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芬河冬日漫长

|周航 实习生 李累

编辑|王珊

摘要:绥芬河市很小,从城西开车到城东不过是一会儿的事,常住人口约六万,甚至比不上大城市一些社区。就是这样一座小城,近段时间却成了国内疫情的风暴眼。武汉解封的那一天,绥芬河市再次回到了封锁状态。

威胁来自于市区五公里之外,中俄边境的绥芬河国门。莫斯科疫情爆发以来,中国商人纷纷经此回国,最新统计数据中,380位归国人员陆续被确诊感染新冠肺炎。忧心忡忡的同时,这座边境小城几乎所有人都进入了“战斗”状态。

绥芬河冬日漫长

倒春寒

压力几乎是骤然来临的。4月5日,绥芬河人的朋友圈都被一则求助刷了屏:前线工作人员急需150张成人纸尿裤——或许只有在这座六万人的小城,这笔看起来并不多的物资才会引发如此多的关注。

范晓杰也看到了那条消息,和很多人一样,这位45岁的餐饮店老板娘那天开始感受到了风险,当天就把店关了。她开了一家石锅鱼饭店,才重新营业十多天。

范晓杰担心,如果绥芬河爆发疫情,情况可能失控。这里一家三甲医院都没有,缺少医护人员和物资,平时有了重病,人们也会去150公里外的牡丹江市。饭店老板群里,人们都在讨论要不要关门,一来担心无症状感染者是否会传播开,其次是担心继续开店或许损失更多,除了房租,还得付员工工资。

那几天,新闻不断报道着绥芬河口岸归国人员确诊的消息。最早是4月1日,通报4人确诊,接着连续几日都有新增。4月4日,经绥芬河归国人数到达了峰值,495人。根据政策,他们都需要就地在绥芬河隔离。

小城接待能力不足的问题立即显现了出来。4月3日晚,一批归国人员无处安置,只能在一个停业酒店的走廊休息。

也是3日那天,绥芬河团市委组建了志愿者群,不到三个小时就加满了500人,当晚,群里发布第一项任务:30多个南方人没有御寒衣物,急需一批棉衣。一个小时,人们就把上百套棉服送到了指定地点。

市民的加入极大缓解了人力不足的情况。4号晚上,志愿者接到任务打扫人民医院,第二天,医院便成功交接给了牡丹江市支援的医务人员。开诊首夜,这家二甲医院一共接诊了98位患者。

4月6日一早,范晓杰也加入了志愿者群,当时二群也接近满员。那天的任务是打扫一座12层大楼,它被计划改造成方舱医院。

任务很急,要求半小时到达,没有安排车辆,200多位志愿者都是自己前往。范晓杰看到,人们来自各行各业,有汽修师傅,有加油站的老板,有像她一样的70后,还有许多00后大学生。

他们戴上自家麻布手套,擦玻璃,打扫卫生,运送物资,病床很沉,范晓杰和其他人合力才能搬动,接着组装病房床、点滴架。

所有人都在拼命干,“你要是慢一点,活就被别人干完了,跟快递抢单一样的。”范晓杰觉得,这是给绥芬河市民救命的地方,大家伙没有理由不积极。

当天原本的计划是打扫两层,可一下午就打扫完了一半楼层。

高三学生小妮也报名了志愿活动。不过,当她打电话联系时,对方说高三学生先在家等候。

更多人关注到绥芬河的情况是在4月7日,中国驻符拉迪沃斯托克总领馆的一条提醒——“中国公民切勿通过绥芬河口岸回国”——让这个位于中俄边境的小城登上微博热搜。

这也是小妮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家乡上了热搜,她知道开学肯定遥遥无期了,而自己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走出家门。4月8日绥芬河全城封禁,每户每三天只能一个人出趟门。此前国内疫情爆发时,绥芬河也封过城,但当时本地没有一例确诊,人们并不像现在这般紧张。

原本,高三计划4月7日开学,4月4日,老师在微信群里发了延迟开学的通知。小妮听到很多人说,自己学校市职教中心和体育馆一起,都被征用安置入境人员,等检测结果出来,再安排他们到宾馆或医院。

对绥芬河人来说,好消息是当天绥芬河口岸关闭了,至今尚未重启。而从首例确诊算起,这座小城到4月7日已经接纳了2497人入境。

绥芬河冬日漫长

绥芬河方舱医院

2497分之一

这2497人,多是在莫斯科两大市场萨达沃和柳布里诺的中国商人。3月29日,俄罗斯开始全国放假,市场关闭后,他们纷纷踏上了回国之路。

绥芬河市因地理位置而生。1903年,一条以哈尔滨为中心,西至满洲里,东至绥芬河,连接俄罗斯远东重镇符拉迪沃斯托克的铁路修建而成。

这座边陲小城自诞生始便挤满了往来两国的商人。今天的绥芬河仍是关贸重地,它被特许流通卢布,有的小学设有俄语课,中考时可选俄语。

放在平时,莫斯科的中国商人并不由此归国。经由绥芬河入境的道路太曲折了,从莫斯科飞到符拉迪沃斯托克需要八小时,还要坐三个小时大巴,才能到绥芬河关口。

但3月下旬莫斯科疫情爆发后,俄罗斯封锁边境,直飞中国航班每周只保留了一趟,不仅一票难求,而且价格超过一万五,是平日的三倍多。剩下的选择便是走陆路,由绥芬河或是内蒙古满洲里入境。

4月3日,在萨达沃做仿真花生意的王力也和妻子一起买了到符拉迪沃斯托克的机票,波音777机型,四百多人,几乎全是穿着防护服的中国人。

王力原本并不准备回国,现在是他做生意的旺季,店里还有几十万的货,他放心不下。但是当住在同房间另一对夫妇传来确诊消息后,他的妻子觉得不能再等了。此时在莫斯科,全民禁足令外,他们也没有接到任何其他警示。考虑到国内条件更好且免费的医疗条件,他们当天就匆匆上了飞机。时间仓促,托朋友买的防护服尽管价格不低,但显得很劣质。

和身边很多人一样,王力租住在市场内部公寓,走15分钟就能到铺子。房间十几平米,两户人家合租,自己分隔,每家月租四千人民币。

王力今年52岁,已经在莫斯科做了十几年生意,他说,仿真花这样的小生意,基本都集于萨达沃这个零散市场,中国商人得有三百来人,一半是东北人。平日里,大家都会打麻将,喝酒,因此很难避免接触。

4月4日上午10点,王力夫妇和朋友们一行11人到了绥芬河口岸,接受了核酸检测取样,他们主动提出自己存在被感染的风险,又去了医院扫描CT,一直在车上等到5日凌晨4点,才被安排进了宾馆。才住了一晚,6日下午,他又送去了绥化市人民医院,这才知道自己检测结果是阳性。

事后看,王力到达绥芬河时,这个小县城的接待能力已经接近饱和,直到牡丹江医务人员接手绥芬河市人民医院后,他们才得以住院。

王力没有任何症状,在绥芬河市人民医院,他没有用药,事实上他就没看到医护人员,只有志愿者守在门口。两天后,他又转入了牡丹江市康安医院,这是专门用来接收轻症患者的。

症状更严重的一些朋友则被送入了牡丹江医学院红旗医院。王力和在那边的几个朋友聊天,发现他们说话挺费劲,有的还上了呼吸机,心情低落,后来也不怎么回话了。

王力的妻子留在绥芬河的宾馆隔离。王力推测,大概是房间太紧张了,4月12日,家乡来接的车到了宾馆门口,离开前,王力妻子做了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核酸检测,结果检测出阳性。她随即也被送入了牡丹江市康安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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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后的绥芬河街头

无人幸免

除了随处可见的俄式建筑,俄文招牌,绥芬河市和普通的东北小城看起来并没有太多区别,白日里不算热闹,但到了晚上,中心广场会聚起各种表演,本地居民扭着秧歌,年轻的俄罗斯姑娘在一旁塞着耳机,跳着自己的步伐。直到年前,大街上还随处可见俄罗斯人,在范晓杰的饭店,20来张饭桌坐满中俄顾客。现在,大街上已经难觅一个俄罗斯人。

“这病毒真是有点顽强。”绥芬河吉利宾馆员工周寒感慨。3月下旬,继市内几家大宾馆被征用后,这家距离市区六公里的宾馆一百多个房间也全部用来接纳隔离人员,累计出现六例确诊病例,有的是当天拉走的,有的则是第二次核酸检测才发现。

这家宾馆原先是专门招待俄罗斯商人的,如今成了森严的隔离场所,配备了两名医生、多名护士,还有各个单位的值守人员全天监控,另有警察守卫。走廊、房间的消杀有专门公司负责,周寒配合工作人员送餐,给大厅消杀。

宾馆复工才没多久,以往有三十多的员工,如今只到岗了9位,其他人则因为顾虑安全问题等原因都没上班。

截至目前,经绥芬河口岸入境人员中,已有380确诊。

王力一行11人无人幸免,全都确诊。而此前到达的十多位朋友,也全部进了医院。“跟我在一起玩的,没有一个好。”王力说,做仿真花生意的商人基本都回到了国内,他推测,这部分人确诊就有两百个以上。

事实上,在莫斯科的两大市场,中国商人已经是最有防疫意识的人群。他们最早戴上了口罩,买洗手液,为此还受到了当地朋友的嘲笑。

近几年莫斯科的市场并不景气,油价下跌,卢布汇率下降,每个商人都感慨着生意不好做。一位服饰商人说,这几年,一年收入比不上过去一季度,疫情也让市场明显冷清许多。

然而,市场关门前,仿真花生意依旧火热。复活节快到了,这些花并不是用来装饰,而是祭祀用品。每天5点市场开门,王力的店铺门口,就已经有客户排着队要货。虽然买了洗手液,王力根本没空用,“忙得连吃饭,上厕所时间也没有。”

在牡丹江康安医院,王力和妻子分到了不同楼层,每天主要接受中药治疗,一天三袋,另外每天吃三次莲花清瘟。医院的伙食不算好,这几天社交平台上流传着一些病人丢出饭菜的视频,王力也知道这个事,他说饭菜的确不好吃,但他还是勉强接受了。

归国人员需要自费治疗,王力一天在医院的开销需要1500元,这也让他很心疼。事实上,当初选择回国,他和妻子考虑的一大原因,就是听到消息说国内可以免费治疗。“早点知道不回来了,家当都留在了那里。”王力说。

绥芬河冬日漫长

绥芬河的清晨

凛冬漫长

国门关闭后,随着支援物资和医疗人员的到位,绥芬河的局势得到了控制,但风险依旧存在着,一些无症状感染者还在陆续被发现。

前几天,自家所在的绥芬河市广电小区出了疑似病例,22岁的刘兵很是紧张,又购置了一批口罩、消毒液。他听说是药店职工,接触过后来被查实是无症状感染者的国际导游。

这是个只有5栋楼、90户人家的小区,随着4月8日全城封禁,岗亭又开始了轮守,每户每三天只能一个人出趟门。要求也更严了,之前只是出示出入证,现在进出要扫码,还要在本子上登记具体去向、预计时间。

因为人手不足,社区招募了志愿者,很快就报满了名。刘兵和50岁的母亲都在其中。最近,刘兵都在值夜班,和上面派上来的工作人员搭班,晚上10点到早上6点。

岗亭简易,一个木架子包着塑料膜,唯一取暖措施是电暖气。绥芬河还是下雪天,刘兵穿最厚的衣服,一个晚上下来,大概只有5个人回小区,都是从外面值班回来的。

绥芬河全部小区都严格执行着规定。最近三个月,范晓杰一直在给志愿者送奶茶,就像采蘑菇一样,找到了一个个夹在在胡同里的卡口。她几乎跑遍了全县城,统计下来全城主要小区大概有300来个卡口。

她经常看到人们冷得搓手跺脚,有志愿者把自驾车停在卡口避风。有时候,志愿者就干脆蜷在车里,搓着手哈气,见来人了,忙摇下车窗,大喊“扫码”。

绥芬河冬日漫长

4月22日,绥芬河下起了雪。

对范晓杰来说,这也是一个难挨的冬天。她本来计划在4月份做一个胆结石手术,因为疫情也耽误了,现在只能靠药物维持着。胃总是时不时胀疼,一吃东西更难受。

更让她担忧的是生意。石锅鱼饭店去年11月才开,贷款了近70万,但1月底因为疫情停业了。刚复工没多久,现在又被迫关门,想起这些她就忍不住叹气,头开始犯晕。

俄罗斯经济的走向深切地影响着这座贸易城市。尤其最近四五年,石油价格大跌,卢布汇率下降,生意难做,很多人都离开了这座移民城市。早几年,刘兵在俄货店打工每个月还能赚到5000元,现在则只有两三千。路上的饭店也总是半年就开不下去,换了老板,如今更是很多都贴出了转让告示。

年前,刘兵回了哈尔滨尚志市的爷爷家,3月22日才解封回到绥芬河,准备自己做点买卖,现在也陷入了困顿。

刘兵的父母早年来到绥芬河淘金,这几年生意不好做,一直在推销保健品。他们原本还想着今年搬到广东,投靠那边亲友,如今计划也搁置了下来。

牡丹市心理咨询协会秘书长张可新十几年前去过绥芬河,这座小城在他的记忆中干净、悠闲,人们好像过着不被打扰的生活。他很能理解绥芬河市民的心情。4月12日,他们帮助绥芬河开通了心理咨询热线。电话张贴到了各小区,每天,他们都要接到10通求助电话,大多来自女性或者年轻人,人们总是询问何时可以出门,担心收入或是上学的问题。

一个大二学生,在电话里怀疑自己感染了病毒,张可新运用潜意识对话引导,对方想像出一个长满白胡子的老人,“说明他的心理很憔悴”。张海洋借助改造这个形象,帮他走出焦虑。

所幸情况正在好起来。4月16日,周寒所在的吉利宾馆送走了最后一批入境人员,开始迎来新的住客,都是各个单位的一线防疫工作者,还有轮休的医生,在这里接受隔离。

范晓杰依旧送着她的奶茶。她出生在离绥芬河大概三小时车程的黑龙江鸡西市,18岁来绥芬河打拼,成了家,现在俨然将这里视作了故乡。

4月19日,她装上了一车奶茶,再一次出门,碰巧遇到了另一个志愿者,装了一车的爱心豆浆,也准备发放。那一刻范晓杰被触动了,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

(文中王力、周寒、刘兵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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