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曉聲:看自行車的女人

想為那個看自行車的女人寫點什麼的念頭,已萌生在我心裡很久了。

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北京一家醫院前的人行道上。一個胖女人企圖奪她裝錢的書包,書包的帶子已從她肩頭滑落,搭垂在手臂上。身材瘦小的她雙手將書包緊緊摟在懷裡,以帶著哭腔的聲音叫嚷:“你不能這樣啊,我每天掙點兒錢多不容易呀!”

她40餘歲,穿著一套舊迷彩服,戴著一頂舊迷彩單帽。那身衣服一看就是地攤貨。腳下是一雙老式舊布鞋,沒穿襪子,腳面曬得很黑。帽舌下,她的兩隻眼睛,呈現著莫大而又無助的驚恐。

我從圍觀者的議論中聽明白了兩個女人糾纏的原因:那胖女人存車時,忘了拿放在車筐裡的包,包丟了。她認為這個看自行車的外地女人應該負責任,並且懷疑是被她藏起來了。

胖女人一用力,終於將看自行車的女人那書包奪了去,她將一隻手伸進包裡去掏,卻只過掏出了一把零錢。“當”的一聲,一隻小搪瓷碗拋在看自行車女人的腳旁,搶奪者騎上自己的自行車,帶著裝有一把零錢的別人的書包,揚長而去。

看自行車的女人追了幾步,回頭看看一排自行車,慢慢走回原地,撿起自己的小搪瓷碗,瞧著發愣。忽然,她把頭往身旁的大樹上一抵,嗚嗚哭了……

第二次見到她,是在一家商場的自行車場。我因沒買到合適的東西,帶著的一百元錢也就沒破開。取自行車時,我歉意地說:“忘帶存車的零錢了,一百元你能找得開嗎?”我以為她會朝不好的方面猜疑我,因為一個人從商場出來,居然說自己兜裡連幾角零錢都沒有,不大可信的。她望著我怔了怔,然後一笑,很不好意思地說:“那就不用給錢了,走吧走吧!”她當時那笑,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我們許多人,不是已被猜度慣了嗎?偶爾有一次竟不被明明有理由猜度我們的人所猜度,於是我們自己反倒覺得很稀奇了。每每的,競至於感激起來。我當時的心情就是那樣。應該不好意思的是我,她倒那麼不好意思。

後來我又去那家商場,付存車費時,我說:“上次欠你兩毛錢,這次一起付給你。”我之所以如此主動,是我覺得她肯定記得我欠她兩毛錢的事,若由她提醒,我會尷尬的。不料她又像上次那樣怔了怔,然後一笑,很不好意思地說:“不用啊,不用啊!”硬塞還給了我兩毛錢。我將裝東西的紙箱夾在車後座上,忍不住問她:“來北京多久了?”“還不到半年。”“家鄉的日子怎麼樣?”“不容易啊……再加上我兒子又上了大學……”她將“大學”兩個字說出特別強調的意味,一臉自豪。我推自行車下人行道時,覺得後輪很輕,回頭一看,她正替我提著後輪呢。騎上自行車剛蹬了幾下,紙箱掉了,她跑過來,從書包裡掏出一截塑料繩……

這年冬天,雪後的一個晚上,單位一位退休攝影師給我打電話,讓我替他寫一封表揚信。他要表揚的,就是那個看自行車的女人。“我到那家商場去,遇到熟人聊了一會兒,竟忘了取自行車,拎兜也忘在車筐裡了。拎兜裡的幾百元錢倒沒什麼,關鍵是我洗的三百多張老照片啊!幹了一輩子攝影,那些老照片可都是我的寶呀!天黑了我才想起來'急忙趕去,你猜怎麼著?就剩我那輛車了!商場早關門了,看車的女人在冷風中站著,抱著我的拎兜,守著我那輛舊自行車。人心不可以沒有了感動呀,是不是?人對人也不可以不知感激呀,是不是?”他在電話裡言辭懇切。

不久前我又去那家商場,見看自行車的已經換成一個男人了,我想問原先那個女人到哪裡去了,張了張嘴,卻什麼也沒問。我祈願她永遠也不會再碰到什麼欺負她的人,比如那個搶奪了她書包的胖女人。

陽光底下,人與人應該是平等的。弱者有時對這平等反倒顯得誠惶誠恐似的,不是他們不配,而是因為這起碼的平等往往太少,太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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