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弃老”抗疫是假的,医疗资源分配困境是真的

文/关不羽

一则号称援引“瑞典政府文件”的消息在网络上传开,内容颇为耸动。

该消息号称:“瑞典政府文件明确下列人员染疫后医院将不再进行重症监护治疗:

1、年龄80岁以上不再治疗;

2、年龄60-80岁之间的,有1-2种以上基础病的不再治疗;

3、以上两类人员已经入住ICU重症病房治疗的,自今日文件生效起中断治疗,拔管让病人离开ICU病房。”

瑞典“弃老”抗疫是假的,医疗资源分配困境是真的

然而,这是一则拙劣的假消息。

所谓“瑞典政府文件”的图片清晰地显示了一家大学附属医院的LOGO,与瑞典政府毫无瓜葛。

实际上,瑞典政府迄今为止的疫情防控措施还停留在劝告和建议阶段,没有强制社交隔离,也没有封城、禁足的行政措施,甚至酒吧饭店等商业机构还在正常营业。

瑞典社会整体反应也较为平静,医疗系统没有被挤兑。

如此“佛系”的防控认知之下,何至于出这样的“弃老令”?而且,这份所谓“政府文件”中的第一、第二条还能用“战时顺序”解释,第三条“立即拔管”性质接近谋杀,怎么可能是一个文明国家的政府政令呢?

这则假消息的“灵感”来源应该是意大利疫情高潮阶段的“战时分类”。

什么是战时分类原则?

战时分类原则是在医疗资源有限的情况下,将稀少医疗资源留给最有机会存活下来的病患。

瑞典“弃老”抗疫是假的,医疗资源分配困境是真的

▲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

这意味着相较于年纪较长或已存在健康问题的患者,年纪较轻和较健康的患者将优先获得治疗。

在和平时期应用这一原则,无疑是痛苦的选择,这提醒了世人,医疗资源分配不是“排队挂号”那么简单,而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社会难题。

正常情况下,医疗机构按照“先来先得”的原则分配医疗资源。“先来先得”的好处在于原则清晰、操作简单,很少存在争议。

然而,“先来先得”分配医疗资源并没有效率上的优势。排队靠前不见得是最急需医疗救治者,反之亦然。

这在医疗资源充分的正常情况下并不明显,因为排队付出的时间成本有限,通常情况下不至于耽误治疗。

当医疗资源紧张时,医疗资源利用效率低下的问题就会变得显著。即便没有疫情这样的公共安全危机,高福利制国家的公立医疗系统中也普遍存在排队时间过长的问题。

癌症治疗“排队”三个月、半年很常见,结果是患者错失治疗最佳时机,本该投入较少资源能偶解决的问题,拖延成了更难解决、甚至无解的问题。

或者说“无解”反而成了唯一的解决方式,放弃治疗当然也就无需占用医疗资源了。靠长时间等待周期,日常的高福利医疗体系保持了充裕的假象。

但是,疫情集中爆发导致医疗资源的挤兑,让“先来先得”的弊端暴露无遗——因为等不起了。于是,不得不让“战时分类”接管医疗资源分配。

“战时分类”的资源分配标准是“最大存活原则”,目的是最大限度地利用现有的医疗资源挽救更多的生命。

最大存活原则存在伦理冲突

但是,即使是在战场上,最大存活原则的使用也存在伦理上的难题。如果只有一个抢救机会,有两个负伤人员等待救治。

一个是掌握战役关键信息的指挥官,但是他的生存可能只有40%。而另一个是普通士兵,他的生存概率是60%。

优先救治后者符合“最大存活原则”,但是前者的死亡可能引发更多的人命损失,又该如何是好?医疗资源的“最大存活”和战争的“最大存活”之间不能画上等号,伦理冲突不可避免。

由此可见,数字化的标准划下了冰冷的生死线,理由充分、效能明显,但是现实世界远比数字要复杂得多。

将“战时分类”应用到和平时期的疫情救治中,争议显然更大。人类社会对个体价值的评价并不等于“生存概率”。

一个作恶累累、判处终身监禁的壮年囚犯和年高德劭、著作等身的老年学者,医疗系统应该优先向谁分配医疗资源?有人会说,“医者仁心,所有生命在医生眼中都是平等的”。

这话当然极为堂皇,但是并没有充分的说服力。预设了“弃老救壮”的差别原则可不是什么平等,“医生平等对待所有生命”也只是为了掩饰提高医疗资源利用率的口实。

但医疗资源利用率和社会治理的效率之间也不能划上等号。

从社会层面看,选择那个壮年囚犯、放弃老年学者肯定是公共资源使用的无效率。

事实是,任何“资源分配”都涉及到优先级的评价,虽有“生命无价”等等意识形态话语的包装,本质上都无法回避资源利用效率的考量。

那么,按照市场原则的“价高者得”是否更为合理呢?“价高者得”并不会改善现有医疗资源使用效率,如果生于1930年的巴菲特砸下重金占用一个ICU,并不会增加医疗体系的救治率。

但是,他付出的金钱可以转化为新的医疗资源,提高了医疗资源的供给水平。也就是说,“战时分类”提高现有资源的使用效率,挽救更多的人命。

而“价高者得”的市场原则可以提升未来的供给,增加医疗资源的总规模,也会起到增加救治人数的作用。

“价高者得”并非想象中那么不堪。但是,由此引发的“弃贫救富”显然难以让人接受。未来的收益不能替代显著的现实不公。

在疫情这样的公共健康危机中,不能普遍使用“价高者得”作为医疗资源分配的标准。

还有一些看上去更为理想的标准被提出,比如“按照社会贡献分配资源”,抽象的原则很美好、也很合理。

可是“社会贡献”的客观标准到底存在吗?

在少子化的日本,一位六个孩子的母亲和一位科学家,到底谁的“社会贡献”更大?应该优先救治谁?一位司法精英和一位成功商人,如何衡量他们的社会贡献差异?

而且,“社会贡献”的评价是基于个体过往的成就,无法衡量未来的可能性。一个婴儿没有“社会贡献”,一个九十岁的诺奖获得者当然有。

但是,婴儿的未来有无限的可能性。假如真的使用“社会贡献”作为医疗资源分配的原则,那么“弃幼救老”、“弃贫贱救富贵”就成了实际操作的标准,甚至比任何其他标准更有“上下其手”的空间。

最理想的建构,制造出最糟糕的现实,这是人类很多悲剧的根源。

归根结底,医疗资源分配的困境在于:既要满足平等的观念,又不能放弃现实需求的效率,并且面对了多种效率评价的维度。

伦理、经济、观念和现实复杂地交错其间,不会有统一的标准答案。公立医疗体系的资源分配必须优先考虑平等,但是效率下降不可避免。

私立医疗体系被诟病为“唯利是图”,却对医疗体系的效率做出了贡献。即使在疫病的严峻形势下,私立医疗体系也在发挥效率作用。

花自己的钱去私立机构诊治,等于减轻了公立医疗体系的负担。

值得注意的是,任何医疗体系在分配医疗资源时都会折中考虑各种标准。没有哪家私立医院采用拍卖竞价制度以追求效率的最大化,公立医疗体系在预算政策制定时同样要计算成本与产出,给每个人定一个“命价”。

“生命无价”只是情感的表达,只要涉及到现实的资源分配,没有什么是无价的。因为价格就是用来计算资源稀缺程度、需求程度的工具,无法回避。

人类在资源分配的标准上永远不会找到完美的答案,效率与公平、整体与个别的冲突一直会持续下去。

而且,在任何时间节点上,总是有稀缺性的存在,寻求根本解决的乌托邦方案只会导致更糟糕的结果。

我们能做到的只是认真审视每一种分配标准的利弊,并且允许不同的资源供应方尝试不同的分配标准,在竞争中不断试错、不断平衡。

在资源分配问题上,人类做不到完美,但要避免更糟——垄断总是更糟的,甚至是最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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