年過半百的李廣福眼裡，這些學生都還是稚氣未脫的娃娃。尤其在崇尚經濟法律專業的社會背景下，他們願意投身高風險高強度的醫學行業，這種選擇本身就值得敬佩。
因此即使面對不禮貌的學生，李廣福也會給予更多的包容。每到期末考試，往往是李廣福最頭疼的時刻，總有自作聰明的學生企圖用賄賂的方式提高《臨床診斷學》科目的評分，李廣福會採用迂迴戰略扭轉學生的思想。先假意答應，但前提條件是要求學生每天晚上過來找他練習醫學實踐。等學生考試那天，李廣福就鼓勵他，“你動作很熟練，其實你很專業。”
這時，學生往往都一臉慚愧地道歉。
在平時練習時，李廣福常常會設計一些“坑”，混淆相似症狀的表現，觀察學生能否排除障礙。
漸漸的，李廣福在醫院裡積聚了些人氣。平常沒有病例劇本時，他也會去醫院轉一轉。李廣福尤其喜歡去保安室。
醫院的保安們平常一副兇巴巴的模樣，私下卻都是極其健談幽默的人。他們身上有電影編劇的氣質。如果看到一個著急忙慌跑進醫院的女人，他們會用自己的理解給她加一段內心獨白：哎呀，必須快點跑，我婆婆還等著上廁所呢！
另外一個保安怒聲喝止：放屁，我覺得這個女人應該是要照顧孩子的，你看她眉頭的“川”字，那分明是母愛的表徵。
幾個人七嘴八舌，用自己的想象力填補一段寂寞無聊的時光。這是吸引李廣福的地方，更是對他退休前工作生涯的諷刺。
大學畢業後，李廣福就被分配在某市民政局工作，一干就是三十幾年。身邊的同事一波一波走了，他卻按兵不動，一直從基層員工做到科室主任再到退休。同事們都說他是樹，栽進去就別想連根拔走。日復一日重複一份工作，再富有的耐心也會被磨光。
李廣福想換一個新的環境，但遭到父親反對，“你別身在福中不知福，換了就別回家了。”
那時的李廣福蟄伏在家長的威嚴下，到底沒敢放肆。
熬著熬著，李廣福娶妻生子。時光催促著萬物變化，多年過去，唯一不變的是李廣福依舊堅守在原有崗位上，大有“誓死效忠”的意思。朋友還是會調侃他萬年龜，只是永遠不會明白李廣福藏在背後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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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去世後，李廣福想磨一磨鏽鈍的心，轉眼一看已經40歲了，他已經沒有離開體制內的資本了。
他就像一個被放到孤島上的小孩，等到出島那一刻，卻懼怕外面日新月異的變化，只能重新回到島上。用外人的話來說，“一輩子就這樣了。”
保安們私下的樂趣讓他發現了內心的鈍痛，或許那時候他該不乖一點，該狂一點，在辦公室的抽屜內藏一尾小金魚。能夠從動物身上得到秘密的樂趣也是一種分化人生的能力。
在他成為SP後，他找到了類似的樂趣。
果然，鄰居朋友親人們出來了。他們七嘴八舌地說，“你就像小白鼠一般可任人蹂躪。”當他們得不到李廣福虔誠的悔改時，又會迅速送來一個白眼，“你就作吧。”
你根本不懂我——這是李廣福幾乎成了口頭禪的話。
這個時候，李廣福突然發現：無論什麼時候，你的身邊總會出現反對者，有時候是一個，有時候是一批。從一出生，這個社會就迅速灌輸給你某種價值觀：隨大流永遠比特立獨行安全，槍從來打出頭鳥。一旦發現“另類”者，攻擊機制便會開啟，因為這個“另類”永遠是你想為而不敢為的一種人。
李廣福想擁有“另類身份”的理想由來已久，但很長一段時間都處於封印狀態，直到妻子的離世，他才開始尋找破除封印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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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客廳左邊的供奉臺上，除夕節留下的檀香末還呈現出新鮮的灰白色，三張巨幅遺像靠在當中，分別是李廣福的父母以及妻子。
妻子的死亡是平地一聲雷，震亂了李廣福混亂了一輩子的思維。有一天，妻子開了一句玩笑，“如果我生了治不好的病，你就不要為我浪費更多的錢治療。”
當時，李廣福血液似乎凝固了，他從來沒有想過死亡，那是遙遠而陌生的詞，直到半年後妻子因腸癌去世，李廣福才驚醒：原來生死間的距離如此近。妻子離世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李廣福都處於迷茫狀態。他也曾經問過自己，來這世上一遭，可曾有過遺憾。
答案是肯定的：有。
就像妻子彌留之際的不甘——很小的時候，我是按照學生和子女的規範活著，工作後我按照妻子和員工的模樣活著。我可以說我是一個“好孩子”、一個賢惠的母親，和一個成功的妻子，但其實我的夢想是做流浪歌手，唱著山羊皮樂隊的《suede》、拍著錫塔琴。這是一個溫柔女人的心聲。李廣福內心封印的獨立人格開始蠢蠢欲動。
尤其是從事SP以來，他見多了消毒水下損傷性的治療實驗，以及病學上的各種疑難雜症。李廣福對生命有了更清醒的認知，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新選擇。
這份認知用在SP工作上又是另外一番境界。
一些和他同事過的SP都說他是個古怪的老頭，“李廣福這個人太容易一絲不苟。”每年醫學院學生臨近考試，他都會利用晚上的時間免費給這些學生當SP。在SP培訓班中，分佈著各行各業的人，有農民工、教師、園丁、清潔工。他們從事SP工作的初衷不一，但基本有一個共同傾向：希望賺點錢，貼補家用。但李廣福卻獨成一派：我就喜歡做SP。
每次和這些年青的醫學生聊完天，回家後他就格外興奮。去年，李廣福辦了一張健身卡，教練讓他拍一張自己的上身裸照，方便對比鍛鍊後的效果。
一個月後，胳膊上竟然有點肌肉了。他說那時真的有種找回年青時的感覺，很美好。
有酸甜的經歷，自然也少不了苦辣。
醫學生們對SP進行查體時，避免不了手法拿捏不準，有時候手法輕了，李廣福就會主動“找虐”，讓學生手法重一點。他怕影響學生未來的臨床判斷，因此身上難免會有青腫，這是可恢復的。
還有不可恢復的身體傷害。
有次學生測量血壓，把水銀柱加壓到175毫米汞柱後，一直盯著刻度看，忘記放氣，導致李廣福左臂出現難以恢復的神經性損傷，每逢溼冷天氣，都莫名的痠麻。但看到學生掌握了操作要領，他也覺得值。
從事SP以來，李廣福扮演了傷寒、腎病、肝癌、甲狀腺疾病、猩紅熱等在內的30多種病例，對於醫生有了更多的理解。他們往往要經過五年甚至七年的醫學知識學習，然後進入醫院，還要經歷一年到三年的臨床實習，整個青春時代都要面對這百餘種病例，所以百業最難是醫生。
當在醫院見到一些脾氣火爆的醫生時，我們應該多一分寬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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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廣福身上有著他這個年紀不該有的反抗精神，他說：“當時看了招聘第一眼，我就愛上了這份工作，它很新奇。很多人反對我做SP，也許我可以不去做SP，但看到周圍人群反對的態度，我反而上癮似的想去對抗他們，也許我是把過去擠壓的情緒都用在了這上面，我想告訴所有人，我已經不是先前的李廣福了，我是個有血有肉、懂得變化的人，我想通過這種方式告訴他們，不要固執地定義任何一個年青一代和老年一代。”
客廳的沙發上有一本封面花哨的小說，李廣福說那是青年時期父親規定的禁書，他想將生命缺失的部分補回來，填充進自由與無所顧忌。在進入天堂的那一刻，他能夠完美謝幕！
“其實蠻不錯的一本書。”李廣福說。
那塊已有裂痕的鏡子再次見證他扮演精神病人時的專注。此刻的他怎麼能是同事口中的墮落呢?
他明明是從規則的熔爐中跳出來，褪去了黃氣與一成不變，是一個全新的，肉紅色的，生機煥發的、張揚肆意的人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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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寫 作 之 星 -
// 公務員一枚，25，自從看了《白鹿原》就萌動了寫故事的念頭，寫了很多，自己覺得很棒，並由此生出一個願望——出版自己的一本故事集(超級想)。很開心能夠進入故事創造營，感覺離自己的夢想又近了一步。//
作者 | 江魚，青年作者。
題圖 | 《遺願清單》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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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編：鹿｜本期編輯：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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