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以形容的微笑”:八十多年前的一場打量與凝視

“難以形容的微笑”:八十多年前的一場打量與凝視
“難以形容的微笑”:八十多年前的一場打量與凝視
“難以形容的微笑”:八十多年前的一場打量與凝視

◎唐山

上世紀30年代,是美國對中國充滿好奇的時代。1931年有7000多名美國人訪華,最多一年,則有1.3萬人。

在這些人中,格蘭姆·貝克不太引人注目。1935年秋,為環遊世界,21歲的貝克來到中國,那時他剛從耶魯大學畢業,勉強算個畫家,手中攥著大學時賣畫掙的2000美元。原計劃逗留兩週,但“中國不僅生活舒適,而且物價便宜”。於是,兩週變成兩年。回美國後,貝克寫了一本《穿越中國長城》。

事實證明,回美國是個錯誤決定。貝克錯過了1937年的“盧溝橋事變”,以及1938年—1939年,為了生存,中國進行的艱苦卓絕的抗爭。

1940年,貝克開始為美國戰爭情報局工作,來到重慶。

然而,重慶的美國使館設在遠離市區的江邊,擺出一副隔岸觀火的架勢,80%的美國外交官留在淪陷區,面對血腥與殘酷,他們覺得:東亞人天性如此,沒必要插手。

1950年,貝克出版了《兩種時間》,隱喻中美正在不同的歷史階段中,很難彼此瞭解。書中提出:“純粹是由於中國自身情況的發展,才最終使得共產黨的勝利成為不可避免。”該書在國外學術界被反覆引用。

1987年,《兩種時間》有了中文版,標題被改成《一個美國人眼中的舊中國》。日前,天地出版社又出新版,易名為《戰時中國:一個美國人眼中的中國,1940—1946》(以下簡稱《戰時中國》)。

與上一版相比,有兩點不同:

其一,內容更多。

其二,恢復了作者的配圖。

《戰時中國》的史料價值不可替代,但它真正的價值,在於作者能跨越文化障礙,站在良知、尊重的立場上,對苦難中的中國寄予“理解之同情”。在貝克平視的目光中,不乏犀利,卻飽含了人性的溫度。

僥倖挺過“麥卡錫時代”

在英語世界中,如今關於貝克的介紹也很少。1914年,他生於美國康涅狄格州紐黑文縣的德比市,父親是著名實業家歐文·貝克,經營著斯特林公司。

上世紀前50年,至少有180多名美國記者來過中國,這是成名捷徑,貝克能否算其中之一,很難回答——他在美國新聞處當過編輯,寫了幾本關於中國的書,反響都還不錯。

《戰時中國》不是嚴格的新聞作品。

首先,議論太多,在文體上超越了新聞寫作的規範。

其次,很多內容來自道聽途說,說明突破採訪能力不強。

其三,採訪過宋慶齡,但寫得不好。

此外,在中國成名的美國記者,在後來的“麥卡錫時代”均遭麻煩:《西行漫記》的作者斯諾很難再寫大稿,妻子上了“黑名單”,為省錢,全家搬到歐洲;因報道“河南大饑荒”聞名的白修德受到恫嚇,轉去寫小說,被戲稱為“叭兒狗新聞人”;斯特朗則定居北京……貝克未受衝擊,在《兩種時間》(即《戰時中國》)後,還出版了《中國的生活記憶》,晚年寫了幾本兒童讀物(《小吳和西瓜》《百靈谷》等)。

1968年,54歲的貝克死於癌症。身後被贊為“在20世紀到中國併為之撰寫文章的作者中,貝克是最活躍、最敏感的人之一”。

他找到了看中國的新視角

《戰時中國》雖非成熟的新聞作品,卻是優秀的非虛構寫作。

很少有記者能像貝克那樣,敏銳地發現:當時中國人的臉上總帶有“難以形容的微笑”。這種微笑從何而來?為什麼如此普及?能否被改變?它會產生怎樣後果?……由此,貝克找到了一個看中國的獨特的視角。

這種微笑有時是積極的:

當空襲警報響起時,人們仍在大街上閒逛,甚至互相開玩笑。公交車上,人們仍在積極拼搶一個靠窗的好座位。“有秩序的人們提前躲進了防空洞,在黑暗中坐下,聽著熟悉的聲音,然後又按順序出來”。人們生活在一種莫名的歡笑中,格蘭姆·貝克稱它為“自衛式的歡笑和自嘲”。

這種微笑也有殘酷的一面:

幾名工人在睡覺前,抓來一隻大老鼠,用繩子捆住它的尾巴,倒掛起來,然後點火靠近它的鼻子,用煙燻來折磨它。在老鼠的掙扎中,一天的疲勞似乎都化解了。貝克發現,不論是精英還是百姓,大家都沉迷於侃大山,雖有更好的娛樂方法,比如打網球、看電影,卻無法吸引他們。

漸漸地,貝克理解了:這份“難以形容的微笑”其實來自無可奈何。生活中有太多反智的事,用“難以形容的微笑”,既表示接受,又傳遞出不滿。

在戰時重慶,為抑制通貨膨脹,國民黨的一位發言人竟很認真地建議:每口飯要嚼30次再咽,有助於消化吸收,大家的飯量減了,大米就不再緊張了,物價就下降了。

為了節約,國民黨官僚將所有食品重新定位,比如冰淇淋被列入“餐後甜點”,只可在餐後提供。飯館老闆只好在上冰淇淋前,在顧客的桌子上擺滿盤子,以示他已“餐後”。

一次,蔣介石看到滿街店鋪,突然發了火。警察立刻命令所有店鋪停業,其實他和大家一樣,不知道為什麼,但總要“給個面子”。幾天後,見上面不再追問,幾家向警察行賄的店鋪率先重張。沒多久,整條街又恢復了昔日熱鬧。

類似的故事天天都在上演,終於培育出人們“難以形容的微笑”。

是誰阻擋了真正的微笑

然而,面帶“難以形容的微笑”的中國,卻蘊含著驚人的恢復力。

日軍空襲減少後,小吃攤、零售攤迅速回到重慶街頭,昨日還是殘垣斷壁,今日便成一個個集貿市場。幾千年的苦難,乃至赤貧的壓力,都無法壓垮中國人。貝克遇到一家人,唯一出售的商品是白開水,那是他們全家過年時,才會嘗試的東西。

在《戰時中國》中,貝克寫道:“一個集合了和諧人際關係、無處不在的昂揚狀態,尊重個人價值的國家,實在是很值得我們期待。”

問題在於:怎樣把“難以形容的微笑”,變成真正的微笑。

讓貝克失望的是,蔣介石管理下的國民黨承擔不了這一使命,它表面上貼著“革命黨”的標籤,內部卻早被富人顛覆。在國民黨政府的加持下,土地永遠屬於富人,窮人除了“難以形容的微笑”,再無其他。

任何一個國家,當大多數人的個人價值得不到尊重時,任何變革都難形成。

蔣經國一度被視為“新政”的希望,在贛南似乎頗有成績,但這樣的事實真相說明那只是遊戲:贛州附近一個村,農民每年要將50%的收穫交給地主,蔣經國修公路、學校和紀念館,又抽走農民收入的35%作為捐稅,“新政”的結果是,他們每年只能留下15%的穀物。

在危險的駝峰航線,許多美國飛行員為給中國運送軍用品而喪命,可宋美齡訪美歸來,卻帶著數大箱化妝品、時裝等,讓飛虎隊給她運到重慶。飛行員們故意把她的箱子摔破,將裡面的奢侈品踢來踢去。一箇中隊的美國戰鬥機負責護送宋美齡專機飛越駝峰,宋美齡卻突然心血來潮,要喝一杯咖啡。結果戰鬥機只能在上空盤旋,白白浪費寶貴的油料。

貝克寫道:“從我瞭解了國民黨這架統治機器那天起,就厭惡了它。”

從“聖徒傳”轉向蒼生

《戰時中國》異常坦率地指出:美國在中國的所作所為,主要受保守派影響,由於他們制訂計劃的基礎,是幫助中國那個最腐敗、最守舊、最不得人心的集團,反而加速了舊統治的解體。

很多中國讀者感到詫異:如此顯豁的事實,為何當年美國人卻看不到?

1941年,貝克回美國休假,翻閱了《紐約時報》,驚訝地發現:“那年5月,中日戰爭從未在該報佔有頭版位置。”50萬中國軍隊參加的中條山戰役,只在6天后才在報尾寫了“寥寥數行”,同一版上,卻刊載了“羅斯福送給蔣夫人一件衣服的又長又囉唆的故事”。

出現這樣的局面,一是國民黨情報部門在審查中常把新聞“篡改得晦澀難懂”;二是與當時美國人看中國的視角有關。

美國是移民國家,有強烈的“在路上”的集體心態,美國作家不斷尋找新的流浪地。他們來到中國,不是為了認識中國,而是為了寄託情懷。正如詩人艾略特所說:“中國是一面鏡子,你只能看到鏡中的自己,永遠看不到鏡子的另一面——中國。”

貝克也曾是“在路上”的人之一。《紐約時報》說:“生活在洞穴、舊旅館、修道院和美國軍營中。所有汙垢、匱乏,所有危險,都無法阻擋他。顯然,貝克註定要去中國旅行。”

《戰時中國》本是另一種“聖徒傳”,即信仰者經歷人間苦難、淬鍊成聖的故事。幸好貝克來華這6年多,是西方看東方的視角轉換期——從俯視,轉向平視。

正因平視,使貝克和普通中國人產生了共鳴,使他從局外人變成局內人,自覺參與到尋求中國未來的思考中,這讓貝克的見識大大超過了同時代的美國作家。所以,貝克才會被這樣的場景所感動:

大轟炸的警報剛解除,“人們依然那麼肆無忌憚地互相碰撞,家庭主婦們邊聊天邊從市場往家走,這一位手拿一包活鱔魚,那一位籃子裡提的是豬耳朵,還有一位的銀色網兜裡裝的滿是大蒜。大批佩戴證章的小職員夾著公事包,頭上戴著已度過了最寒冷的冬季的帽子,各自奔赴自己的辦公室”。

毫無疑問,《戰時中國》是一本植根於地底下的傑作,除了抱怨與批評,它因找到了中國力量的真正源泉,而成為不朽經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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