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顏小乙
2014年，中國曾曝出過一份舉世震驚的官方數據，數據裡第一次向大眾揭露出了一個長期被掩蓋的問題——
“每4箇中國家庭中，就有1個妻子被家暴。”
兩年後，北京通過了一項打擊家庭暴力的法律。
家暴，由此被全民討伐。
這份拯救了無數女性和家庭的報告，正出自這個平凡女性之手。
而她為此，已默默堅守了25年，從青絲到白頭。
而這次全網鬧得沸沸揚揚的李星星案，又是她，再一次站出來為正義發聲。
鮑毓明已公開表態重金找律師上訴。
一邊是貧困女孩，一邊是資產大佬，敢站出來為李星星公益上訴，真的是太牛了。
而義務為受辱貧困女性辯護，她已經默默無聞的做了25年。
性侵幼女，家暴妻子，男女平等，同工同酬，抵制性騷擾和職場歧視……只要有平權的地方，就有她的身影。
在過去的25年中，她和她的團隊為12萬名婦女提供了免費法律諮詢，接手了超過4000起有關婦女權益和性別平等的訴訟案。
2019年第40屆“諾貝爾環境獎”更是正式頒給她， 全世界70個國家中，只有174個人獲此殊榮。
一隻筆，一張嘴，和一腔孤勇。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59歲的中國女性，用她長期混跡街頭巷尾，0薪酬奔波的一生，做出了最動人的詮釋。
一路潛伏，孤軍奮戰，不為人知。
她就是中國第一公益律師，李星星案辯護方——郭建梅。
她的故事請你一定耐心讀完。
因為她的人生裡，不只是一個人的榮光，還有千千萬萬如李星星般悲慘者的最後希望。
苦難少女的“龍門”逆襲
1961年，郭建梅出生於河南滑縣的一個貧困村莊。
不幸的孩子童年大抵都差不多，兩歲時，她便被忙於工作的父母從河南農村寄養到千里之外的北京姥姥家。
姥姥是二婚，因為生不出兒子被夫家虐待，一怒之下來到北京，嫁給了北京城一位貧窮的勞動工人。
底層的生活處處都逃不過一個錢字。
因為收入低，姥姥白天給別人當保姆，晚上就藉著路燈在北京城裡到處撿破爛，祖孫三個人住在三里河一間十多平米的工廠宿舍裡艱苦度日。
北京留給郭建梅的就是這樣的印象：昏黃的路燈下，姥姥顛著小腳走在前面，她跟在後面手裡緊緊拽著撿來的垃圾，祖孫兩搖搖擺擺，後背卻挺得筆直。
她說：“我身子裡就有姥姥那樣的骨頭，特硬。”
“在北京生活了6年，就被人歧視了6年”。
她是工廠大院裡的怪胎，從小就是。
在北京這樣魚龍混雜的大城市，她來自河南農村的蹩腳口音，土氣打扮，還有一眼望得見的貧困，都使得她立刻成為大院裡是人儘可欺的小破爛。
她至今還記得，那年元宵節的噩夢。
那個時候過節熱鬧，人人都提著各色燈籠走街串巷，姥爺也破天荒的給郭建梅買了一個，是盞粉瑩瑩，畫著菊花的紅燈籠，要不了幾個錢，卻是這個貧窮女孩夢寐以求的美麗。
然而這個夢卻毀在幾個男孩腳下，他們發現了郭建梅和她的燈籠，一腳就踢翻了，燈籠忽地燒起來，火焰無情，她救不及，卻沒人在乎元宵節裡一個小女孩的心碎。
她說：“那一刻，我覺得我的整個世界都被毀滅了”
後來郭建梅幾經輾轉，又被送回河南鄉下，開始了跟爺爺奶奶一起生活。
然而悲劇並沒有饒過這個貧苦的女孩，少女時期的郭建梅，見過人間最黑暗的一面。
舊時期的河南農村，男人就是天就是一切，女人女孩，命如草芥。
郭建梅奶奶死的時候，才43歲，她是被活活餓死在賣饃的路上的，而她奶奶，是村裡做饃一把好手，屍體被發現時，她隨身挎著的籃子裡還有幾個沒賣出去的熱乎乎的饃。
不敢吃，不配吃，白麵饃是隻給爺們吃的糧食，即便動了一口，回到家錢跟饃對不上，也會被活活打死。
“奶奶又冷又餓，饃在籃子裡，可她就是不敢啊……”
奶奶的死，成為縈繞在郭建梅記憶裡不可磨滅的陰影，卻也在她年幼的心頭上埋下了熾熱的火苗。
1979年，她以河南安陽地區第一名的成績考入了北京大學。成為安陽地區多少年來第一個北大學子，志願書上，她工工整整填著：北大法律系。
這個出身寒門的女孩，一進校門就以破舊的著裝和玩命般的學習引起無數人的注意。時隔十年再入北京，她還是那個格格不入的孤女怪胎，卻已亭亭玉立，蓄勢待發。
這一次，沒人再阻攔得了這個女孩的光華。
她說：“我相信童年的經歷對我影響蠻大的。我小時候生活在最底層，被人像螞蟻一樣踩過，對於弱勢群體，對於尊嚴和人格，沒人比我體會很深。”
“出生在大城市的人，是沒有辦法真正理解底層人們的疾苦的……”
生於黑暗的藤蔓，才更攀附光明；
遭遇過不幸的人，聽得懂灰燼裡的悲歌。
生於憂患，是一朝鯉魚躍龍門徹底脫離，還是紮根低谷，以天下憂患為己任？
傲然埋首燕園的少年郭建梅，已在滾滾歲月中追尋著她心目中這份懵懵懂懂的理想。
"瘋人女律師"
1995年，郭建梅已擔任《中國律師》雜誌社主編助理。
這是一個所有學子都夢寐以求的金飯碗，在北京城裡，這份工作的體面安逸也是人人豔羨。寫得一手漂亮文章的郭建梅，是這裡的佼佼者。
那個時候，她已和北大中文系的劉姓河南老鄉，78級的河南文科高考狀元劉震雲結婚，她還有一個同班好友，同為北大79級法律系二班的査海生。
後來人們更習慣喊他：海子。
就是那個寫下“面朝大海，春暖花開”，25歲臥軌自殺的少年天才。
那個時候，北大有這麼一句名言：79級法律二班出了兩個瘋子。
“二班的那幫小孩，怎麼都幹驚天動地的事情！前面出了個查海生，後面出了個郭建梅，真是，真是……有具體原因嗎？”
34歲時，前途一片大好的郭建梅突然裸辭《中國律師》工作，帶著幾個人就消失在了公眾視野裡。
人們只知道，做出驚世壯舉前的郭建梅，曾作為《中國律師》的記者，去採訪了一場NGO講座。
第四屆NGO世界婦女大會。
在會場裡，郭建梅遇到了一個約200人的女律師討論組，她們都是來自不同國家，有著不同階級的公益律師。
那是她第一次聽說“公益律師”，“NGO（非政府組織）”這樣的新穎詞，時任美國國務卿希拉里的演講，更是深深震撼了年輕的郭建梅。
“婦女淪為犧牲品之際，家庭、社會及國家的安定都會遭到侵蝕，婦女佔世界人口的一半多，佔世界貧困人口的70%，我們當中有機會在這裡的人，有責任為那些沒有機會的人說話。”
“關心那些你本不必操心的事情；投身於這個世界，使你說的話變得有價值，有影響力。”
希拉里激情飽滿的演講，每一句話，都像一團火焰一樣，徹底點燃了深埋於郭建梅內心的理想之火。
童年困頓，少年受辱，青年隱忍，所有的這一切，都似乎在這裡找到了意義。
“那一刻我意識到，我找到了自己的生命家園。”
之後，她便毅然辭職，頂著世俗所有偏見成立了以“勵行法律援助，保護婦女權益，維護法律公正，研究婦女權益問題，推動國家法律援助和婦女權益保障事業的發展”為宗旨的，中國第一個婦女法律援助機構。
昔日柔軟少女，今日走街串巷。郭建梅徹底走上了免費為沒錢、沒地位的弱勢群體請命的公益律師之路，這一走，就走了整整20餘年。
“瘋子郭建梅”這個名號，也隨之越喊越響。
因為她什麼都敢做，什麼都敢接，哪裡有汙濁黑暗，哪裡就有公益女強人。
到現在，她還記得接手的第一個案子。
委託人是從徐州來的，一隻眼睛流著膿，身上破破爛爛，渾身都散發著惡臭的味道。
她的兒子意外死亡，屍檢時發現三根手指沒了，這死亡絕對有問題，她又在上訪的路上出來車禍，走投無路找到了郭建梅。
案子敏感到了極致，連法官都非常不屑:“你是找不到案源了嗎？怎麼給這種人代理？”
郭建梅接了。她說，一分錢都沒有才是真正弱者，太苦了，為她們申訴才是我做律師的意義。
還有2012年的四川受家暴婦女李彥殺夫，當時已核准了李彥死刑。也是郭建梅憤而出頭，為李彥申訴。
李彥是家暴裡的受害者，她的生活就是被虐待，被砍掉手指，捱打更是家常便飯，直到她忍無可忍，一把搶過丈夫的火藥槍槍管，打在了丈夫後腦勺，
郭建梅頂在了壓力的最前端，為千萬家暴婦女權益，將死刑爭取成了無期徒刑。
這樣的案例數不勝數，包括轟動一時的“宋木山強姦案”，她更是正面喊話辯護的商業律師：
“我不是沒能力，沒有案源，掙不來錢，而是想讓真正的人受益，我為良心工作。”
為被家暴的女性爭取權益；
提高強姦罪的量刑，堅決要求廢除被害幼女汙名化；
甚至成為中國首位艾滋病反歧視大使......
一支叫做郭建梅的傲骨紅梅，正怒放於冰天雪地中。
"傻子"郭建梅
2001年，郭建梅倒下了。
她得了抑鬱症。
網上曾經有一篇文章形容律師群體：
太感性的人是不適合做律師的，但是，理性的人是做不了公益律師的。感性，意味著激情，不切實際，眼睛裡揉不得沙子等，理性，意味著沉穩，會審時度勢等。
郭建梅的眼裡就見不得沙子，童年的經歷使她對所有不公的遭遇和傷痛都太感同身受。
而現實，從來都是過剛易折。
她還記得她的第一次上訴，郭建梅寫了8000多字的代理詞，她覺得寫得很好，自己都感動了，勝訴的把握非常大。但結果依然是：敗訴。
去領判決書的時候，法官沒有把判決書遞到她手裡，而是嘩地扔在地上。郭建梅走出法庭時，眼圈憋的通紅，而她代理的那個農村婦女，絕望地嚎啕大哭。
在2001 年一次上臺講話時，一向精神奕奕的郭建梅，突然在臺上崩潰。
“律師這個職業，可能比起任何一種職業都是最艱難的，它的艱難包括很多方面：精神的，身心的。”
“你想用自己的努力去救助這個社會，結果被人家一腳踢了出來。別人說我精神病，說我炒作，說我想出名，這麼多屎盆子往我身上扣。”
從幼時一路走開，再從天之驕女到公益律師，她見識了太多黑暗。
郭建梅的諮詢中心，曾是那些底層人士活下去的希望所在：
那些貧窮的，受迫害的，妻離子散的人紛紛找到她，一進門就跪地不起，他們沒錢，沒地位，沒身份，翻不起案，請不起律師，唯一的救世主就是郭建梅和她的團隊。
她就這樣冒著傻氣，沒日沒夜的工作，丈夫劉震雲形容她：
“像一個垃圾桶，把周圍所有負面的垃圾都吃進自己肚子裡。”
2009年，郭建梅參加了北大法律系同學畢業25週年聚會。
她曾經的大學同學，現在有人當上了大官，有人當上了年薪千萬的大律師，而當了15年公益律師的郭建梅，依然拿著幾千的微薄工資，卻是同學中最疲憊的一個。
有同學問她，建梅啊，你怎麼還在做公益律師啊。
她卻笑笑，說現在不怕別人說了，把她當傻子就當吧。她說“我會一直這樣幹下去，除非走不動了。”
還幽默形容自己的工作：我們拉著一輛沉重的車，頂著風，上了一個坡。
在一次聚會，有人曾問劉震雲，覺得你老婆怎麼樣？
劉震雲很認真地說：我覺得她特別偉大。
如今，郭建梅的公益律師事業已做的蒸蒸日上，獲得諾貝爾替代獎，更是實至名歸。
罪惡無時無刻不在這個世界上發生，但正是有他們，光明，也從來如影隨形。
郭建梅自己說的那樣：
“有的人活著的時候拼啊掙啊的挺厲害，但在這個世上，什麼是值得你追求的？有的人趨名，有的人趨利，我這樣的是趨理想、趨信仰的。
我有時候想想，人一輩子都總得成熟。要怎麼對待自己的生命？怎麼樣才不枉費一生？
我不想做商業律師，不想做家庭婦女，我就想做現在的事，這樣才快樂。”
她像一剪寒梅，從不與百花爭春，卻凌寒怒放，傲骨錚錚，給冰封的角落帶來芬芳和希望。
這人間多冷酷，多虧有人負重前行。
她不曾覺得自己驚天動地，我們卻該永遠記著這樣的黑暗持燈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