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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南柯一夢
1993年,冬天,她在紐約曼哈頓安靜辭世。
那年的12月,可曾大雪紛飛,或者風和日美。
已經不得而知。
當我初聞黃蕙蘭這個名字,她已經開始衰老。
但我仍記住了她年輕時候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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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富貴花
明漪絕底,奇花初胎,1893年,伴著一聲啼哭,黃蕙蘭在現在的印度尼西亞雅加達呱呱落地。
她是血統純正的中國人,那時印度尼西亞還名爪哇,父親為東洋華僑首富,母親則是爪哇中國城內第一號美人,還是在她祖父那一輩的時候,一家人便自北而來,爪哇島上紮了根。
她的父親子女極多,卻偏愛這個嫡室所生的小女兒,命中註定,她含著金湯勺出生,要在爪哇那片熱帶土壤上長成一株奇美的人間富貴花。
小時候的生活奢華到繁複。
在她還不滿週歲的時候,父親打破荷蘭人禁令,舉家從中國城遷出到了三寶壟歐洲人區的大房產裡。
那是一片佔地200多畝的大府邸,地板鋪滿意大利大理石,主宅自帶花園,園中有假山涼亭,人工小溪與盆景,花園後面則是一個私人動物園,僅負責維護房子的傭人便40有餘,維護園地的園丁頭的手下更是用了50多人。
在她的晚年自傳中曾提到,當她還不到三歲時,她的母親便將一條帶有一顆80克拉鑽石的金項鍊圍在她的脖頸上,只是鑽石太重,在她幼嫩的胸脯肌膚上留下一條印痕,於是她的母親吩咐傭人收起來,等她長大些再戴。
長大卻也並沒有再戴,因為又出現了更新的,琢磨的更好,更吸引人。
首富掌上明珠的身份與父母親的溺愛,養成了她揮金如土的生活習慣,但財富賦予她的芳菲並不限於穿金戴銀,華冠麗服,還有西方先進的教育。
她沒有接受過學校系統的課程學習,卻精通荷蘭語,馬來語,英語法語等六國語言,騎馬,開車也未落下,音樂,舞蹈,書法,美術皆有家庭教師授課,更是信手拈來。
但她的年少時代還是有所缺憾,畢竟幾乎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錢財也沒有辦法填平父母感情不和的巨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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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居歐洲
當她的母親魏明娘15歲之時,便被紅漆描金的花轎接到了黃家,拜了翁姑,從此一生不可離婚,不可再嫁。
只是舊社會的習俗束縛了她,卻放縱了她的丈夫。
父親產業不斷擴大,母親僅生兩個女兒,姐姐琮蘭與她。
傳統的習俗是兒子傳宗接代,掌管事業,於是,她的父親開始納妾,這是家庭破碎的開始。
再回顧童年時,黃蕙蘭只說:一家人生活的方式就像夢境。
而這夢境都是很短暫的。
因為明媒正娶的妻子實在忍無可忍,便帶著兩個女兒遠居歐洲,他們一家人再也沒有共同生活過。
最先是定居倫敦,那是黃蕙蘭通宵達旦跳舞的城市。
她白天穿齊小腿的中裙,晚上穿齊踝的長裙,服裝要在最受歡迎的倫敦服裝師那裡買。
剪掉已及小腿的長髮,她從閨中名媛搖身一變成了時髦女郎。
時隔多年,回顧那段十里洋場的繁華光景,她仍然自信如初:如果你能想象一位中國摩登女郎的模樣,那就是我。
那幾年,她過的自在和寬綽,畢竟擁有父親這個強大的財力後盾。
她要置辦新潮服飾,買雙座戴姆勒汽車,寇松街的小別墅,僱請侍女與廚師,如果負擔不起,直接將賬單寄給父親便是。
頻繁出入豪胄之所,她最賞識的還是公爵之輩。
她滿懷憧憬的希冀未來,將來要和一位公爵結婚,那樣可以在信紙上印上一個公爵冠冕,並且戴上公爵夫人的寶冠。
她並不缺錢,但缺名氣,富裕有餘,便求富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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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往後餘生
三年又三年,公爵遲遲沒有合適人選,外交官卻迎面走來一位。
佔據她往後餘生的那個人是突然出現的,兩人從結識到結合,不過寥寥數月。
"民國第一外交家"顧維鈞在黃蕙蘭姐姐家做客,目光頻頻望向鋼琴上那位少女的照片時,心思便不言而喻。
那是黃蕙蘭的一張藝術照。
當她的姐姐寫來約見信件,告知名譽全球的青年外交家對她一見鍾情時,黃蕙蘭正在摩納哥愛麗絲王妃邀請參加的高級舞池中央蹁躚蝶舞。
那時候沒有辦法撥動命運的指針提前看到,此番走下意大利的考究舞臺,會即將踏上另一個特殊的國際外交舞臺,為期,三十年有餘。
他們的初見是在1920年,黃蕙蘭從意大利回到巴黎的第一個晚上,她的姐姐設了接風洗塵宴,顧維鈞的座位就安排在她的旁邊。
32歲的顧維鈞適時新鰥,他的上一任妻子不久前因流感離世。
雖然黃蕙蘭對第一次見面時顧維鈞的穿著和髮型始終持吐槽態度,但容貌總歸是一表人才,因為顧維鈞不僅是當時最年輕的中國外交官,還是民國三大美男之一,另兩位是梅蘭芳,汪精衛。
宴會結束後,顧維鈞作為駐美中國公使的第二代表,被安排到一處很漂亮的住所,位於鍾情路。
坊間有戲言,顧維鈞受到那所住宅的魔法,變得"鍾情"起來,他或許有鍾情的一面,但對象並不是黃蕙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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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作他人婦
見過面後的兩人便頻繁來往,黃蕙蘭在傳記中提到了她的兩次心動。
第一次是在晚宴後第二天,他們結隊去楓丹白露郊遊。
顧維鈞來接她,配有司機的轎車,是由法國政府供給,她也有一輛轎車,是自己花錢買的,可是政府提供的交通工具和享受特權的外交牌照是花錢也買不到的。
第二次是顧維鈞帶她去看歌劇,在歌劇院他們坐的是由政府保留的國事包廂,這也是她父親都買不到的位置,因為是專門為要人們保留的。
顧維鈞為了抱得美人歸下了一番辛苦功夫,從不間斷給黃蕙蘭送糖果和鮮花,大忙人一個卻能一天找她好幾次,甚至為了見她而第一次去了美容院,當然也是最後一次。
事實上,顧維鈞用來贏取黃蕙蘭心許的時間很短,短到只有一個為期幾周的會議那麼長。
會議接近尾聲,便是顧維鈞去往美國之時,聰明如他,肯定猜到,黃蕙蘭最動心的是財富買不到的那一部分,白金漢宮,愛麗捨宮和白宮的世界。
所以他的求婚來的開門見山。
"我到那些地方進行國事活動時,我的妻子是和我一起受到邀請的。"
"可是你的妻子已經去世了。"
"是啊,而我有兩個孩子需要一位母親。"
"你的意思是說你想娶我?"
"是的,我希望如此,我盼望你也願意。"
並不那麼真誠的求婚誓言。
以至於後來者提起顧維鈞與黃蕙蘭,最先想到總是他們政治聯合,各取所需,無關風月。
黃蕙蘭是猶豫不決的,二十多歲的女生,渴望被珍惜被關注,她還在細細考量這門婚事時,她的母親與姐姐已經有了結果並且統一了戰線。
顧維鈞具備了她母親夢想中女婿的各種條件,並以能有這樣一位乘龍快婿感到自豪,她的姐姐也和她說:顧維鈞並非平庸之輩,往後你將成為"馬丹,顧維鈞",旁人都要稱呼你為"高貴的夫人"。
也許是母親和姐姐的推波助瀾,也許是真心喜歡,黃蕙蘭答應嫁給顧維鈞。
持反對意見的只有她的父親,糖王黃仲涵,但是抵不過她母親的堅持,不滿便表現在不來參加女兒的婚禮。
婚期定在1920年10月2號,倉促而隆重。
印尼糖王的愛女,嫁妝也自是華貴至極。
有最新款的水晶宮勞斯萊斯,還有一盒一盒的亞麻布枕頭罩,每一副都釘上一套玫瑰花形的金扣絆,每朵花的中心鑲一粒鑽石。
訂製的一套36件餐桌器皿來自攝政街,湯盤和菜盤都是全銀的,沿口鑲金,甜食碟和調味碟都是金的,水晶玻璃的香檳轉酒瓶上裝著金蓋子,刀叉餐具也是金的。
並且特意從中國定做了金的座位名片架,鏨雕著中文"顧"字,一面花紋是龍,代表男人,一面花紋是鳳,代表女人。
人生可喜,黃蕙蘭與顧維鈞在布魯塞爾的公使館客廳裡進行成婚儀式。
冠蓋雲集,賓客滿堂,那時候想走的歸途應該也是白頭偕老。
嘉禮成,良緣締,黃蕙蘭對未來的一切充滿幻想。
然而最先找上門的相處模式是顧維鈞不解風情的面孔和永遠停不下來的公務。
結婚當天夜晚,黃蕙蘭特意換了一身晚裝,關注工作的顧維鈞沒有抬頭看過一眼,這夜也沒有洞房花燭,因為婚禮結束他們便得乘夜車趕往日內瓦,顧維鈞需要出席的國聯大會就在隔天召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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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東最美麗的珍珠
這是他們日後相處的常態,能單獨待在一起的機會很少,顧維鈞的日程填滿了大會小會,在家需要親自起草每天向北京彙報的電稿,或者則是向他的秘書們口授演講詞。
但黃蕙蘭也並無太多怨言,因為很快,她也開始進入一個新的角色,作為"遠東最美麗的珍珠"與國際接軌,她很快成為各個俱樂部的榮譽會員,亦是上層社會晚宴桌頭的座上賓,終於有一方舞臺可以施展她的交際才華,各種活動令她如魚得水,樂在其中。
在社交場上談笑風生時,她不拘一格的著裝與居所,亦成為人們津津樂道的茶餘飯後之事。
有一次到了華盛頓,黃蕙蘭住在中國使館內。
她的臥室高貴考究,門漆成綠色,牆壁刷成淡紫色,天花板刷成鮮藍色,鋪上中國地毯,擺上中式衣櫥,隔上中式屏風,繞室懸掛中國宮燈……
第二日,竟有很多女士與男賓皆為參觀她的臥室而來,而且《生活》雜誌還特意拍了彩色照片,不日發表。
她在外國的臨時住所尚且如此豪華,中國更不必說。
他們在一個秋天細雨連綿的日子,登上凱伯爾號,回中國。
黃蕙蘭在北京獅子衚衕找到了她理想中的住所。
傳說是當年吳三桂為陳圓圓所建。
那是一座佔地10英畝的城內府邸,有200間房屋,一連串優雅的廳堂院落組成,每一處都用不同顏色的屋瓦蓋頂。
顧維鈞向一位前政府官員借來居住,黃蕙蘭卻不滿於住借來的房子。
於是豪擲10萬元買下府邸,並且用15萬元加以翻修改造。
奢侈設施甚至包括一套新裝的暖氣系統。新式的浴室,跳舞廳,哈巴狗圈等一應俱全。
她的時尚能力亦是數一數二,堪稱民國第一時尚icon。
聽說當年宋慶齡住在黃蕙蘭北京的家中,也要去看她的衣櫥參考如何穿衣,正是受了她的啟發,才開始穿旗袍。
美國《VOGUE》雜誌評選1920-1940年代"最佳著裝"的中國女性。
黃蕙蘭力壓一眾名媛,奪得頭籌,登上雜誌封面。
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在2015年展覽了一件她的中式旗袍,做工之精細,驚豔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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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便為潮流
關於她的美貌與前衛,也許你也聽過幾個關於她的故事。
第一個:
香港有些人把老式古董繡花裙子遮在鋼琴或沙發上作為裝飾。
就像一度使用馬尼拉來的長穗披肩似的。
這些繡花幔子對傢俱並無好處。
它沾惹塵土,而且有一種小家子氣,因為這種舊繡貨到處都有,而且很便宜。
她買了不少這種老式裙子,常在晚上穿著。
後來她在巴黎穿出去,卻引起了轟動,把它的價格哄抬得很高。
最後她在店裡看到一件尺寸只夠孩子穿,而且是經過不髙明修補的,居然標價300美元。
第二個:
有一年冬天她因為皮膚病不能穿襪子而光腳去了上海。
不過沒有告訴別人原因。
於是上海的婦女便接二連三在大冷的冬天也把襪子脫掉了。
後來她的皮膚病好了,重行穿上襪子。
她在想這些人一定會感到莫名其妙吧。
第三個:
她剛回中國時穿西式服裝,打扮時髦。
一些雅緻的婦女們借鑑西裝上衣和長褲的樣式。
並且做西洋髮式,上法國美容院。
而她則開始選用老式繡花和精緻的絲絛,精美的中國綢緞,古色古香。
按照她的身材,服裝交給一位上海裁縫。
後來上海漂亮的婦女們也處處效仿,丟了西服,寵愛旗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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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孩子在中國出生
但是關於她,還有三個鮮為人知的愛國故事。
第一個:
有一次,他們夫婦出使美國。
那裡的波特蘭使館歷經風雨飄搖,顯得破落。
她認為中國的使館代表了中國的門面。
於是請求自費修繕,並且購置新傢俱和辦公用具。
各種整修工作她皆親力親為。
因為過度勞累,她在懷孕四個月的時候卻不幸流產。
第二個:
1921年,她陪同顧維鈞參加華盛頓的一項軍備限制會議,那時她已有幾個月身孕。
1922年1月30日,星期天晚上她在摩蘭樓生下她的第一個兒子。
她堅持在家中分娩。
因為摩蘭樓是中國代表團的住所。
她要讓她的孩子在中國領土上出生。
兒子降生的消息被寫在紙條上從會議室門下塞進去傳到顧維鈞手中。
這次會議,爭取回了被日本霸佔的山東主權。
第三個:
有一年,北京一家報紙發表文字指責她養的狗太多。
本是刻薄之談,一笑而過也無傷大雅。
黃蕙蘭卻真的賣掉小狗,用獲得的錢加上餵狗飼料費用及3個養狗傭人的工錢在公館大門外設了一所粥廠。
從早晨8點到晚上6點供粥。
在冬天給年老無靠的窮人發放棉衣。
還在北京城門外設了水槽供往來的馬和駱駝飲水。
她維持這些慈善設施直到1936年離開北京去法國為止。
無疑,她是一位偉大的中國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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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不散的宴席
她和她的丈夫成雙出入社交場,配合默契,本以為應該同衾共枕,直至百年。
不過後來他們最默契的行為竟是共同粉飾太平,婚姻其實早已一地雞毛,名存實亡。
1956年,長達十幾年的分居之後,他們還是協議離婚。
1959年,顧維鈞再娶。
黃蕙蘭只此一婚,晚年,她一直固執的仍以顧維鈞為丈夫,但是於顧維鈞,硃砂痣也許已成了牆上一抹蚊子血,白月光成了胸口一粒飯黏子。
顧維鈞留給四任妻子的評價分別是:
第一任妻子張潤娥是主命(包辦)。
第二任妻子唐寶玥主貴(總理女兒)。
第三任妻子主富(首富女兒)。
第四任妻子則主愛。
整整36年,他是否在意她,沒有答案。
晚年的她獨自生活,她的母親與姐姐,還有一些好友皆先她而走。
少時的巨大府邸上了鎖,鮮豔往事也在灰塵下褪了顏色。
她帶著她的小狗,退了女僕,自己做飯,自己生活。
她會做蒸魚,放上小蔥、鮮姜,佐以豆豉。
豆豉像一顆顆小橄欖,是她單獨在唐人街買回來的。
她會做雞肉,配上青椒、玉蘭片和香菇。
一人吃飯,以前的象牙筷子收了起來,也不再執著哪一件珠寶或翠玉。
她做簡單的家務,去市場採買材料,每天在住所附近的小公園裡遛狗。
生活迴歸簡便,唯一不變的是她的優雅與精緻。
歲月紛至沓來,她卻依然保持著年輕時的體重,從不穿圍腰。
每天早晨她會精神抖擻的做操,踢腿。
她還能非常舒服的在地板上打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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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真國色
世事大夢一場,人生幾度秋涼,夜來風葉已鳴廊。
晚年的黃蕙蘭卸下公主擔,修得女王心,生活平靜而安寧。
但是撥開民國的霧簾,還是一眼便能看到她,即使芳華萬千。
只有她是牡丹。
落盡殘紅始吐芳, 佳名喚作百花王,
竟誇天下無雙豔, 獨佔人間第一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