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電影是去年頭號爭議片 。
在柏林電影節展映後,引發了核彈級別的激烈討論。
一方認為,它是本世紀最偉大的電影、前所未有的史詩、令人震驚的傑作。
不僅影評人不吝讚美之詞,為它瘋狂打Call。
評審團也給出了肯定的評價,頒發銀熊獎「傑出藝術成就獎」。
另一方卻稱其為「反道德的人類實驗」「令人毛骨悚然的酷刑」。
先是數名俄羅斯記者發表公開抗議信,痛斥影片中真實露骨的暴力場面有違倫理道德,對演員造成了巨大傷害;
之後,俄羅斯文化部也發出了「色情宣傳」的指控。
如果指控罪名成立,導演伊利亞·赫爾扎諾夫斯基將會面臨牢獄之災。
戰火從國外蔓延到了國內。
諸多壓根沒看過影片的網友也紛紛湧入豆瓣條目,狂打一星,痛斥其為垃圾。
這部年度爭議之作,就是——
《列夫·朗道:娜塔莎》
DAU. Natasha
一場「斯大林式的楚門秀」
說這部電影前,先聊一聊導演,伊利亞·赫爾扎諾夫斯基。
他出生於莫斯科的一個導演世家。
其父安德烈·赫爾扎諾夫斯基執導的《玻璃琴》,在蘇聯新思維之前一直被審查機構列為禁片。
《玻璃琴》
和父親一樣,伊利亞的血液裡也流淌著不安分的躁動因子。
在他15歲的時候,蘇聯解體。
但他對蘇聯有著某種特殊情結,骨子裡認為自己是蘇聯人,曾在入境英國時填寫自己的國家為USSR(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
2005年,他導演了長片處女作《四》,技驚四座。
斬獲鹿特丹電影節最佳影片、西雅圖電影節最佳新導演獎、布宜諾斯艾利斯獨立電影節最佳新導演獎。
初顯了他影片中荒誕不經的實驗特質。
隨後,他開始籌備第二部電影。
準備拍攝一部關於
前蘇聯物理學家列夫·朗道的傳記片。列夫·朗道,是一個十分傳奇的人物。
曾獲諾貝爾物理學獎,被稱為世界上最後一個全能的物理學家。
不過,他也是蘇聯大清洗運動中的受害者。
曾經以「德國間諜」的罪名蒙冤入獄,被判處10年徒刑。
關押在莫斯科最嚴厲的監獄裡,受盡各種酷刑。
片名中的DAU,正是列夫·朗道(Lev Davidovich Landau)名字中的最後三個字母。
當導演到列夫·朗道曾經生活的烏克蘭哈爾科夫取景時,萌發了一個更加瘋狂、更具革命性的想法。
他打算複製一個以1938年-1968年為時代背景的前蘇聯城鎮。
並且真的付諸了行動。
首先,實景搭建了一個佔地12000平方米的物理研究院。
將其取名為「機構」。
從建築風格、年代服裝,到使用語言、貨幣護照,甚至連馬桶的定製管道都和當年一摸一樣。
然後,通過極其嚴苛的選角標準,招募各行各業的「素人」演員。
一共有35萬人參與了此項目,其中400人是主演角色。
此外,還吸引了世界各地的名人加入。
如諾貝爾獎獲得者大衛•格羅斯、菲爾茨獎獲得者華裔數學家丘成桐、藝術家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等等。
在機構裡,他們被賦予了和現實生活中相似的角色。
科學家繼續做科研項目,性工作者繼續提供性服務,售貨員繼續銷售商品...
換言之,他們不太像在「表演」,而是到這裡「生活」。
只是與平常生活不同的是,他們要切斷和外界的聯繫,捨棄所有現代的生活物品。
還會被秘密警察密切關注著一舉一動。
體驗在前蘇聯高壓的極權體制下,人類的爭權逐利、情感扭曲、人性博弈。
如果你受不了這裡的生活,你可以隨時叫停退出。
但很多人堅持了下來,並且在這裡完成了工作、戀愛、成家的過程。
更神奇的是,經歷瞭如此高壓的集體生活。
在項目結束時,有些人非但沒有劫後餘生般揚長而去,反而對這裡戀戀不捨。
相比混亂不堪的現實世界,
我更喜歡井然有序的DAU。
DAU項目,前後跨越了十多年才完成。
一共積累了700多個小時的鏡頭素材、250萬張圖片、4萬件衣物、8000小時的聲音素材、4000份文件資料。
共製作成14部電影。
所以某種意義上來說,DAU已經不再是一部簡單的傳記電影。
而是近十年以來最神秘的實驗電影系列。
是涵蓋電影、戲劇、建築、科學、信仰等各種內容的大型實景藝術項目。
還是每天持續二十四小時的恐怖真人秀。
堪稱「斯大林式的楚門世界」。
一場「令人毛骨悚然的酷刑」
在萬眾期待下,DAU的第一部電影《列夫·朗道:娜塔莎》(序列中的第12部),在柏林電影節展映。
據說,它的原時長有8小時。
為了參展特意刪減成145分鐘的版本。
而目前流出的版本又在此基礎上刪減了8分鐘,只有137分鐘。
但僅僅觀看這137分鐘的版本,也足夠叫人毛骨悚然。
娜塔莎,是「機構」裡一家餐廳的服務員。
人到中年。
餐廳裡還有另一名服務員,歐嘉。
年輕貌美。
兩個人經常被來來往往的客人拿來作比較。
這戳痛了娜塔莎內心的年齡焦慮。
在一次歐嘉舉辦的派對上,娜塔莎遇見了「機構」高層的法國科研人員,盧克。
兩人四目相對,電光火石。
隨即,上演了真槍實彈的大尺度性愛場面 。
完事後,盧克和她纏綿悱惻,挽留她一起過夜。
這讓娜塔莎歡欣雀躍,憧憬著一段炙熱的戀情。
可第二天,當盧克到餐廳吃飯的時候,卻沒有延續昨夜的柔情,只是普通地點了飯菜。
更過分的是,臨走前只向歐嘉道別,完全冷落了娜塔莎。
於是,娜塔莎把氣撒在了歐嘉身上。
明知道歐嘉不太能喝酒,還猛烈地灌她,並且大聲地咒罵她。
影片的前九十分鐘,沒有特別令人出奇的地方。
只是描繪了一個脾氣暴躁的中年女人的日常。
但後五十分鐘,卻叫人毛骨悚然。
在觀眾毫無預料的情況下,切入一場泯滅人性的嚴刑拷問戲。
深夜中,娜塔莎突然被蘇聯國家安部的人秘密帶走。
負責審訊她的是特種部隊的高級軍官,阿齊波。
他試圖從娜塔莎的嘴裡套出,盧克的真實身份是反革命分子。
但娜塔莎和盧克僅僅有過魚水之歡,並不知曉內情。
審訊過程的恐怖之處,不僅在於肢體上的暴力,還有精神上的羞辱。
陰晴不定的阿齊波反反覆覆地折磨娜塔莎。
一會兒給她點菸,問她喝不喝茶。
一會兒就像變了一張臉似的,威脅要囚禁她三天三夜。
一會兒又溫柔起來,請她振作好好配合。
一會兒又兇暴起來,讓她赤裸全身、扇她耳光。
最過分的是,要求她把一個空瓶子插入自己的下體。
你所看到的影象,沒有特效,沒有借位。
它是真真實實發生過的。
那個畫面過於殘忍,魚叔在這裡就不放圖了。
在這樣喪心病狂的折磨之後。
娜塔莎不再堅持自己的立場,而是遵循阿齊波的意思,杜撰莫須有的事情抹黑盧克。
據說,包括柏林影后漢娜·許古拉在內的多名柏林電影節觀眾,都在觀影中途憤而退場。
他們認為這是假以藝術實驗之名,進行了一場赤裸裸的性剝削。
一部「年度最具爭議的電影」
《列夫·朗道:娜塔莎》之所以成為年度最具爭議的電影,正是因為那場性剝削意味十足的虐待戲。
你可以說它是虛假的。
因為演員始終知道攝影機的存在,隨時有喊cut的權利。
但她選擇堅持完成了這場「表演」。
在電影節上主創團隊被問到是否在拍攝過程中產生騷擾和壓迫。
他們坦然地笑著否認。
你也可以說它是真實的。
因為阿齊波的扮演者在現實中是一位前克格勃中校,娜塔莎的扮演者是一個來自性虐者妓院的性工作者。
他們或多或少在角色的身上,投射了自己的影子。
而且長期浸泡在仿真的前蘇聯極權體制下,他們的人格意志和心理健康很可能真實地受到了創傷。
娜塔莎的扮演者曾經說過:
在機構裡95%時間是我自己,
所以拍攝之後不需要回到真實的自己。
有些時候很可怕,有些時候很受傷,
有些時候很有趣,有些時候很憤怒。
真實和虛假的界限變得非常模糊。
這讓人們不由得提出質疑:
1、導演拍這部電影是出於藝術的表達,還是釋放自己的掌控欲?
2、這部電影獲獎,會不會鼓勵更多性剝削影象的出現?
3、DAU是本世紀最偉大的電影系列,還是臭名昭著的非人道實驗?
對於這場爭論,各有各的意見。
但魚叔想提醒大家的是,《列夫·朗道:娜塔莎》還只是一個很小的切面。
我們甚至還沒有看到主角列夫·朗道出場。
導演說過,在整個DAU序列中,性的部分不足10%。
但這10%的衝擊力,就已經超過了大多數觀眾的承受力。
而情色暴力還只是極權壓迫的一種顯露形態,整部DAU中,其他層面的極權主義體現,想必將更為駭人聽聞。
極權主義很容易復辟。
在《浪潮》中,一名德國高中老師為了授課,別出心裁地設計了為期一週的獨裁實驗。
令他意外的是,學生們十分快速地擁戴他為精神領袖。
在缺乏獨立思考的情況下,新納粹主義輕而易舉地捲土重來,瞬間吞噬了個體價值。
在《斯坦福監獄實驗》中,一群大學生進行了一場關於人類行為的研究試驗。
有人扮演獄警,有人扮演囚犯,在24小時內模擬監獄裡的日常生活。
那些溫文爾雅的紳士舔舐到了掌握權力的快感後,竟然真的變成了嗜血的狂魔。
在《列夫·朗道:娜塔莎》中,最刺激魚叔的不是那場虐待戲。
而是娜塔莎意識到自己抵抗不過更加龐大的國家機器,慼慼然地笑著說:
「我理解了」。
那種無能為力的投降,才是DAU世界中最讓人害怕的部分。
喬治·奧威爾在《1984》中說過:
「所謂自由就是可以說二加二等於四的自由。
承認這一點,其他一切就迎刃而解」。
你知道二加二等於四,卻不能說二加二等於四。
踩著禁忌,自我審查。
漸漸發展成媚上欺下,昧著良心說二加二等於三。
別人不同意,就要拳腳相向。
這就是極權導致的禍根。
拋開DAU拍攝形式的爭議。
無可否認的一點事實是,它撕破了現代文明社會太平盛世的假面。
它是一頭沉睡的深海巨獸,隨時可能醒來,把平靜的海面攪動波濤洶湧。
而這,才是我們最應當恐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