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只鹤》:川端康成美学装饰下的阴郁,热爱才是最好的解药

川端康成文字中的美为世人所公认,在他所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几部代表作《雪国》、《古都》、《千只鹤》的授奖辞中写道:

川端康成极为欣赏纤细的美,喜爱用那种笔端常带悲哀,兼具象征性的语言,来表现自然界的生命和人的宿命。

这三部作品都运用了极致的完美主义手法,而《千只鹤》中所体现的美学更为隐喻,整合了幽玄、物哀等美学观念。女子的几种形状美、物体和景物的层次美在其轻柔的笔触下体现得淋漓尽致。读者在哀伤中解读人物宿命的同时,鉴赏文字下的美学。

《千只鹤》讲述的是一个两代人之间的情感纠葛,似有千丝万缕的牵扯,却终究是求而不得,故事中除了代表纯美的雪子,其他人都游离在“爱”与“弃”的徘徊中,故事的最后,每个人的宿命尘埃落定,虽仍有遗憾,但都得以解脱。阅读故事的过程是美学的陶冶,也是阴郁的体验,跟着作者哀伤的笔触最终走向宿命的终点,终于才有所悟:生命中所有的困顿,最后都因热爱而解脱。

《千只鹤》:川端康成美学装饰下的阴郁,热爱才是最好的解药

一、菊治对雪子纯美的热爱,实则是与阴郁的内心作斗战的一种本能向往,是“光”与“暗”的对立

初见雪子之时,菊治便为她的纯美倾心。然而,作者却对她的外表长相只字不提,笔墨的落脚处在她身上的那只印有千只鹤的包袱,以及她点茶时落在墙上的侧影。只鹤在日本是代表纯美的象征,作者借以侧面描述雪子的纯洁之美。在描绘其点茶时的优美姿态时也念念不忘千只鹤的纯美:

小姐的周边,仿佛有又白又美的千只鹤在翩翩起舞

这样纯美的雪子在粗俗的近子身边,便映衬得更加令人倾心。菊治内心是喜欢雪子,她的每一次出现都让他内心充满阳光,但他从不主动接近雪子。在和太田夫人的交往却是主动而热烈,沉迷于她的温柔和成熟不能自拔,内心却苦苦作着挣扎。文中没有在文字上作太多的直白表述,而是通过情景描写表达,这便是川端康成的文字风格:含而不露,忧郁中带着绻遣。

文章提起雪子,必定是在菊治想着太田夫人母女的时候,又或是他所厌恶的女人出现时。对菊治而言,无论是自己不能自拔的爱情,还是之前周遭的人和事都是他无法逃脱的宿命。对太田夫人母女的情感让他不能自拔,他归于本能,而对雪子的热爱,却像一个早已适应呆在泥泞里的人,抬头望见了太阳。

爱而不靠近,反而在让自己觉得不耻的情感中沉陷,川端康成将菊治的人性在柔美的叙述中剖析得淋漓尽致。在人性的刻画中,作者还借用了日本幽玄审美意识,通过菊治的感观,描写了雪子几个侧影和充满少女纯真的动作描写,文学之美油然而生。

雪子说着双手着地施了个礼,然后用手抚平整衣服下摆,麻利地钻进了自己的睡铺里。她这番少女般的动作之简洁利索,让菊治心情颇为激动。

仅一个动作就能让读者跟着菊治感受到雪子的少女气息扑面而来,亦有东方女子“犹抱琵琶半掩面”的朦胧之美。

菊治着迷于雪子的纯,虽然在不安中仍然期待失联已久的文子,内心在和伦理作着无言的斗战。但雪子带来的无处不在的纯真就像阳光普照着大地,让他不得不直视太阳。要不是媒婆近子一再从中牵引,菊治恐怕一辈子也不敢靠近雪子,但故事的出人意料之外,往往是颇具戏剧性的。雪子天生就是来解救菊治的,令他从太田夫人母女间乱了伦理的情感中挣脱出来。

《千只鹤》:川端康成美学装饰下的阴郁,热爱才是最好的解药

二、文子对生活对景物的热爱,是她逃脱宿命的力量,她的果决和勇敢,是阳光和希望的象征

文子的母亲因为深陷于与菊治的情感,为世人和自身所不耻,可能一方面也觉得无颜于菊治已逝世的父亲吧,在绝望中自尽。与故去情人的儿子发生关系,并且深爱,这种乱了伦理纲常的爱情在川端康成笔下唯美的情感叙述中,竟让人看到了爱的伟大和无私。

母亲在世时,文子对她无法理解,一再阻止她去见菊治,却在她走后,不可抑制地爱上了菊治,这就像一个诅咒似地令人感到无奈。但是文子是个理智的姑娘,她深知这段关系繁衍于一块不健康的土壤里,终归是不会有好的结果。在摔破了母亲钟爱的茶具之后,她变卖了房产,跋山涉水地前往父亲的故乡,在旅途中洗涤心灵。

雪子在故乡的旅途中,游览了心中向往已久的山河,将之与喜爱的诗歌深深烙印在心里,并为之陶醉,感受大自然的雄伟壮丽之姿:

久住山岳心魂荡/宛如接近大师旁/安于贫穷此人群/有心请教秀山峰/久住山岳猝失踪/山影不锁云雾浓。

文中引用大量的诗歌表达心境,描绘山河之美,再次带读者体验幽玄之美。

“幽玄,体现在文字上,就是以精简的文字表述丰富的含义,体现“情”而非以逻辑能辨明的“理”,也是意在言外的余音绕梁之感;体现在艺术上,就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朦胧美感;体现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就是诗人与自然、读者与自然合二为一的体验,不仅仅是简单的寓情于景,似乎是认为景中本身就含有情,并且从景色中解读出无限的情感,并诉诸纸上。”

旅途中,雪子将所看和所思都写成书信的形式寄给了菊治,这就像一个告别的仪式,信中将母亲和自己对菊治的情感坦露的一清二楚,字里行间不卑不亢。有人说雪子对情感的态度即是川端康成自己的态度,任何爱的形式,在他看来只要认真了,付出了真心,那都是美的,值得向往的。

然而,川端康成却让雪子在情感中出逃,这或许就是他内心的挣扎,因为世俗的眼光,求而不得,唯有逃避。雪子在大自然下的自省无疑是一次成功的解脱,跳出了环境和心境的束缚,令她有了更宽阔的眼光。

这应该就是川端康成所想要的解脱方式,只是不知为何,他却始终没能逃出来,最终却走了雪子母亲的路,没有任何告别的语言,就像往常一样离家,便再也没回去。

《千只鹤》:川端康成美学装饰下的阴郁,热爱才是最好的解药

三、近子对茶道与菊治的热爱,是填补缺憾的方式,具有悲壮的力量

近子是菊治父亲的情人之一,只是后来他钟情于太田夫人,令近子生恨。近子为了夺爱,曾纵恿菊治的母亲一起上门责骂太田夫人,然而这种行径并未换来菊治母子的信任,反而更令人生厌了。近子却自顾将自己看成了与菊治母子一个阵线的人,假装不自知有多令菊治讨厌。菊治父母死后,近子便像主人一样打理着菊治家的茶室,把他父亲那些生前钟爱的茶具视若宝物。

川端康成通过作者反复描写近子那长着黑痣与长毛的胸, 以及她对太田夫人母女嚣张的态度,将近子丑陋的形象跃然纸上。菊治竟然如此讨厌近子,却仍然不曾对她做出绝情的事来,也没有狠心与她断绝来往。这为读者们所不解,但如果了解川端康成的悲情文学,大概就能从文中猜出一二。

文中对茶室和茶具的描写,其实是上一代人情感瓜葛的见证,是近子在无望的爱恋中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近子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菊治父亲的茶室里打扫卫生,开窗通风,在花瓶里换上新鲜的菖蒲。

文中有一段关于菊治父亲传承下来的茶碗去向描写,足以证明近子对菊治父亲爱得深沉:

我再怎么落魄潦倒,也不决不能把你父亲送给我的东西卖掉,更不用说是卖给菊治你。前些日子,我不是已经拒绝过吗?再说,你不是卖给古董店了吗?如果非要我接受这笔钱不可,那么我就用这笔钱把它从古董店那里赎回来。

年老体弱,穷困又潦倒的近子仍然把菊治父亲留下来的茶碗看得比自己重要。让人无意中窥见了她粗俗外表下包裹的精致情感。这无疑是一个悲情的人物塑造,为世人所嫌弃,却付出所有热情为所爱坚持终生。

至于对菊治的过分关爱,她明知不会得到菊治的感恩,却也都是一如既往,上至他的婚事,下至他家院子是否该修缮等大小事,近子都要为之操劳。像一个母亲,也像一个情人,固执地要把满腔的爱意塞给对方,不管他愿不愿意接受,只要付出了,就会觉得安心。

一辈子得不到所爱,却永远也不愿就此跳出来与之隔绝,反而把情感转移到下一代,以及其所钟爱之物上,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或许只能用悲壮来形容,这其中也蓄藏着近子自我解脱的力量,近似于飞蛾扑火般的悲壮,但也不失为一种解脱方式。近子这个人物的刻画更贴近川端康成悲情文学的风格,壮而美,但却不为世人所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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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解读人物宿命,鉴赏文字美学

文中几个主要女主的宿命从一开始就已经显现其最终走向。作者通过大量的物体与人关联描写,固定了她们的命运脉络,这种写作手法称为“物哀”。日本最早关于美的理念是从《古事记》、《日本书纪》、《万叶集》中萌发出的“哀”,“哀”逐渐发展为《源氏物语》中的“物哀”。

“物哀美”是需要用心灵体会的美,指善于体会事物的情趣,并能深入心灵,这是一种感情之美,也是平安时代人生和文学的理念。

①太田夫人的志野茶碗

太田夫人与菊治发生关系后,她便陷入了深深的忏悔中,最后自尽。而菊治却在她死后才爱上了她,她生前的一切都是在死后通过女儿文子的叙述才得以了解。其中最形象的是太田夫人生前钟爱的一只志野茶碗,文中有段令人感伤的描写:

那色泽宛如褪色的口红,又似枯萎的红玫瑰,并且,当菊治觉得它像沾在什么东西上的陈旧血渍的颜色时,心里就觉得难以置信。

已故情人留有口红印的茶碗,在菊治看来,那是一种令人作呕的龌龊,却同时又让他感到迷迷糊糊的诱惑,就连上面绘的宽叶草都能唤醒菊治病态的官能。通过茶碗上的口红,菊治仿佛又和太田夫人进行了一次深入的交流。

茶碗上擦洗不掉的口红印便是太田夫人一生无法抹灭的情感污点,像个烙印一样烙在岁月的长河里。文子将它送给了菊治,原以为能让他了解多一些母亲的生前,但后来却发现,其实这只碗并未想自己想象的那么重要,她害怕菊治拿它和别的好茶碗作比较,遂又去他家亲手把留有母亲口红印的茶碗摔粉。

从留下擦洗不掉口红印到最终的粉碎,这便是太田夫人遭遇情感污点,最终香消玉碎的命运走向。令人物的悲情和情感的緾绵在读者心间挥之不去,更添一抹惆怅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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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近子与唐津陶茶碗

菊治的父亲生前有只极其钟爱的茶碗,是唐津陶,无论他去哪都要带着:

唐津陶上没有彩画,是素色的。近似黄绿的青色中,还带点暗红。形态显得结实气派。

文子曾把这只唐津陶茶碗比喻成菊治父亲,把它和母亲的志野茶碗放在一起,就像一对男女情侣并肩而站,颇有一番情韵。这段描写,实则是点透了近子为何对这只唐津陶茶碗情有独钟,将它视若珍宝,哪怕落魄潦倒也不愿将其卖掉。

近子将这只茶碗看作是菊治父亲留给她最后的念想,固执守着那早已逝去的爱恋,却不知这只茶碗和太田夫人那只才是天生的一对。这种朦胧悲情的传喻,将日本物哀美文化演绎得淋漓尽致。只是将两个茶碗放在一起时的情景,与近子那悲天悯人的执着,便形成了一副生动的画面:一个失爱女人歇斯底里地号陶,前面那对男女却挽手亲密渐离渐远。

文子最后将母亲的志野茶碗打碎,菊治将父亲的唐津隐茶碗卖掉,把其一半的钱送给了近子。茶碗的最后宿命便是一段延续两代人的三角恋就此了断,三人的宿命也成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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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文子与山河景色、美妙诗歌

打碎了母亲的志野茶碗,文子便开始逃离与菊治的情感纠葛,在前往父亲故乡的旅途中,在山河景色间将那段夺去母亲性命,令母女二人深陷痛苦的情感了却。路上的所见所闻所想与反省的过程巧 妙地结合在一起,令读者领略日本山河之美的同时,也对日本诗歌文化有所了解。

久住的南面登山口,有一座名字珍奇的叫猪鹿狼寺的寺庙遗迹。猪鹿狼寺也罢,法华院也罢,都是拥有几百年历史的的灵地。九重山的群山原本就是寺院,庙宇所在的灵地,我仿佛也是通过灵地走过来的,确实是太好了。

《荒城之月》的词作者土井晚翠也于今年辞世了……这两个人留下了美丽的歌曲,现在无人不唱《荒城之月》。然而,我与你见过一次面,留下什么呢?

茶道和诗歌都是幽玄美学的象征,作者将文子从志野茶碗到山河景色、诗歌鉴赏一气贯穿,加之与菊治的情感也是充满着克制和容忍,这就像一场精心编织的梦幻。将所有的美都聚集在文子身上,同时也为读者设置了一个充满幽玄美的故事背景。

对美的向往,对阳光的追逐,注定了文子的命运不再受母亲的影响,她有足够的力量将自己抽离于这段像被诅咒过的情感。文子无疑是这场乱了纲常伦理情感角逐的最大胜利者,原来,真正的赢不在于固执地拥有,而是勇敢地放手。

写在最后:每个人的命运走向,最终都是取决于自己,并没有所谓被“诅咒”过的命运,一切结果都由自己的决择而定。川端康成笔下的哀怨之美,所要传递的不是一种消极的惆怅,而是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对生活、对他人的热爱,在底谷时仍能保持的善良和优雅,皆是一个人触底时的反弹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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