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566 一場利國利民的改革是怎樣失敗的

以前老是每一集每一句的分析,有些讀者人說這些細節都過於瑣碎,還是更喜歡聽宏觀敘述。那樣讀起來更爽。

老實說,我比較反感宏觀視角的做法。因為太多的人都覺得,似乎不管什麼事情,一打開宏觀視角,整個事情一下子就變得非常清晰了。

其實事情並不是那樣的。生活並不是寫小說,沒有從一開始就設定好的固定主題,更沒有既定的路線,生活當中,全是各種細節的堆疊。誰能從這些細節當中發現更多的東西,誰就更能掌握未來生活的主動權。我之所以細緻認真的進行逐字逐句的分析,就是希望大家能從這些細節當中,學會一種觀察生活的方法。

處處留心皆學問。這才是學習的最主要方式。

但今兒還是破次例吧,一是想炫技,二是因為我想敘述一個更加宏大的主題:一次利國利民的改革,怎麼就會失敗。

《大明王朝1566》前半部其實就一直在圍繞“改稻為桑”說事兒。我們現在從宏觀的視角,看看這次自上而下推動的改革,是怎麼一步步從利國利民的狀態,轉變成參與者全輸的結局。

“改稻為桑”的提議是在嘉靖四十年御前會議上,由張居正最先提出來的。

那時候國庫虧空,寅吃卯糧,有些地方的百姓賦稅甚至已經徵收到嘉靖四十五年。嘉靖本人則還惦記這萬壽宮還沒錢蓋,裕王派系則擔心國家財政已經到崩潰的邊緣,所以不得已在朝堂會議上,發起絕地反擊。就連嚴黨,也深感裕王派系的不滿,可能需要魚死網破才能解決。

說白了一句話,都是錢鬧的。無論是嘉靖、司禮監、嚴黨、裕王派系都知道必須想辦法開源節流。

但實際上“節流”是不可能的。“節流”本質上就讓大家勒緊褲腰帶過苦日子。嘉靖第一個就不同意,他心心念唸的萬壽宮還沒找落呢。至於嚴黨,更不可能節流。貪腐是不可能自我停止的,只會越來越膨脹。裕王派系倒是能做到,可朝政大權根本不在他們手裡,想“節流”根本實施不了。

所以最後還是得回到“開源”。

於是張居正提出了自己的設想,大意就是江浙等地的絲綢,賣到西洋各國能賣的更貴,簡單說就是做外貿,掙外匯。這樣朝廷就有錢了。為了實現做外貿的目的,他提出應該先肅清海上倭寇。

這時候立刻就被嚴嵩打斷了。因為嚴嵩非常清楚,嚴黨之所以屹立不倒,就靠兩點:第一胡宗憲是嚴黨,現在浙江剿倭少不了他。換句話說,如果哪天倭寇平息了,緊接著就是嚴黨倒臺的日子。第二,嚴黨之所以能大肆貪婪,是因為嘉靖的庇護。其實整個國家最貪的是嘉靖,嚴黨是替嘉靖斂財,嘉靖拿大頭,他們分小頭。

張居正的提議正好是針對這兩點來的,首先清除了海面倭寇,那胡宗憲自然沒什麼大用了。其次張居正能想出更好的掙錢辦法,一旦嘉靖同意,那就意味著嚴黨連另一點作用也沒了。所以讓張居正說下去,萬一嘉靖聽完一高興,說,責成裕王派系的人去幹,那嚴黨倒臺指日可待。

嚴嵩當機立斷接過話頭,順便就把張居正的政策給改了,決口不提剿倭的事情,只說江浙要想多產絲綢,就需要增加桑田。嚴嵩這樣做,就能把事情的主動權掙過來。如果嘉靖點頭一同意,那具體怎麼辦,其實就是嚴黨說了算。所以無論張居正設想是什麼樣,從嚴嵩接過話頭開始,雖然名字還是“改稻為桑”,但實際上的具體內容,可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

有一點要說明,明朝的時候跟現在不一樣,那時候的戶籍制度就是定死的,比如是麥農,田地就只能種麥,是桑農,田地就只能種桑,還是世襲的。也就是麥農的兒子只能繼續當麥農。要想更改田地種植的農作物品種,需要皇帝,也就是嘉靖親自下令才行。

嘉靖一聽能多掙錢,自然願意給順水人情,立馬同意。為了顯示自己愛民如子,還特別提到了不能增加賦稅。

“改稻為桑”之所以可以實行,核心原因就是兩點,第一,同樣的田,種桑要比種麥收成高。其次,採桑養蠶,織成絲綢,賣到西洋諸國,能掙更多的錢。

但這多出來的錢到底怎麼分,那可就是不同方案,不同分法了。最後到底誰獲益,誰吃虧,那可就完全不一樣了。所以別老覺得多幹活兒的人,最後肯定掙得多。現實中,誰幹活,跟誰收益之間,沒有任何關聯。

按照張居正的設想,既然種桑比種麥收成高,那“改稻為桑”能執行,首先獲益的就是農戶。其次通過市舶司賣個國外,那錢自然應該入戶部,朝廷也能受益。

但嚴嵩,其實應該說是嚴黨,並不是這麼想的。嚴黨的想法是,種桑確實比種麥收成要高,所以應該趁機兼併土地,這樣多出的收益就會地主所有,嚴黨也就能趁機分一份。其次,絲綢通過織造局賣給外國,那錢就會流入宮中,也就是嘉靖的私人口袋。

從這就能看出,國家政策,從一個良好的設想開始,到最後實際落地的過程中,有太多太多可以影響最後結果的手段。

同樣是“改稻為桑”的國策,如果裕王派系來執行,可能做到利國利民。但如果由嚴黨來負責執行,收益可就大部分流入嚴黨和嘉靖的口袋。原來的麥農會失地,國庫會繼續虧空,變成損國損民。所以別一上來就批評什麼政策,應該認真具體的分析政策細節,因為那些細節,才是真正決定到底誰受益的關鍵。

很明顯,嚴黨的方案才更符合嘉靖的利益,因此嘉靖當即表態,應該讓嚴嵩去辦。

嘉靖的聰明之處在於,從不過問細節。因為這樣可以保留最大解釋權。雖然國策是他定的,但細節可不是。就算將來出了麻煩,他也可以一推六二五,說自己的本意是利國利民的,只不過底下人弄權,把好好地政策搞亂了,然後把具體執行的人處罰了事,自己的聖名依舊保得住。

裕王派系的人,尤其是張居正一聽嚴嵩的說法,立刻明白了嚴黨在打什麼鬼主意。畢竟同樣是“改稻為桑”這塊蛋糕,張居正和嚴嵩只是分蛋糕的方式不一樣而已,很容易就能想明白。由此,張居正第一次設想,應該借“改稻為桑”的機會,徹底把浙江搞亂,這樣嘉靖追究下來,嚴黨必定倒臺。但此時此刻還只能是設想,因為嚴黨具體怎麼搞,還是個未知數。

與大家一般的經驗並不相符,朝廷中樞的定下的國策,到了地方並不一定辦得成。尤其是那個通信不發達的年代。畢竟,山高皇帝遠,而且皇帝也差不動餓兵。朝廷雖然定下來國策,定下了基調,但具體到底怎麼執行,執行時採用什麼尺度,往往是操縱在具體執行人手中。

另外,在明朝那個年代。像“改稻為桑”這種國策,朝廷到底是怎麼設想的,哪派分別打什麼主意,老百姓都是兩眼一抹黑,根本不知道。那時候又沒政務公開,朝廷來往的公文,也不可能給老百姓看。所以在老百姓眼裡,朝廷就是一體的,根本什麼沒有派別,政策都是皇上一人定的,具體執行人怎麼解釋國策,老百姓就得怎麼聽。

最後政策執行完,就算有什問題,也都是中間的執行人給皇帝彙報。這樣看來,中間具體執行人才是整個政策的關鍵。雖然他們沒有制定政策的權利,但他們能充分利用自身手中的信息交流權,可以選擇性的只向上回報對自己有利的部分,或者只向下傳達對自己更有利的政策內容,從而做到欺上瞞下。所以很多好的國策最後往往也會被執行的亂七八糟,就因為中間的官僚系統,會按照自身利益最大化,去扭曲的執行政策。

浙直總督胡宗憲看一眼“改稻為桑”的具體政策,和鄭泌昌與何茂才的所作所為,立刻就明白了小閣老他們打什麼主意。

“改稻為桑”的國策只說把農田改為桑田,可到底怎麼改,具體政策一字沒說。胡宗憲一眼就看出來兼併土地其中的關鍵之處:麥農把田種成了桑樹,但桑樹當年是產不了多少絲的,也就是換不回足夠的口糧,那農民到時候怎麼過冬。

嚴世藩代表朝廷天天催促讓把田改了。但是農民擔心改了桑,過冬時候沒飯吃,所以堅決不肯改。一邊藉著國策急著催,一邊擔心沒飯吃,所以堅決不肯改。正好把胡宗憲夾在當中。

其實這事兒很好解決,即由朝廷出面,借糧給農民。農民有了過冬的糧食,心自然就安了,也就會自發的進行改稻為桑,畢竟種桑收益更大,等到第二年桑樹就能產出足夠蠶絲夠生活了,“改稻為桑”也就成了、這樣“改稻為桑”的收益,起碼種桑這部分歸了農民,也算是利民。

但鄭泌昌何茂才,還有背後的嚴世藩,打得主意就在這。逼農民把夏天把田改了,等到秋冬時,無米過冬,那時候就只能賤賣田地。他們正好能借機兼併土地,大賺一把。所以他們一方面不斷下廷寄,逼迫胡宗憲趕緊“改稻為桑”。另一方面,聯合各大糧行,堅決不肯借糧給農民,打的旗號就是沒糧。目的就是等農民走途無路,賤賣土地。如果按照他們的計劃執行,農民非但從“改稻為桑”當中,收穫不到任何好處,反而會將賴以為生的土地,也一起丟失。如此一來,嚴黨可是賺大發了。至於將來農民失地之後會幹什麼,他們才不管呢。

鄭泌昌何茂才可以不管,因為他倆一個是布政使,一個是按察使,到時候農民就算是造反,追究責任也追究不到他們頭上。而且如果真能按照他們的計劃執行,所有過程全部合理合法。農民夏天改桑田,是執行國家政策,冬天被迫賣給大戶,是自願買賣,橫豎都挑不出毛病。

可身為浙直總督的胡宗憲就不能不管了。胡宗憲是兩省一把手,又肩負剿滅倭寇的國家大任,浙江本來就地少人多,萬一失地的農民走投無路,開始造反,跟倭寇裡應外合,那他這個浙直總督必定難逃其咎。所以他堅決不同意這麼幹。

胡宗憲雖然不同意這麼幹,但他也沒有什麼化解的好辦法。裕王派系的人不會幫忙,嚴世藩等人巴不得把他踢出局。更何況,他已經快撐了半年了,他原本指望把事情託到6月多,這樣農時一過,就算是想“改稻為桑”也完不成了。

但沒想到就在這關口,織造局的楊金水居然談成了50萬匹絲綢的買賣。如果此刻他還繼續拖,那內閣和司禮監就會聯手對付他。這種政治壓力已經不是他能承受的了。最後萬般無奈之下,他只能上疏說明整個事情。

可他萬萬沒想到是,嘉靖居然不看。更惡劣的是,還因為自己上奏疏的事情,直接惹惱了嚴世藩。然後嚴世藩竟然想出了“毀堤淹田”的辦法,直接把事情變成了死局。如此一來,胡宗憲本想保住農民田地的策略,非但沒實現,還提前就給農民造成了巨大災難。

現實中的政治鬥爭,其實就是這個樣子。每一個方出招,對方必然就會反擊。大家就在這種相互博弈中,不斷將局面朝對自己更有利的方向拉扯。所以一個看似簡單的政策背後,幾乎每一步都包含各種複雜的利益鬥爭。但最後到底能把事情拉扯成什麼樣,就是身在局中的每一方,也都不清楚。因為參與博弈的每一方,都只知道自己會幹什麼,而不知道對方會怎麼應對。

至此,圍繞“改稻為桑”引發的政鬥,第一部分結束。這部分還主要是嚴黨自己內部,胡宗憲與嚴世藩之間的政鬥。

從“毀堤淹田”起,嚴黨、裕王派、司禮監的三派大亂鬥正式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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