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医院抢救间来了个女硕士,27岁,168cm,25kg

「故事」医院抢救间来了个女硕士,27岁,168cm,25kg

*【苍衣社】刊发的都是基于真实改编的故事

【非常病例】是实习医生王婧在苍衣社开设的故事专栏,记录她在医院遇到的令人动容的故事,旨在以医护人员的视角聚焦医疗现场,解读生命的残酷,真实地呈现这个不完美的世界。


这是 实习医生 的 第 03 篇 病历手记

本期病历:疑似神经性厌食症

时间:2018年

地点:北京

人物:王婧、患者,大妈

全文10653字,阅读约需11分钟

「故事」医院抢救间来了个女硕士,27岁,168cm,25kg

早上6点,我靠在谈话区的椅子上,抱着一摞整好的病历心满意足地伸懒腰。

再过几个小时就下班了,没收新病人的夜班,简直爽到起飞。

我脑袋放空,正掰着指头数今天周几,早饭有没有炸馒头片时,带组二线的周老大看了轮班表,字正腔圆的河北口音从前台响起:“小兔崽子,过来收病人!”

我打了个抖,因为目前待在科室里的小兔崽子,就我一个。在周围饱含同情的笑声中,我含泪离开谈话区,摸着饿了一宿的肚子出门。

到了前台,周老大已经在看片子,患者家属正在挂号,折叠床从抢救间正门推进来,那张床夹在两位高壮的救护车工作人员中间,显得窄小到躺不下人。

一眼看过去,床上好像只堆了条棕色的毯子,并没有人。我有点眼花,快步迎上去,刚想问病人在哪,床上的毯子突然动了,从顶上转过一张骷髅的脸。

我自认胆大,上学时就敢独自在解剖楼里加班,哪怕是刚接触画风生猛的临床时也没过大的波动,但此刻面对这张鬼一般的脸,我却差点惊呼出声。

她实在太瘦了。

患者蜷缩在毯子下,两腮下完全没有任何肌肉填充,薄白如纸的脸皮直接贴着两侧的牙齿。头骨架上只绷着一层白皮,眼眶深深凹陷进去,干枯稀疏的短发下盖着一张灰白的脸。

下颌角因为完全没有脂肪和肌肉的视觉缓冲,直接露出嶙峋的骨质边缘。由于肌肉萎缩的缘故,病人的嘴唇甚至遮不住牙齿,一截没有血色的牙床因为长久的裸露,显示出一种没有生机的苍白。

说句不恰当的话,如果挡住脑袋,毯子下的隆起程度根本看不出是个人,难怪我第一眼没有发现她。

不过就算是这副模样,她依旧画了眉毛抹了口红,借着这仅有的依据,我大致推断她是个女人。

我深吸一口气,稳定了情绪准备问诊,惨白的骷髅头却忽然睁开眼。那眼闭着时眼眶凹得几乎像没有眼球,然而一睁开,黑幽幽的眼珠竟格外的大,仿佛浸在峡谷深处的黑暗里。

她的样子已经失去了基本的人形,更像一具躺在棺材里无法活动的干尸,现在和我四目相对,一种颠倒的错觉让我心惊肉跳。

“哪里不舒服?”我掀开她的毯子轻声问。

被送进抢救间的病人神志清楚的很少,我本没有指望她能回答我,只是例行公事地一问,没想到她立刻清楚地回答我:“吃不下饭,没力气。”

她嘶哑的声音混杂在抢救间嘈杂的机器声和人声中,仿佛大雨里细弱的蝉鸣一样难以捕捉,我俯身把耳朵凑近她的嘴唇,“什么时候开始的?”

“两年前。”

“当时有原因吗?”

“受了点刺激......”

“医生!医生!快治治我闺女!”

我们的谈话突然被打断,一抬头,刚才还远在挂号窗口的家属已经到达我身边,厚实的双手抓住我的胳膊往前拖。我没站稳,本来有些恼,然而一对上她的眼神,到嘴边的话便咽了回去。

这样的眼神我几乎天天见到,年轻患者父母签字时眼中的惊慌和恳求,很难让人无动于衷。老练的医生能快速稳定情绪不影响判断,有条不紊地完成该做的事,我还远远不是这样的人物。

她的眼神,说话的语气神态,那种近乎哀求的神情,让人无法抗拒。

我没有推开她的手,问家属也一样嘛。

“患者两年前受什么刺激了?”我尽量平稳地开口,患者的母亲听到这句话瞬间一愣,立刻回头看了患者一眼。

从我离开床边后,患者一直看着我们这边,我看不见她母亲的神情,却清楚的察觉到患者枯槁的身体瑟缩了一下,她把头转过去,不再向这边张望。

患者母亲又转过头来,脸上带着隐约的惊慌,红润的胖脸与女儿的外形形成鲜明的对比。

“哪有,这孩子瞎说,两年前她好的很呢,你看看。”她掏着腰间的挎包,“就是有次发高烧,烧了七天,那之后就一直吃不下饭,还拼命吃冷饮,冰淇淋一口气能吃六七盒......”

“没受刺激?”我拧起一边眉毛看着她,她的神情肉眼可见地开始慌乱,一连声地否认:“没有,没有,哪有的事,这孩子上大学我也一直陪读,天天看着的,她能受什么刺激......”

她又从挎包里翻出一小叠照片,“你看,这是她两年前过生日拍的艺术照,没化妆呢,就在家楼下拍的。”

看了几眼照片,我不得不承认,就算按虎扑标准,这姑娘也能打6分。朱唇皓齿,明眸善睐,拍摄的技术和搭配的服饰背景都很粗糙,但仍然衬得出气质温雅,身材秾纤合度。

我拿着照片,余光不禁再次扫向床上的人,她已经闭上眼睛,平躺在窄小的床上,肩骨露在毯子外,把单薄的碎花上衣撑起锋利的棱角,看着不像人,更像干尸。

老大放下外院少得可怜的检查结果,挥挥手示意把病人推进去,“严重低钾血症,食欲低下,肢体无力原因待查,初步考虑神经性厌食症或CA,请消化科、营养科、心理科、神内、肿瘤内会诊。”

“没有没有,不可能的,精神肯定没问题,我们找好多大主任都给看过,就是脾胃不和,她之前也总低钾,给她补补钾就行了。”

我跟前台坐班的师兄对视一眼,暗道不妙。

周老大纵横急诊十多年,对学生雷厉风行,代代弟子皆称一声老大,对患者倒是一向言笑晏晏如沐春风——除非不懂行的病人自己乱下诊断。

果然,周老大瞬间黑脸:“你治还是我治?哪个大主任说的?谁家光脾胃不和能瘦这样?”

越是有水平有自信的医生,怀揣几十年苦读苦干来的学问,往往越有自己的骄傲,表现欲强的家属讨不了好。

大妈面露尴尬,扑到床边握着女儿的胳膊一阵猛摇,“我不是这个意思,大夫你们说了算,我们听大夫的,是吧?”

姑娘睁开了眼睛,干涸的双眼望着天花板,并不看她妈妈,只在嘴里小声嗫嚅:“是,都听你的。”

老大哼了一声,脖子拧回去继续整理交班材料,前台师兄帮我把床推到指定位置,拍拍我的肩膀宽慰道:“放心,给你留饭。”

老大侧过来,眼睛仍然斜盯着屏幕对我们这边大声道:“甭管她,给她多留个豆浆她就屁颠屁颠干活去了。”

我“嘿嘿”一笑,转身屁颠屁颠干活去了。

「故事」医院抢救间来了个女硕士,27岁,168cm,25kg

豆浆的鸡血作用毕竟有限,我坐在谈话间敲电脑,顶着大妈的唾沫星子暗自伤神。

病人28岁,知名大学硕士学历,按理来说,这样文化水平的家庭沟通起来不会太困难,但这位母亲操着一口听不懂的方言,出乎意料的难缠。

进了抢救间,正常家属一般都会答应所有的检查措施和抢救措施,恨不能把能用的全都签一遍,而这位妈妈就连做CT的检查同意书都不愿意签字,几张知情同意拖了半天也没签完。

问病史的时候,她顾左右言其他,就是不肯正面回答任何关于病程的问题。眼看半个多小时过去,病历里的问诊内容还空空如也,手里其他病人的检查也没腾出手看。

我摁住脑门上跳动的青筋,站起来深吸口气和她对视:“我再问最后一遍,你闺女两年前到底怎么了?”

“没有,哪有的事儿,她就是脾胃不和......”

我彻底放弃,保存好除了基本信息以外一字未多的病历文档,收起签字单转身就走,“我还是去问你女儿吧。”

大妈穿过窗户拉住我,有些纠结地说:“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我们租的房子楼道防盗门不好,有次她遇上一个喝醉的流氓,被吓住了。”

“没了?”

“没......没了。”

“你在场吗?”

“不在,我那天不在家。”

没有办法,我把这件事记在病历上。精神方面的刺激是很重要的病史,对急诊医生来说会影响到拟诊的判断方向,在家属不肯提供任何有用信息的前提下,算是个挺有用的因素。

谈话完毕,我示意大妈去休息区等待,临走前我问她:“你之前说病人发过高烧,那她高烧七天,遇上流氓,和开始吃不下饭,这三件事的先后顺序你还记得吗?”

“嗯......先遇见流氓,然后发烧,发完烧就吃不下饭了。”

终于应付完这位大妈,我夹起病历回到病区。看着围在病区里交班的一大批人,我眼前一阵发昏,努力地扒了扒快要黏上的眼皮,打起精神往拐角的12床走去。

心理科和消化科交班以后就会过来会诊,在那之前,我需要整理出尽可能多的信息供会诊科室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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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诊意见

我想向病人求证,那句“受了刺激”之后被打断的内容,或许隐藏着关键的信息。如果真的和那次被侵犯受刺激有关,她的厌食症状就要靠心理科的老师解决了。

抢救间有一条规定,就是不许家属陪护,每天只有中午11点到11点半家属可以进来探视,所以从刚刚在抢救间门口询问到现在,大妈还没有任何机会接触病人。

没有大妈打岔,算是个很理想的时机。

转进抢救间,我看见管床护士正跟患者争执着什么,细瘦如柴的姑娘,伸着同样细瘦的胳膊,正努力想抢过护士手里的矿泉水。

走到近前,护士正苦口婆心地跟患者解释:“你刚刚才吐过一次,之后说不定还要考虑胃肠减压,水不能喝这么多的。”

那姑娘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水,黑洞洞的眼里闪烁着渴望的光,嘴里直嚷嚷:“没事儿,让我再喝一口,就一口,快给我......”

我眼神示意管床护士带着水赶快撤离现场,自己戴上手套,轻轻掀开姑娘身上的被子开始查体。姑娘伸着脖子盯着护士离开的背影,终究无可奈何地躺了回来。

之前看着是一回事,现在亲手触到她的身体,又是另外一种感受。

盖着被子,她像武侠小说里被吸走精元的人干,现在没了被子遮掩,她的身体就像直接从金字塔里挖出来的木乃伊,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还特意比了比,我骨架不算大,可她的大腿差不多只有我手腕粗,第二性征的毛发也已经基本消失,怕是已经停经很久了。

总体看来,她现在的状态像极了初中课文里杨绛先生笔下老王临死前的模样:像是棺材里倒出来的,骷髅上绷着一层枯黄的干皮,打上一棍就会散成一堆白骨。

把能做的都尽量做一遍,我开始尝试问她问题。万幸患者的状态虽然看着吓人,神志却还清楚,回答问题逻辑清晰,甚至措辞都很礼貌。

我松了口气,把现病史七要素问了个全,记了好几页纸,然后又开始尝试问她其他问题,比如为什么吃那么多冷饮。

“不喜欢热的,饭也只吃凉的,吃热的就恶心。”

想起刚刚在外面跟大妈扯皮的时候,管床护士说患者吐了很多黄色水样物,我便问她:“平时经常呕吐吗?”

“有时会。”

“什么时候会?多久吐一次?”

“吃了不舒服的就会,不一定多久。”

“你之前说的两年前受了刺激,是怎么回事?”

患者突然扭过头不说话,眼睛却望向四周。

这个时间,抢救间里除了横着的以外都是医护人员,又是卡在这个问题上,我大致猜到她在顾虑什么,轻轻拍拍她枯枝一样的手。

“不用怕,没别人。”

她抬起眼看着我,之后移开眼睛,“什么都没有。”

这样的抵抗是意料之中的,我只好开个头,“你妈妈说你当时遇见流氓了。”

她细瘦的手腕在我手底抖了一下,嘴唇抽动的更厉害了一点,这是缺钾的典型症状。她枯井一样的眼睛里隐隐闪动着戒备,幽幽的瘆人。

“你妈妈别的都没说,她说她不在场。所以我希望在心理科来会诊之前,你能把情况大概说一说,我们不会透露给不相干的人。”

她用眼睛打量着我,仿佛在猜测我究竟知道了多少,我看着离这边还有段距离的交班队伍,干脆拖过一张凳子坐下,准备打场持久战。

“没有强奸,真没有。”

回答的尺度跨越如此之大,我也愣了一下。她晃动着脑袋,细弱干瘦的脖子让人担心仿佛随时会折断。

“我知道你们怎么想的,但就是没有,真没有,什么都没有。”

我张了张嘴,想不出该说些什么,她骨质嶙峋的脸上居然露出了一点笑容,本来就合不上的嘴唇又打开了一点,整齐却没有光泽的牙齿裸露着。

尽管有些瘆人,但我控制着自己的手没有移动。她咧着嘴盯了我一会儿,继续说:“你别不相信,我一点都不在乎,当初都过去了。”

她的双上肢肌力只有2级,一只手费力的抬起,抚摸着自己凹陷的脸颊。

我感觉身子有些僵硬,在本子上记了几笔,换个问题继续问:“是这件事之后才开始发烧的吗?”

“跟这事没有关系,我早就开始发烧了,这就是件小事,我现在心里敞亮的很。”她呵呵地笑起来。我抱紧了怀里的病历夹,手心里沁出汗来,脸上努力保持着平静,心底里一阵发毛。

“那你是先开始发烧,然后遇见那件事,最后才开始吃不下饭的?”

“是。”

“可你妈跟你说的不一样,她说你是遇见那件事之后才开始发烧吃不下的。”

她愣了一下,随即道:“我那时候脑子不清醒,可能是我记错了,听我妈的,她都是对的。”

我垂眼看着地面,在纸上胡乱记了几笔,知道问不出什么了。

交班人群终于移动到附近的床位,我收起纸笔看了看她,“好好休息。”

她阖起眼,想翻身但明显没有力气,又平躺下去,恢复成第一眼看她时的样子。

我正准备起身,那女子忽然抬手,有气无力的手指拽住我的胳膊。天气很热,我穿着短袖白大褂,她凉而干瘦的手毫无预兆地贴上我上臂的皮肤,我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愕然回头,见她似有所求地看着我,我俯下身,她把我拉的更近一些,明明她没有力气,我却觉得她的手指攥得那么紧,“我想见我爸。”

“你爸不在外面,你妈妈在谈话区等着,你有话要对她说吗?”

“我知道,但我想见我爸。”

抢救间的病人都是不能穿裤子的,也不知道她从哪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写着一串电话号码。她把纸条塞到我手里,眼里的乞求几乎溢出来。

“帮我叫他来吧,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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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过了班,夜班的人陆续开始收拾下班,我嘬着豆浆一边回血一边坐在谈话间补病历,写到既往史一栏,想着那句“我妈说的都是对的”,觉得心里堵得慌。

抢救间不允许患者使用手机,明明这么想见父亲,进来之前却不自己打电话,原因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我拨通了号码,用肩膀夹着手机继续打字。富有年代气息的彩铃响了一阵,一个同样带着口音的沙哑男声接起了电话,听起来那边似乎有些忙乱。

我简要说明了身份和来意,告知了医院信息和患者的大概情况,电话那头静了几秒钟才开口:“已经抢救了?”

这是常有的误会,我立刻解释:“暂时还没有,只是住进了抢救间,但是病人情况很差,严重营养不良导致了很多问题,血钾只有1.3,已经是严重危急值,刚下了病危通知,我们会随时做好抢救准备。”

电话那边安静了一些,我尽量斟酌着措辞:“患者现在情绪比较低落,治疗压力也比较大,她很想见您,您方便来探视吗?我们......”

“不方便。”

准备好的话卡在半截,我没料到对方会拒绝得如此干脆。

“病人现在情况很不好,随时有器官衰竭的风险,心理状况也不是很乐观,她很想见您才拜托我联系您,有条件的话希望您一定要来看看她。”

又是一段沉默。

“有什么事找她妈做主就行了。”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我只得换个问法:“病人两年前曾经遭受过刺激,您知道之前出过什么事吗?”

“应该是遇见过坏人,当时没报警,人也没抓住。”他的回答依然简洁。

我忍不住问:”“为什么不报警?

”“她妈不同意,报了警怕人传闲言碎语。”

我感觉心头一阵发寒。她的想法很简单,也很残酷,比起少吃几口饭来说,保住女儿的名声对她来说要重要许多。

我被噎得差点没夹住手机,再三告诫自己不要争论,深吸口气再次问他:“那她现在病危了,说很想见你,你不来看她一眼吗?”

“不好意思,我确实不方便过去。”他说着就要挂断。

我一急,声音再高了一度,“你就算不来,你好歹跟她说句话行吗?就打个电话!”

“行。”

我仿佛得了令箭一样,从椅子上蹿起来,攥着手机直奔12床,扒在床头把手机塞在她手里,“你爸的电话,你要不要接?”

她闭着的眼睛瞬间睁大,干瘪的嘴唇咧开,鸡爪一样枯瘦的手指抓起手机,我扶住她颤巍巍的手送到耳边,等待着这段来之不易的通话。

她眼里闪烁着神采,一点泪意从眼眶深处浸出来,声音颤抖:“爸......”

我心里一酸,虽然听不到电话那边的回应,但大概是一段难得的温情。我转身走远几步,不想打搅这场父女之间难得的重逢。

然而没几句话的工夫,她脸上的笑容就逐渐消失,神色开始紧张,进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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