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觀察說,老年夫妻的離世時間往往相隔很近,一個人去世後,另一個人的生命支撐也會失去。伴侶離世,留下一個人面對猛然坍塌的世界,以衰微的身體應對家庭關係和生活的變化。在老齡化日益突出的當下,失去伴侶的老年人,無疑值得家庭和社會更多關注。
突如其來的死亡與思念
2015年冬天快結束時又下起了大雪,院子裡的老人們正聚在一起聊天。這是姜妍童年常見的場景,東北雪季漫長,留守的老人無事可忙,常待在一起抽菸、喝茶、談論兒女,空等日頭落下。
這時,院裡又走進一位老人,姜妍隨口說道:“我梁爺回來了。”
屋裡瞬間沒了聲音,幾位老人驚恐地互相看著,73歲的林秀華突然從椅子上彈起來,跑到窗前向外望。
院子裡走過的是村西頭新搬來的梁姓老人,看清來人面孔,大家都鬆了口氣,打趣姜妍瞎說話,嚇了他們一跳。林秀華頹然地坐了回去,呆呆地沒吭聲。這是她老伴梁永生去世的第五年,她以為老伴真的回來了。
五年前,同樣的大雪天,梁永生吃過早飯,去倉庫拿東西時摔了一跤,回來嘔吐不止,沒兩個小時人就走了。
那是一場太過突然的死亡,在此之前,73歲的梁永生身體硬朗,除了偶爾弓身咳嗽幾聲,再沒別的毛病。
老人去世前一天,姜妍還在和他打麻將,每次胡牌梁爺爺都會笑呵呵地摸她的頭。第二天她回到城裡準備上學,奶奶卻打來電話,通知她梁永生已經離世。
村裡老人對此司空見慣,人老了,死亡成了身邊伺機而動的潛伏者。他們紛紛讚歎,梁永生真是好福氣,沒遭罪,沒拖累兒女。
將梁永生送去殯儀館,兒女留下守夜,林秀華獨自回到家中。那天晚上颳起大風,吹得窗外塑料布嘩嘩響。身邊突然空了,炕上也是一片冰涼,以往都是梁永生在下午燒起柴火,林秀華沒心思燒火,她不覺得害怕,也不傷心,幹睜著眼一夜沒有睡著。
操辦完葬禮,林秀華到城裡女兒家住了十幾天,再回村時,像是什麼都沒發生,每天按時參加老人們的聚會,只是話少了許多。每當別人提起她去世的老伴,她都揮揮手說:“我才不傷心呢,他走了倒好。”
對老人來說,死亡不是難以啟齒的話題,甚至是一成不變的生活中難得的新鮮事。他們毫不避諱地談起,梁永生年輕時脾氣差,有時衣服沒洗乾淨會發火直接撕掉,氣得林秀華離家出走,跑到自家地裡掉眼淚。
只有這時,林秀華才會接過話頭,細數她記憶裡的委屈,說得慷慨激昂,直敲桌子,小小的個子支在屋子中央,對著四面八方“演講”。偶爾一晃神說到“你等我回家跟他理論理論”,又突然止住聲音,手停在半空。
有人勸慰道:“人都走了,還說這些幹嘛,誰活著誰享福唄。”她不再接話,擺擺手,扭過頭去。
幾個月過去,梁永生的離世逐漸不再被提起。春天到了,老人們的聚會從屋內挪到院子裡的柳樹下,林秀華參加得少了,她開始提著筐上山撿蘑菇。那是她春天最重要的工作,撿一斤榛蘑能賣四、五十塊錢。
每當她拎著筐,邁著一雙小腳快步走過柳樹,又會引起老人的一陣討論。有人羨慕她身體好,年近七十還能爬山,有人說是老頭走了,兒女指望不上,更得賣力攢錢。早年失去女兒的老人在一旁感慨道:“還是出去走走好,在家憋著,人都得瘋。”
用力走出去的老人
老伴離世後,翟秋芝也想出去走走,可她病了半個月。腰痛的老毛病犯了,躺在床上起不來,女兒張燕每天做好飯放在她手邊再出門,晚上回來收掉碗筷,飯菜基本沒動過。
病剛好,翟秋芝就堅持要拄著柺棍回醫院上班。她退休後被一家兒童醫院返聘,每天要跨越城區,倒兩趟公交去醫院。女兒擔心她身體,卻也勸不住,索性不管了。
沒人知道翟秋芝家裡出了事,她一頭銀髮梳得絲絲分明,穿著白大褂為孩子們看病、開藥,神色如常。晚上下班,小區裡有老人攔下她,嘮叨著身上又不好了,她也不煩,在紙上寫下幾樣藥品名稱,叮囑老人搭配著吃。
熟悉的人想安慰幾句,她倒是搶先說道:“哎呀,要保持心情愉悅嘛,身體才好。”說罷,又拄著柺棍一步一挪地回了家。
父親剛走那段時間,張燕總覺得他還在,但家裡確實沒了咳嗽的聲音。張燕看著母親將父親的遺物收進櫃子,常吃的藥也從茶几上撤走了,唯獨一疊打印的論文還留在電腦桌上。
她有時會覺得父母沒有感情,母親年輕時事業心重,常把她和父親丟在家中,整日待在醫院。父親性格也是淡淡的,話少,不愛管家裡的事,總是坐在書桌前看圖紙。父親走後,她沒見母親掉過一滴眼淚。
翟秋芝不爭辯,也從不提起去世的老伴,依舊維持著規律的生活。早上六點起床,到醫院出診,晚上七點回家,晚飯後守在電腦前看國外最新的醫學論文,她眼睛明亮,不需要帶老花鏡,手指嗖嗖地滑動鼠標,偶爾翻下一旁的醫學書籍。
直到三年後,腿腳越發不利索,上下樓梯都困難,她才辭掉醫院的工作,在家接診。找來家中看病的人絡繹不絕,她閒不下來,經常忙到下午才能挪去廚房吃口飯。
女兒、女婿都上班,以前都是老伴準備伙食,她行動不便,只能熱熱剩飯,潦草地吃一頓,等待接下來的病人。
但她喜歡有人來訪的日子,老伴去世是她最不願提起的傷痛,忙碌能證明她的存在,也能使她遺忘。這些年,每當有人問起她老伴怎麼沒在家,她都會趕緊岔開話題。
只有那次,醫院的老同事來看她,稱讚還是她醫術最高明,她看著家裡的電視,還是忍不住說了句“可惜救不回所有人”。
老伴得肺病那年,翟秋芝剛62歲,退休不久。她帶老伴去醫院看病,自己查國內外論文、研究治療方法,甚至還發明瞭一種藥物,能以極低的成本,緩解肺病患者呼吸困難的症狀。
但這都沒能挽救另一半的生命。那是一個漫長而折磨的過程,七年時間,她眼睜睜地看著老伴從能正常活動,到走兩步就趴在電視上直喘粗氣,再到徹底停止呼吸。
失去柺杖
這兩年,翟秋芝不再忙碌,來看病的人少了許多。相熟的同輩逐漸離去,年輕人更依賴醫院的現代科技與儀器,她已經八十二歲,眼神與記憶力大不如從前。
家裡人對她的態度也在變化,女婿與外孫往往一回家就各自鑽回屋內,很少與她閒談。女婿忙著生計,外孫忙著接觸新事物,而翟秋芝的生活囿於一方客廳,三代人能交流的話題所剩無幾。
人至晚年,社會功能逐漸喪失,世界向內萎縮,需要依賴的事物越來越多,卻也越來越易消散。失去相互扶持的另一半,像是失去了柺杖,老人們要面對的不僅是遺憾與思念,還有搖搖欲墜的現實。
這是梁永生離開三年後,林秀華才明白的道理。那年,一直和她住在一起的小兒子結婚了,新一代家庭組建起來,她覺得自己被排除在外。
孩子們在客廳看電視,待在一旁不自在,只好回屋裡乾坐著;兒媳養的小狗跑到她房內排洩,也不敢多說,她開始更頻繁地去撿山貨,當作散心。
一次和老人們的閒聊中,她提起家裡的飯不合口味,戴著假牙根本咬不動,大家都勸她忍忍,和兒女住在一起,哪能事事按老人的習慣來。
從那時起,她開始懷念梁永生,即使生前諸多爭吵,但要是他還在,兩人互相照顧著,說不定還能搬出去住。
可這話不知怎麼傳到了兒媳那裡,轉天吃午飯時,一碗豆腐被重重地放在了林秀華面前。
累積的怨氣就此爆發,她叫回城裡的女兒,一邊哭喊著死去的老伴,一邊鬧著要上吊。街坊四鄰都在看熱鬧,女兒覺得丟人,訓斥了幾句弟弟,便拉著母親離開。
可在城裡住了幾個月,林秀華又被送了回來。這下她知道自己沒有家了,徹底沒了折騰的底氣,整日待在屋子裡不出門,只用分灶做飯的方式隱隱表達不滿。
真正的衰老往往是瞬間降臨。姜妍覺得,林秀華以前是村裡最有精氣神的老人家,身體好,嘴上也不饒人。
可上吊事件後,她眼裡沒了生氣,臉頰凹陷,人也越發瘦小,像是一捧枯黃的草,隨時都能被風吹走。
但林秀華並不在意自身處境,她不計較兒媳的瑣事,也不再尋求女兒的幫助,而是迷上了基督教。
村裡信基督教的老人不在少數,生死無常,無處告解,宗教成了他們唯一的寄託。林秀華每週都會準時去做禮拜,逢人便說:“我死去的兩個兒女,還有老伴,都會上天堂。”
家裡人覺得她神叨叨,兒女們琢磨著是不是要給母親找個老伴,陪她度過晚年。但村裡人人熟識,難免尷尬,最終只能不了了之。
等待被甩掉的包袱
核心家庭結構正在佔據主流,以往的代際關係不再適應時代。失去另一半的老人,很難獨自處理生活,找個老伴互相照顧成了不少人的選擇。但張興國是在成為包袱後,被兒子逼著找新“歸宿”。
他的老伴去世前癱瘓了六年,他守在床邊照顧了六年,每天做好三頓飯,用絞肉機絞碎,一勺勺吹涼了餵給她。老伴離開後,他失去生活重心,頹唐了一陣,整日待在家中睡覺,不出門。
但很快,他又恢復了往日精神,每天釣魚、和老朋友下棋,看似一切正常。有人提起他去世的老伴,他總是頭一昂,像打了勝仗般驕傲,說著:“我把她照顧得不能再好了,她先走,是她的福氣!”
那年他剛64歲,在事業單位有著體面的職業,拿著退休金,還有一棟八十平米的房子。勞累了多年,老來單身的生活倒也難得自在。
周圍人都勸他趁著年紀不大,抓緊再找一個,人到老了,身邊總要有人照顧。可他怕到頭來,自己還得照顧別人,與其如此,他寧願獨身一人。
瀟灑的日子沒能一直維持,兒孫一天天長大,他的身體終究一年不如一年。67歲那年,他生了兩場大病,又做了次腸道手術,住了半個月院。
兒子都在同城,開車不過幾十分鐘便能趕來,但每個人都打電話來安慰他,同時以各種藉口推脫到醫院照顧。他一生氣,電話那邊就連聲說:“請護工,請最好的護工,我掏錢。”
最終三位兒子沒一位主動給他結賬。
從醫院出來那天,孫女到家中看望,他看著老伴的遺照沒忍住哭了一場,想來自己要是癱瘓了,肯定沒人願意守在床前。
出院後,張興國身體大不如前,甚至用上了柺杖。他更愛哭了,兒子偶爾來家中,一提起老伴他就掉眼淚。情緒激動時,就用柺杖哐哐敲地。
被他一手帶大的孫女覺得爺爺是看久了癱瘓的人,心裡沒有安全感,怕有天自己也落得同樣結局,卻沒人照顧。先離開的人上演了真實的死亡軌跡,被留下的人難免怕重蹈覆轍。
她跟父親提起,希望父親能多去看看,父親卻轉身給張興國僱了個保姆,費用三家均攤。
但那終究不是長久之計,父親以後需要照顧的時間還長,三個兒子動了給他找新老伴的心思。但又私下商量著,不能領結婚證,否則對方會分走父親的財產。
可剛一提起這事,張興國就氣得跳腳。活了一輩子,他看得出兒子是怕被連累,急著將他這個包袱甩出去。他心裡難過,許久沒讓兒子上門看望。直到七十大壽前,他通過孫女叫來三位兒子,說是要大辦一場。
避無可避的衰老
那場壽宴剛過沒多久,張興國去世了。
當地有講究,年歲大的人不能大肆操辦壽宴,怕被神靈注意,收回壽數。兒子們也想不明白,一向迷信的張興國為何非要大操大辦。
身邊老人倒是都看得開,說道:“或許是老爺子心裡有數,想再和親戚熱鬧一回,人老了,孤零零一個人不好過啊。”聽得他們沒敢搭話。
老人臨走前,對他們還是一副冷臉,不願多言。
年輕人總愛感慨“壽多則辱”,殊不知在衰老尚未到來前,如此感慨只是隔岸看船翻,永遠不知其中最深的苦楚。
梁永生離世第十年,林秀華癱瘓了。同輩的老人中,她曾是身體最好的一個,當年她為了揀蘑菇,一天爬過三個山頭的事蹟被老人們津津樂道,誰也沒想到她是最先倒下的。
母親沒了自理能力,女兒不放心再讓弟弟照顧。當年丈夫不願意母親留在家裡,她不得不把母親送回村。如今自己的女兒已經成家立業,她乾脆分居帶著母親一起生活。
2019年初,有記者來到翟秋芝家中採訪她從醫的往事。十三年過去,談到去世的丈夫,她放鬆了不少,黯然說著:當年也不是不難過,一個人在夜裡總是偷偷哭,但是人已經走了,再多眼淚也喚不回來。
她還是更願意回憶四十年前的往事,那是她人生中最閃光的日子,從中國醫科大學畢業後,她憑藉醫術在單位脫穎而出,被提拔成骨幹。丈夫也去了夜校進修,後來成了備受器重的工程師。
那時他們都忙著工作,覺得生活很有奔頭,一切都向著最光明的地帶走去。講述中,太陽逐漸落山,女婿和外孫先後回到家,他們看了一眼正在與記者交談的翟秋芝,沒有搭話,走回了屋裡。
*梁永生、林秀華等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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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馬延君