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方散文:夜與夢

夜與夢

李南方

在這個世界上,我們生活不過百年,僅僅據守地球一隅。可是,因為歷史進入了我們的心靈和夢想,宇宙進入了我們的心靈和夢想,而我們的心靈和夢想也走進了歷史,走進了宇宙,並與歷史同行,與宇宙同在,於是,我們似乎存在了千年,甚至數千年,我們的生命似乎從遠古開始,我們似乎走遍了群星,那些壯闊無垠的景象就在我們眼前,那些動人的光輝永不磨滅。不僅如此,我們所思所念、所敬所愛的人,即使不再相逢,也能在我們的心靈和夢想裡聚會,和我們生活在一起。這就是記憶的力量。這就是我為什麼要記錄夢想,記錄那些時空之外的生活的原因。

——題記

我喜歡白晝以外的時光,喜歡所有的夜——幽遐燦爛的星夜,縹緲澄澈的月夜,喧噪、紛譁、驚怖、暴烈的雷雨夜,凜冽、峻厲、混茫、寧靜的風雪夜……任何夜所具有的不可言說的玄邈和深奧,都無不讓我著迷。

我常想,喜歡夜的人,也許是因為有過多的陰柔氣質、浪漫情懷和神秘意識。然而,夜又是遼闊深沉、博大壯美的,那愛夜的人,也必有如此胸襟。這大概是不會錯的。坦率地說,這也恰是我自身精神的寫照。

很小的時侯母親就對我說:“天上的星地上的人是對應著的。那些英雄好漢,文武豪傑,都是星 宿下凡。他們死後,靈魂又回到天上,有的還會重新降世再返人間。”她認為,世界萬物皆有靈,日月山川風雨雷電都各有神靈司掌。那時我幼稚的心靈對此深信不疑。我家貧苦,但母親出身於豪富之家,她多聞有識。從母親那兒,我知道了牛郎織女的故事,知道了月亮上有仙人玉斧永遠砍不倒的梭羅樹——不知為什麼不是後來所見文字記載的桂花樹——因為那神樹隨砍隨合,天帝以此懲罰那獲罪的仙人。母親常常是在夜間給我講述這些神話,我的心靈常常由於這些神話而遠舉高飛。這大概就是我愛夜的根源。而這些來自母親的文化滋養,影響了我一生的興趣和精神趨向。儘管後來樹立了科學的世界觀,我不再相信有統治萬物的諸神,但我始終沒有放棄對遠離大地的宇宙奧秘的沉思,沒有放棄對神秘夜空心往神馳的仰望與追詢,並由此獲得了許多寶貴的東西。

最初,我唯一喜歡的是夏夜,是銀河飛瀉、群星閃爍的夏夜。在我少年時的印象裡,那樣的夏夜,無垠的天空,像是一幅深藍色的撒滿熠熠生輝的鑽石的絲絨巨毯。在全村數百人相聚乘涼的巨大草坪上,我時常鋪一張破舊床單席地而臥,然後旋覽那浩瀚的星空,試圖將它全部納入我的眼睛,裝進我的心靈。我不僅對隔河相望的牛郎織女愣發懸想,還會在無聲的追問裡,用清亮的目光去尋找那顆屬於我的星。我儼然是一個超凡者,相信那繁花競綻的天堂也有我的位置。

有時,晴朗的星空高懸著明月。它像一棵濃蔭廣被的大樹,會遮蔽許多無名的星星,但是那些最亮的星還照樣眨著眼睛。而且當我仔細搜尋時,我能看見那些被遮蔽的星星並沒有消失,它們只是在月亮銀色的光幕後隱隱運行,像遊移的燭光,似乎顯得更加遙遠。不僅如此,有些星星還像新發芽的種子,不斷破殼而出,越來越多,使原來沒有星星的地方也隱隱約約佈滿了星星。這極大地增加了我追索它們的興致。

每當這樣的時刻,我都睜大著眼睛編織著美麗的夢。我彷彿飛上了天空,在群星之間巡遊,並和它們對話。我的心靈因此變得遼闊而璀璨,那些幽深的光芒似乎在尋找透射的窗口,讓我的心情微微激動而感到快樂。但是能讓我把這快樂抒發出來的場所,還是在我熟悉的人們中間,因為大地也像天堂。整個大草坪是一個真正的樂園。老人們在拉家常、敘舊聞、講故事;青年們在談天說地、鳴琴放歌;母親們在哼著她們紅顏如畫時唱過的小曲;孩子們在奔跑跳躍打鬧嬉戲,或者在草叢中、屋簷下追逐流螢——捕捉那些大地上的星星,他們始終帶著歡笑。此時此地,全村人擁有的文化都可以盡情地釋放出來,造成一種無拘無束,多姿多彩的生活氣息。於是星輝月華之中,飄蕩著各種有聲無聲的語言,包括沉睡中的人們發出的模糊或清晰的夢囈。這就是養育我的搖籃。

我天性浪漫而快樂,儘管我是一個窮孩子。像喜歡夜一樣,我從小就喜歡歌唱。我會唱凡是我聽到的各種歌曲。每當晴朗的夏夜,幾位多才多藝而會弄樂器的叔叔,就拉著我,用他們的管絃之聲為我的歌聲伴奏。而我的歌聲,就像夏夜的風一樣清澈悠揚。因此,從少年時代起,我就是那個大草坪上的夏夜之星。

曾經有一個夏夜,我又在聚集著數百人的大草坪上放聲歌唱。第二首歌剛唱完,一個小夥伴跑來對我說:“有人叫你!”我立即跟著他,來到大草坪東邊那棵高高的皂角樹下。叫我的人是一位二十歲左右的女子。她坐在一把小靠背椅子上,朦朧的月光映著她美麗的臉龐。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她。“你唱得很動聽,嗓音很好。”她誇獎說。接著又問我的名字和其它一些事情。語氣和藹而親切。事後我才知道,她是一位軍官的夫人,她丈夫姓萬,是我們村裡的人,長我兩輩,我要叫她奶奶。她是來鄉下作客的,沒幾天她就返回了武漢的孃家。

受到這位城裡來的珍貴客人的賞識,我自然高興,卻沒有想到,她接下來給我的嘉獎讓我終身難忘。

沒過多久,我收到一份厚厚的郵件,裡面裝著的是《劉三姐》和《洪湖赤衛隊》這兩部歌劇電影的全套歌片。那是一種用洗像紙印製的帶彩色劇照的歌片,它是那個時代的流行物。但對我來說,這是一件不尋常的贈禮,它寄託著一位天使般的好人對一個非親非故的窮孩子真誠而殷切的愛護、支持、鼓勵和希冀。在我長大成人離開故鄉之前,這位名叫顏廣和的年青奶奶再次來到婆家時,我們又見過一面。此後,她跟隨丈夫去了大西北,但她時常在打聽我的消息,只要有機會便託人捎來遙遠的問候。她那顆美麗善良的心像一顆星辰,穿越漫長的時空一直照耀著我。可我至今沒有任何回贈,然而又總在準備著回贈的光輝。

我的夏夜歌聲,還打動過另一位青年女性。這位模樣清秀的青年女性,是武漢音樂學院聲樂系學生,她以某工作隊隊員的身份來到我們村子。那時,我在讀了四年小學後因貧困輟學,重新成為放牛的孩子。我不曾想到,我的歌聲能夠“誘惑”這位天生的“百靈鳥”,她竟然抽空和我一道上山放牛,一同在白雲天和綠草地之間盡情歌唱。她鼓勵我說:“你不能再讀書不要緊,你將來會成為一個很好的民間歌手的!”她住在我們村裡的時間很短,但她留在我心中的時間很長。儘管我的少年光陰和她的青春歲月都已遠去,可在我記憶中,相見的還是當年的面孔。儘管我到頭來什麼歌手也不是,可她的話我一直牢記在心。我牢記在心的還有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叫李根。遺憾的是,我不知這位大姐姐後來的人生舞臺和藝術舞臺在何處。可無論她在何處,直至今日,那歌聲和話語的紀念依然如新。

進入青春之後的多思的年華,我迷戀更多的是月夜,是皓彩鮮光漫天噴灑的月夜。在大海之濱,我曾久久地沉浸在那月引潮聲、潮分月影的水天世界。在群山之中,我一味陶醉於月夜的孤旅,往往在夜深人靜之際離群而去,躍足登上奇峰峻嶺,讓自己抵達身飛天宇、獨攬皓月的幻境.

我對月夜的迷戀,源於月夜引發的歌唱,也源於歌唱引發的夢想。於是,月夜、夢想和歌唱,便成為我生命中不解的情結。一次,在陰山之北的旅行地,春天的大草原麗日流空,鮮花遍地。置身於神聖敖包前,那首誕生於大草原的情歌,那首魅力永存的《敖包相會》,突然被我高聲唱起。我忘了那是白晝,忘了同行的旅伴和導遊的主人,以為“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就像少年時代在故鄉月夜裡的歌唱,我還是那樣縱情不羈,還是那樣魂牽夢繞,為了不滅的眷念敞開懷抱。那時,我眼前和我心中呈現的,正是星月同輝的浩夜,還有我心中的戀人——我正在“等待著”的美麗的姑娘。

在與命運相連的寫作生涯裡,我年復一年地經歷了所有的夜。我把所有的夜都裝進了心靈,裝進了夢想,也把心靈和夢想都投入了所有的夜。其實,我投入夜的不止是心靈和夢想,而且是整個生命。我讓自己的生命伴著心靈的呼喚與應答,伴著夢想的構建與升騰,在所有的夜裡燃燒,與夜的黑暗、光輝和聲籟融為一體。那些浩瀚的夜,使我忘了世間的俗念,也忘了春夏秋冬的往復循環和夜本身。夜的深處是明亮的,我的全部感官因此異常敏銳、機靈、悠長而細膩。它們讓我穿透黑暗,邁向遙遠,讓我走近自己,看清自己,讓我走近世界,看清世界。在那些沒有白晝的歲月,我蒙受了夜的莫大恩賜。夜把無數珍寶撒進我的心靈,以使它們備增光彩,然後又讓我傾吐出來。我用這些瑰麗之材,建造起一座能容納宇宙的神聖宮殿,一座聳立於精神之巔的燦爛的夢幻之城——那就是我的詩篇,那些觸目生輝的語言作品。

像是在綿延無盡的極夜裡跋涉與漫遊,我己經跟隨著夜走過了極遠的路程。夜迷惑著我,如同勾魂的鬼魅,但夜是真誠的,我是真誠的,它讓我自由的靈魂自由飛翔。夜點燃我,用它的溫柔、安謐、酣甜、繾綣,用它的空寂、玄幻、蕭瑟、悲涼、孤獨、恐怖,用它的一切,引導我前進一—朝著群星的森林奔去,朝著夢想的森林奔去。

也許因為戀夜的原故,我拒絕白晝。我認定白晝是世界的面具。它給沒有色彩的東西塗上色彩,讓沒有光輝的東西射出光輝。夜無須偽裝,那些背後隱藏著猙獰的笑臉,只有在白晝才會張揚。除了在夜的邊緣和晝的初始升起的朝陽,能以新鮮的氣息、蓬勃的生機令我傾心,它往後的行程就不再動人。白晝僅此而已。可是夜與夢的美妙永存於心。

1999年5月15日

作者為資深新聞工作者,詩人,散文家,楹聯家,攝影愛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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