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離開家鄉民勤,卻離不開家鄉味道

隨著兩個孫子的相繼出生,我與女人先後被大兒子接到了省城蘭州。這是當下通行的做法,也是俗成的已經不容顛覆的規矩。

平心而論,後人這種做法的合情性和合理性是毋容置疑的。兒子隨我,說話做事實在,意思表達得相當到位,說我們一個腰腿疼一個腸胃炎,都是幾十年幹活不量力、吃喝不及時,一年到頭為了幾個可憐的收入而奮不顧身,把本身不當人造成的。帶孩子雖然也算不上是輕鬆營生,畢竟不同於風裡來雨裡去,正好藉機緩緩身子治治病,同時也解決了他們的後顧之憂……

情、理、孝之所在,為人父母,哪裡來的二話?

自我感覺才剛剛從年輕時節混過來,暈暈沌沌尚未明白活人是怎回事,便矇頭蓋臉被冠以“老人”的稱呼,著實好不自在了一陣子。爾後仔細盤點了一下自己的年齡,五十大幾也已接近六十,確實到了應該當爺爺的口齒,也就釋然了。

故事:離開家鄉民勤,卻離不開家鄉味道

大半輩子“窩”在民勤縣湖區的沙窩灣灣裡,說來慚愧,打小就沒正經出過個啥門,心氣兒高旺的當年,好羨慕好羨慕那些個在外頭工作的“出門人”,一個個回家的時候衣帽齊整膚色滋潤,提大包拎小包,逢大人便裝煙,見娃娃就撒糖。更有那聲音“浙”了的,衣錦還鄉的氣派更是讓人仰視。後來,由於繁重的體力加身,隨著腰腿手腳的麻木,一顆當初不太安分的心,也就漸漸地麻木了。未料想老境當前,竟也要出門了,而且是不出則己,一出絕然:家畜家禽處理殆盡,傢伙器物一一封存,裡出外進熱熱鬧鬧了多少年的家園,最終閉門落鎖,歸於寂寥。那日與前來送行的親鄰友族一一告別,互道珍重。車子駛出居民街的時候,不由自主地回望了一眼自家那人去巢空的所在,卻僅能看到房頂上呆呆矗立的煙囪,心裡悚然一緊:那裡,從今往後將不會再冒出炊煙了......一陣酸楚湧上來,眼前登時一片模糊。

好在剛進城來,一切新鮮,光是馬路中間一排高大的雪松和小區綠化帶內修剪整齊的小灌木的蒼翠和嫩綠,就讓我這個從風大沙多、乾旱少雨、五顏寡色的地方來的“沙老鼠”驚歎了好幾天。真是人生無常啊!誰料想一介如我,有生之年竟也能到這等大城市過日子更叫絕的是電梯間按鈕一點,倏忽之間就竄到了十九樓——那可是離地五六十米的高處——差不多就有一步登天的感覺。

可惜好景不長,三天半的好奇勁兒一過,立馬就感覺到哪裡不對勁了,心裡總是空落落的,倒正左右不自在。遠在新疆的內侄打來電話表示祝賀,對我們倆口子能如期進入新的好的生活環境感到高興。然後問長問短,最後又問進得城來感覺如何?我這邊倆人幾乎一般齊喊:你!

電話那邊一陣沉默。顯然,這邊的回答使那邊感到意外。什麼?你們急什麼?你受了幾十年的苦還沒受夠?急漫天的風沙?在塵土飛揚的居民街?急你那幾間下雨就漏水的破屋?急你那小院子雞飛狗跳豬哼羊叫喚?......一連串帶有責備性質的發問,讓我無言以對。是啊!急什麼呢?生活了這麼些年成,過往的日月和眼下的生活是絕然沒有可比性的,現在是冬不愁冷,夏不憂熱,不下苦出力,還好吃好喝。閒來無事觀下棋,衛生上更是講究,從一年到頭手忙腳亂到每日價四體不勤......還不知足嗎?壓根就不該有啥扯心的。更何況含飴弄孫,本身就是人生一大快樂事。

本人前去後來在村上幹主要工作幾十年,自詡是講道理出身,說是處理過數不勝數的大事小情、解決過形色各異刁鑽古怪的矛盾糾紛,倒也算不上是過分吹噓,可是眼下革命革到了自己的頭上,怎麼就光擺事實不講道理、大睜兩眼說瞎話、不識好歹了呢?

住宅小區是所謂的“學區房”,住戶基本上是年輕人,且大都來自農村。大院裡娃娃多,類似我們這種“鐵桿保姆”也就多,日子長了,娃娃們在一起玩耍,爺爺奶奶們也就彼此諞熟了。人是講感情的動物,既然相互熟悉了,接下來就要拉拉家常,說說知心話。這就讓我吃驚地發現:一群不得已進城來帶孫子的老莊稼人,或輕或重都患有“思鄉”的賤病,心理狀況幾乎高度地一致。

這就充分說明,思想不夠解放的,理念不上臺面的,言行不合時宜的,不會坐享清福的,大有人在,絕非我等一二。

但是隨上了大流並不等於消減了心中的塊壘,我得找出原因,跟自己“講清道理”。

人們常說有事夜短,無事夜長。其實也就是一種心理錯覺。真實情況當然是冬天夜長夏天夜短了。這種晝夜長短隨季節變化的彈性,莊稼人體會最深。譬如夏天,五點鐘光景天就亮了,天亮了得起床天經地義,趕早幹活是硬道理。下午六點鐘以後又是趁涼幹活的好時辰,不到黃昏不收工,吃罷“黑”飯,星星早全了。經這麼兩頭一掐,鄉里人的“夜”就真的所剩無多了。城裡人則不然,早八點上班,晚六點吃飯,還真就由不得夜不長,作息時間跟季節變化毫無關係。記得有書上說人是這世上對環境和一切場合適應性最強的動物。有了這個理論基礎,我對儘快適應新生活是抱有很大信心的,,新生活侗適應範圍當然包括作息時間的轉變,僅在這一方面,本人雖經過一再努力,但遺憾的是,目前的情形似乎仍處於“過程”狀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模式大概已經根深蒂固,習慣成自然了。

於是對我來說,早早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和早早醒了卻久久躺在床上就成了常態,腦海裡翻來覆去出現的不外乎就是地裡田頭,莊前屋後;過世的和在世的親人和鄉黨;自己小時候以及後來親歷親為過的樁樁件件......

想著想著,忽然間就記起一件有關駱駝的事來:

有句話大概所有人都知道,就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民勤地方無山少水,有限的農田以外,沙丘、閒灘、丘陵、荒漠倒是一望無際,從東、北、西三面一直通到內蒙古地界,這是可供放牧的天然草場。因此上人老幾輩的民勤農人並非僅僅以農為生,家家戶戶都養羊只牲口,把養殖業做為過日子必要的補貼和輔助,個別人家還養駱駝。據老人們講,駱駝是一種比較有靈性的牲口,自小出生和放養在東麻崗(騰格裡沙漠)的駱駝,如果因一些原因趕到西山坡(巴丹吉林沙漠)放養,那是絕對不成的,任憑是多麼好的草場也難以留住它,駱駝非但不好好吃草,而且無論如何也要往回跑,一直要回到它原來的老草場(即便是草地不太好)才能安生下來。人們管駱駝的這一習慣現象叫——不服場。

風馬牛有時侯也相及。比如現在,我所糾結多時苦求不得的答案,居然在這高高大大的毛貨身上。

那麼,這就很難怪了。一幫子“不服場”的半大老骨頭,一個個其實並非超級混蛋。民勤老話有道是“人、物、牲口一理”。一代人的這種對“老草場”的依戀,絕對是純天然的情愫,並無半點矯情的成份。試想幾十年如一日,人務地,地養人,滴入禾下土的汗水裡面,真真切切就有血的味道,若稱斤論升,誰知幾何?年年收穫的莊稼,供奉了父母長輩,哺養了大兒小女,累積又有何幾?汲幹了又滲出的井水,鏟光了又長大的青草,年年重複的相似日月和過慣了的年頭節下......更有那歷盡千辛萬苦,燕子壘窩般經過長年累月的積攢才得以造就的獨門院落、房屋財產。這是每個農人夢寐以求的、所值不多卻千金不賣伯家業啊!業之所在便是家,家之所在就是家鄉,就是故鄉故土。先人的骨殖,在那裡埋著;親朋鄉鄰,在那裡過著;風,在那裡颳著;天,在那裡旱著;泥土的氣息和熟悉的汗腥味,就在那裡瀰漫著......總之,無可置否的客觀存在是:我們的根本、我們的靈魂、乃至與我們息息相通了大半輩子的一切,盡在老家。

燈紅酒綠、曼舞輕歌是生活;粗茶淡飯、清心寡慾也是生活。對這兩種方式,大家各有所鍾。相信這絕不是嗜好使然,而是人們由於多年不同的棲身環境和生活沉澱而逐漸形成的對生存方式的迥異認知。習慣都市的喧囂不能簡單理解為喜歡聒噪;同樣,懷念鄉村的寧靜也絕不能隨意歸結為跟不上時代。

井底裡蛤蟆井底裡好,也全是意識狹隘和目光短淺,自有蛤蟆本身的切實感受和不足為外人道的理由。與思想境界和生活檔次無關。

也有先輩古人,不知道他們是四海為家慣了,還是修煉得道行高深,雖遠行千里萬里,也能做到“此心安處是吾鄉”。反觀我輩凡人粗人俗人,當真是冥頑不化,認死理不動搖,始終拘泥於靈魂深處的一些小節,身在曹營心在漢,直橫沒有“且把他鄉做故鄉”的意思,實實叫有些人感到不可理喻。

好在富於理性的我們畢竟不同於只具感性的駱駝,更何況在特定的背景、特定的形勢下,我們棄鄉進城的態度端正,目的明確,所付諸的行動既是情勢所迫,也是心甘情願的,裡面富含絕大的自覺性質。一心一意努力適應新環境、接受新事物、無私發掘剩餘光熱資源、最大限度地盡好義務,是壓根就抱定的基本方針。但是要達到令人滿意的程度,取得皆大歡喜的效果,肯定還需要一定的時間。(作者:陶積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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