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普照 悲喜自渡 | 新力量

陽光普照

悲喜自渡

文 | 李墨波

陽光普照 悲喜自渡 | 新力量

《陽光普照》開始於一起少年傷人事件,阿和因為傷人事件被關進少年輔育院,讓一個家庭被甩出原先的生活軌道,走上不辨方向的泥濘和艱難。然而變故又生,阿和的女朋友因為懷孕找上門來,哥哥阿豪的自殺更讓這個家庭雪上加霜。阿和出獄後,雖有心迴歸正途,但菜頭不斷糾纏,往事的陰影依然籠罩。為了幫阿和擺脫陰影,父親殺了菜頭。生活還在繼續,太陽照常升起,人生多艱,無論方向是否正確,只能走下去。

楊德昌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以少年殺人事件結束,而《陽光普照》以一起少年傷人事件開始,似乎是一種記錄的延續。事實上,《陽光普照》的剋制沖淡和大氣蒼茫正是繼承自臺灣電影的創作譜系,一脈相承。影片對於社會生活的記錄表達多少可以看見楊德昌的影子,而“陽光普照”這個意象所呈現出的哲學意味,又可見侯孝賢的影響。

侯孝賢當年拍《風櫃來的人》時找不到方法,看完沈從文自傳後“頓覺視野開闊,感覺到作者的觀點,不是批判,不是悲傷,其實是種更深沉的悲傷。沈從文看人看事不會專在某一個角度去挖、去批判,那些人的生生死死在他的文字裡是很正常的事,都是陽光底下的事”。這樣對於生死和苦難的俯瞰的視角,以及冷靜疏離的敘述,恰是《陽光普照》的追求。

如果俯瞰人生的沖淡在侯孝賢和楊德昌那裡是由固定機位的長鏡頭造成的一種距離感,在《陽光普照》中,則更多的是一種剋制的敘事態度。導演鍾孟宏對於故事和人物具有嫻熟的掌控力,不溫不火,從容老到,不動聲色,處處留白,在敘事上冷靜、隱忍、疏離,以出世之心講入世之事,不渲染苦難,也沒有誇大希望,雖口吻冷峻,又分明能感到一種悲憫的氣質。面對滄桑世事,攝影機只是記錄和言說,並不偏倚,有一種無為在其中。

在侯孝賢的《童年往事》和楊德昌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中,對於家庭生活的書寫,因為回望的視角而染上浪漫溫煦的色調,《陽光普照》則直面當下,沒有了時間的緩衝和沉澱,少了些詩意,多了些冷峻。在《風櫃來的人》中,年輕人更多的是一種迷茫和無所事事,而阿和和菜頭們,則須直面生活的殘酷。由鍾孟宏親自掌鏡的電影畫面華麗而細膩,太陽照耀下,事物都呈現出色彩上的明豔,然而即便是在暖色調中,也能感受到一種徹骨的冷。

同樣是表現家庭生活,楊德昌的《一一》展示了中產家庭的煩惱,《陽光普照》則對準中下層的普通家庭,更為貼近社會現實,或可窺見臺灣社會的問題所在。從導演《第四張畫》到參與制作《大佛普拉斯》,底層邊緣人群一直是鍾孟宏關注的對象,注入了一個電影創作者的人文關懷。他喜歡將鏡頭對準苦難,以精緻的視聽語言在苦難中開出電影之花。這些電影展示了臺灣社會破潰的一面,不僅直面底層人群的現實困厄,同時也探討人們的精神困境。

影片中,父親阿文和母親琴姐面對生活採取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代表的是兩種價值觀,因此涉及的探討可上升至哲學層面,甚至見出儒釋道的差異,由此看去,這樣一箇中國家庭,或許更具典型性和更廣泛的討論意義。

這樣涉及世界觀和人生觀的嚴肅探討,讓電影中那些日常場景,具有了某種象徵性,也寓涵了更多深意。無論是反覆出現的駕校口號:“把握時間,掌握方向”,還是或寬或窄或上或下的道路,以及天空中陽光與烏雲的博弈,都成為人生境遇的暗示,也呈現出耐人解讀的哲學意味。

父親阿文在駕校教人開車,日常工作就是教人把準方向,輸出“不可跑偏”的訓誡。父親更像儒家,守護規則和倫常,宣揚一種積極入世的人生態度,在他眼裡,“人生就像是一條路”,只需“把握時間,掌握方向”,按部就班,分秒必爭,就能走好人生路。然而人生無常,哪裡才是正確的方向呢?一貫主張要掌握方向的父親,最後卻選擇鋌而走險:殺掉菜頭,以此來解決生活中的難題。命運常常不遂人願,在現實的苦難面前,沒有什麼不可以放下,沒有什麼不可以接受,活著成為惟一的人生哲學。

母親琴姐則用坦然和愛去面對一切,既有道家的淡泊,又有佛家的超然。這樣的一種人生態度與其說是自我的覺悟,倒不如說是被生活打敗後的被迫選擇,是面對無力把握的現實生活的精神勝利。正如母親美容師的職業,無論遇到怎樣的面孔,都竭力使他好看起來,以手中脂粉努力粉飾無奈現實。願望總是好的,然而造化並不按個人意願設計,世間事情不如意者十之八九,顯出人為經營之無力,倒不如無為,對於襲來的一切,選擇坦然接受,任你風吹雨打,我自心安。

兩個兒子也代表著兩種不同的人生。哥哥阿豪懂事優秀,被父母寄予厚望,走在充滿陽光的正途上。他事事求完美,沒有考上理想的大學也要復讀一年。他對別人都很好,喜歡把包袱都扛在自己身上,直到不堪重負,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

而弟弟阿和則是個問題少年,打架鬥毆,任性頑劣,走上邪路,直至進入少年輔育院。他不願把父母的期許揹負在身上,讓父親深感失望。輔育院中有一場戲頗具象徵意義:阿和拉車下坡,車子越來越快壓迫阿和,阿和索性甩掉車子,衝下陡坡。人生正如負重前行,哥哥被負重的車輛碾壓而亡,而弟弟選擇扔掉車輛,任性狂奔。

哥哥和弟弟像事物的兩面,一個永遠正確,一個滿是錯誤;一個處在陽光中,一個長在陰影裡;一個厲害,一個無能。然而,事情又向相反的方向轉變。“哥哥厲害到只做錯過一件事,就是從高處跳下來。”而弟弟依然在陰影中苟活。對與錯,強與弱,陽光與陰影,正道與邪路,孰是孰非?這是人生的提問,也是生活教給阿和的辯證法。

太陽底下無新事。陽光公正,普照萬物,陽光又無情,總有無力照耀的地方,形成陰影。世界上的事情,總是一半一半,不能全是陽光,也不能全是陰影。而陰影中的人們只能等待日頭慢慢轉過來,照在自己頭上。我們不知會被命運投放在哪個路口,也許是漫無方向的沼澤地,也許是車輛轟鳴的高速路,這時候,別無他途,只有走下去,直到找到新的道路。人生就是這樣,不知從何處來,也不知到何處去,細一想全無意義,就像影片結尾處,阿和和母親隨便拖一輛單車來騎,只管向前騎,誰又知道哪條才是對的路呢,只有太陽在天上普照。

本文發表於《文藝報》2020年4月24日8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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